公元904年,梁朱温弑唐昭宣帝,诛废太子,兴盛四百年的李唐江山终于雨打风吹去。中原从此进入了群雄纷争的五代十国。各地藩镇节度使拥兵自重,割据一方。连年混战,黄河两岸十室九空。贫苦百姓命贱如蚁,只有避入深山密林中,方有一丝喘息之地。
祁连山以东,便聚了不少这样的流民。民不聊生,难免有绿林趁机而起,学着乱臣贼子,纠乌合之众,为争夺地盘大打出手。山脉险峻处,有一地唤作隔绝谷。奇峰万仞,唯飞鸟可度,往往有采药者仗着身手一探路径,不过若有一丝大意,便会直坠崖下,做了无名之鬼。
这一日,斜阳西山。蜿蜒山路上,一个牧童吹着牧笛,在牛背上颠簸而行。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从东边急行而来,蜡黄的脸上豆大的汗珠,远远地便大叫大嚷起来:“喂,小童,这里可有一位神医,唤作三世天尊?”
牧童放下唇边的短笛,答道:“这位爷,你找三世天尊,莫非是有伤在身?”
那汉子听了,一路狂奔到牧童身前,喘息着问道:“听你这么说,该知道他在哪?”
牧童看着那汉子,似笑非笑:“我果然知道。只是你既然来寻他,想必也知道他的规矩。”
“这个自然。”那汉子斜眼望着牧童,心下有几分纳闷。牧童不过十多岁,一张黑黝黝的脸蛋上几乎不辨五官,只有一双黑亮的眼睛让人过目难忘。他既然到了隔绝谷外,也不肯轻易得罪了人,略抱了抱拳,说道:“还请小童引个路。”
牧童看了他半天,点了点头:“青溪派的寒水掌果然厉害,不过你能支持到这里,功夫想也不错。你跟我来吧。”
汉子惊奇不已。他一月前正是与青溪派的掌门过了几招,虽然断了对方的腿骨,可自己也中了一掌。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江湖神医的指点,才知道这寒水掌非同小可。想他堂堂轩辕山的总堂主,自然不能束手待毙,所以才长途跋涉来到隔绝谷。没想到这一万个郎中也无可奈何的病情,居然被一个山中牧童一眼看破。
汉子心念于此,却是想自己的病情或许终究有望了,忙整容说道:“烦请仙童引个路,在下轩辕丰仪感激不尽。”
“原来你就是轩辕山的总把头。”牧童低头一笑,轻轻拍了拍牛角,对着胯下的坐骑说道:“青牛,我们回去吧。”
轩辕丰仪见了,赶紧跟在一牛一童的身后。隔绝谷的山势果然险峻无比,他重伤在身,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登上了山腰,正要坐下来歇会儿,却见那牧童气定神闲,甚至连他坐下的青牛也如履平地。牧童见轩辕丰仪诧异地看着自己,牧笛一指,对着山巅上一间小小的茅屋说道:“喏,这位爷,那里便是天尊的居所。你自己上去吧,我可要回家啦。”
轩辕丰仪见茅屋近在眼前,虽知牧童与三世天尊肯定关系匪浅,也不肯被一个孩童小瞧了自己,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示意牧童自去,一个人攀着青藤,哼哧哼哧而上。爬了一会儿,山路越走越险,待到高处,脚下竟唯有石间缝隙方可勉强立足。
轩辕丰仪心中疑惑,回头想再向那牧童问个仔细。几近笔直的山峰倒是从高处一览无余,只是牧童和青牛好却似在山中凭空消失了。他大惊之下,赶紧抬头,蓦地发现山顶的茅屋也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
“哪里来的小兔崽子,居然敢消遣本大爷。”轩辕丰仪略一思索,便知道被人骗了。然而他在山间骂的声嘶力竭,只换来云海茫茫,无人理会而已。轩辕丰仪急急就想下山。可上山固然不易,下山更难。他身有重伤,内力尽失,勉力走了几步,被困在了崖间的峭壁上,进退不得。
眼瞅着一轮红日渐渐西沉,轩辕丰仪不敢再耽搁,使了吃奶的力气,奋力翻上了崖壁。峰顶倒是地势平坦。一点月光在云朵间浮浮沉沉,照的数十棵大树黑影重重。轩辕丰仪干了多年杀人越货的勾当,倒也不以为意,挣扎着坐到一棵大树下。
人还未坐稳,忽听身后一道风声呼啸而来。轩辕丰仪赶忙就地一滚。一抬头,便见一只黄斑吊睛的大虎蹲踞身后。大虎一击不中,早已跃上了树梢。
轩辕丰仪暗道一声侥幸,从背后拔出了一把大刀。他终日杀人如杀鸡,一只老虎本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如今他孤身犯险,不敢大意,瞪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将刀横举在了胸前。大虎似乎也察觉到对头厉害,半蹲在树枝上,没有再发起攻击。
一人一虎在树下对峙了半天。轩辕丰仪身上有伤,时间一长就觉得支持不住,眼中已有了杀机,趁着月光在树荫间忽明忽暗,身形暴起,一把刀朝着虎头狠狠劈下。
“嗷。”大虎轻轻一跃,避开了轩辕丰仪的一击,转身没入了林中。轩辕丰仪心中又惊又惧。刚才他那一刀,虽未加内力,也是轩辕山门祖传的刀法。别说一只老虎,便是江湖中一流的拳师,也未必能躲避自如。轩辕丰仪暗忖那大虎也不知道什么来头,莫非是在这仙山异谷成精了,忙手足并用地攀上了身后的一棵大树。直到在高处坐稳了,才发觉自己手足俱软,七尺之躯居然在微微发抖。
“想不到我轩辕丰仪也有今日。”轩辕丰仪慢慢缓了一口气,将近日种种匪夷所思之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半点也摸不着头脑。想他堂堂轩辕山的总堂主,手下的兄弟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如今天下大乱,虽然自己不过是个江湖粗人,纠结了几个州郡的流民山匪,也难免没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心。可自从前日无端端和清溪派结下了梁子,倒霉的事情一桩接一桩。青龙帮也不知道从何处得知了轩辕山总把头重伤,踩界踩过黄河,前来火并。轩辕丰仪好不容易稳住阵脚,伤势却无法再拖,只能将山中大事暂时交给二当家的,自己连夜脱困而出。谁知到了隔绝谷,却被一个山野孩童所戏,差点葬身虎口。
轩辕丰仪越想越怒。他一向自比项羽,因在祁连山以东难逢敌手,便自认武功盖世,力拔山兮,乃当世的英雄豪杰。如今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想到此处,口中冷笑,任树下虎啸不绝,也不再理会。往枝桠间一靠,反复思量如何养足精神之后,再下去一刀宰了那只大虎。
谁知这一靠,竟是昏沉一觉。睁眼时,天已大亮。轩辕丰仪握住刀柄,从树干一跃而下。日光下看得分明,原来这密林方圆不过数十步,乃是一块凸起的山峰,四边均是悬崖峭壁,下面便是万丈深渊。
轩辕丰仪只能准备下山。谁知他站在山顶,才发现整座山峰竟是一块高约数十丈的巨石,石面又直又平,连半个立足之地也没有,也不知道自己昨日究竟是怎么上来的。
轩辕丰仪百思不得其解,眼看太阳又快要落山了,才勉强寻了一根看上去较为粗壮的藤蔓,扯着它慢慢而下。谁知道刚下了五六米,青藤无法承受拉扯,在锋利的岩石边缘断成了两截。
轩辕丰仪左手抓住了岩石上一块凸起的尖角,一个箭步蹿向了山顶。然而这一用力,却让压制在他体内寒水掌的阴力趁势而起,痛的他在地上打了几百个滚,才慢慢平复了下来。
轩辕丰仪万般无奈,只有重新爬回大树,将就着歇息一宿。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便早早起身。谁想第二日却是一个雾蒙蒙的天气。大半个山谷被云雾所遮,十米之外便无法视物。轩辕丰仪见始终寻不到下山的路径,怀中的干粮又已经支持不了一日,心内不由焦躁起来。一个人瘫坐在地上,望着云海发了一天的呆,始终一筹莫展。
如此,轩辕丰仪便被困在雾蒙蒙的山顶,饿了三四日。他见自己一直未有找到那只大虎的巢穴,显然它上下自如,岩壁上另有通道,只是云深雾绕,一直也瞧不清楚。这日,一轮明晃晃的太阳好不容易才从云层中钻出。轩辕丰仪赶紧挣扎着爬了起来,沿着四面峭壁再找了一圈。这次倒看了个仔细。原来巨石百米之下,的确有一条被青藤遮蔽的石凿小道。小道上面是岩壁上天然开裂的一个巨大豁口,宽约数十丈。远远望着,豁口右侧似乎有个小洞,想必那只大虎便是隐匿其中。
轩辕丰仪来时也曾见过那豁口,现在高处看去,才发觉豁口的中间有一处凸起的平台。如果从下往上走,便能小心避过。可若是下山,就需要从万丈悬崖间舍命一跃。他现在身有重伤,手软脚软,这一跳非送命不可。
轩辕丰仪心中懊恼万分。自己一时轻疏大意,才在此地作茧待毙。他一向眼高于顶,心中又痛、又悔,又惧,又忧,五内肺腑怆痛纠结,差点不曾全部倒了个个。
又过了七八日,轩辕丰仪终日在峰顶长吁短叹。这一夜,他再没有力气攀上大树,只能坐在峭壁边等死,忽听一团暗影裹着风声而来。原来那只吊睛大虎去而复返,蹲踞在一旁。
轩辕丰仪知这大虎必是料到自己命不久矣,故在一旁等候。心中愤怒,手中握紧了大刀,却是想无论如何也要拼个同归于尽。果然,一炷香功夫,大虎再也按捺不住,凌空一扑,血盆大口近在眼前。轩辕丰仪右手急挥,一把大刀狠狠砍向了虎头。他强弩之末,这一击虽然凌厉,却稍稍慢了一点,没刺中虎眼,把一颗虎牙嘣了下来。
老虎吃痛,连声长啸,虎爪在地上一跺,轩辕丰仪的右手已是血肉模糊。他大叫一声“天亡我也”,闭目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