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挣扎着爬起,转身看时,见不远处行来一小男孩,亦是个一头两臂的残废,正是他昨日祭祀时曾瞥见之人。
这男孩生得粉妆玉琢,头扎冲天辫,颈戴兽牙项圈,上身红色兽皮兜兜,下身狼皮裙,赤双脚;腰系红绳,绳尾绑块石头,右手拎根木棍;目中凶光闪闪,踏步杀气腾腾。
来人乃是村长的三儿子,唤作哪吒,人送外号“小太岁”。哪吒冷哼道:“你尽管告去!”行至重华身前,“你便是重华?我叫哪吒。”重华点头:“我叫重华。”金吒嗤笑道:“一对残废!”
“你这项圈比我的好看!”哪吒看眼重华颈上的项圈,将地上那石砖捡起,塞到重华手中,“若再有人欺负你,你便用石砖砸他,狠狠砸!我们虽是残废,只要够狠,便没人敢欺!”
重华嗫嚅道:“砸坏了人怎办?”哪吒仰头想想道:“也是,你不能砸。日后有人欺你,我帮你砸!”将石砖收回。
忽听有人道:“哪吒,你伤势方愈,不好生休养,来习武场做甚?”原来是林杰返回。哪吒原地跳跳,道:“不打紧,全好了。”
林杰见了重华的模样,不由大怒:“谁打伤了重华?”象等几个小孩偷偷相互看看,低头不吭声。林杰伸指一一点道:“你们几个?”金吒上前一步:“不关他们事!重华不好生练对掌,我叫他们帮他练。”
“呸!”哪吒叫道,“练对掌能把人打得鼻青脸肿?”
“欺负伙伴算甚本领!有种便欺负野兽去!”林杰斥道,“你们几人,还有金吒,每人举石锁千次,不举完别回家!——哪吒,趴下。”
哪吒趴下,林杰以手捶他大腿,问道:“如何?”哪吒道:“不痛!”
众孩愁眉苦脸,各行至石锁前。忽听一妇人道:“哎哟,大兄弟,甚事发恁大火,罚我家金娃举石锁?”
众孩转头看时,见两妇人往场中行来。前方一人样貌平平,人高马大,大步流星;紧随之人容娇貌美,扭腰摆臀,手上抱一婴儿,攥一树枝,正是妊氏。
妊氏急冲向前,将婴儿交给象,不由分说,挥舞树枝劈头盖脑向重华抽去,嘴里叫道:“好你个野杂种,长本事了,竟敢欺负金吒!”
重华头脸本已受创,愈觉痛疼,只得抱头鼠窜,叫道:“我没欺负他,是他们合伙打我!”
“还敢嘴硬!你若不欺负金吒,他们怎会无端打你?”妊氏迈莲步,边追边打边骂。不防身后一石砖飞来,正中后背。
“哪个没长眼的打老娘!”妊氏吃痛,“哎哟”一声,扭头看时,转怒为笑,“是哪吒呀,这石砖扔得越发准了!”
“谁打重华,我便砸他!”哪吒从地上蹦起,砸出石砖,恶狠狠叫着。待妊氏转身,哪吒认出,惊道:“你..你是重华阿娘!你为甚打他?”
金吒冲至另一妇人身前,叫道:“阿娘,那个残废叫大鸟啄我!”那妇人正是村长婆姨、金吒阿娘。她一把将金吒搂入怀中,心痛叫道:“让娘看看,伤着没..哎呀,手上都被啄出血了。”转头冲妊氏吼道:“我可曾冤枉了你?你养的好娃,叫大鸟欺负我家金娃,全村人都晓得了,好威风欸!”
妊氏一把拽住重华,奔至妇人身前道:“阿嫂,是我没教好这野杂种..哎呀,金吒伤这么重,都流血了!”将树枝塞到金吒手中,“金吒,狠狠抽他!”
哪吒捡起那石砖奔了过来,恶狠狠盯着金吒。村长婆姨叫道:“你个逆子,盯着你哥作甚,还要砸你哥不成!”哪吒不语。
金吒扬起树枝,哪吒举起石砖。金吒停手不动,叫道:“懒得抽你!你把那两只小鸟叫来,给我煮了吃!”重华挺脖子叫道:“休想!”妊氏两巴掌扇下:“还不快将那小鸟叫来!”
重华捂着脸喊道:“阿娘,我是你的娃,你怎反要帮他?”妊氏再两巴掌扇下:“你是野杂种,哪是我的娃!”重华一怔。
“你不叫小鸟,我自己叫!”金吒伸手去拽重华胸前的海螺,“什么鸟语,你便是靠的这海螺!”
“这是我娘的海螺,你凭甚抢!”重华死死捂住海螺。
哪吒叫道:“不许抢夺饰物!”
“两只手的残废!”金吒再伸两臂,抓住了重华颈上的项圈,“你的鸟啄伤了我,就得赔我!”手往上一抬,欲要将项圈摘下。
这项圈虽是人鱼水府那根爷爷所赠,然若非跟着丑妹入了水府,怎能得到?重华便也算作他娘所给,自不愿被抢去,忙松了海螺去夺项圈,然终慢了半步。
眼见项圈便要被从重华颈上取走,金吒忽“哎呀”一声怪叫,忙不迭缩手道:“这项圈好生烫人!”
村长婆姨忙抓起金吒那两手,见手掌上留下些淡淡的红印,便似被火烫了一般,不由既痛且怒,撕心裂肺叫道:“好你个野杂种!”疾伸六手,抓住项圈,狠劲往上一拔。忽“啊”地一声,整个人腾空飞起,摔落十余丈外,“哎哟”连声。
重华身周忽响起一阵呜咽之声,幽怨缠绵,便似亲人不舍分离时之哭泣。再看那项圈之上,竟似有泪花闪动。重华自己曾摘下项圈,却未见此异状,亦不由心下大奇。
林杰六目眼瞳一缩,急步上前搀起村长婆姨道:“阿嫂,可有受伤?”此时异状已消失,金吒、木吒、哪吒亦跑去他们阿娘身边。村长婆姨叫道:“都快摔散架了!那项圈有古怪!妊氏,快将你家野杂种那项圈摘下!”
妊氏心下惊疑,哪敢动手,叫道:“野杂种,把项圈摘下来!”
林杰忙道:“两位阿嫂,这项圈、海螺必是那怪鸟留下保护重华之物,千万动不得啊!”
哪吒跑回重华身前,盯着项圈道:“是宝贝诶!再有人打你,你便叫项圈烫他、摔他!”重华讷讷道:“我也不知它会烫人,还会摔人。”
村长婆姨心有余悸,深觉林杰之言在理,便道:“金娃,切莫再动那项圈与海螺!”
金吒心有不甘,叫道:“就这么算了不成,太便宜他了!不行..我..我要叫他坐牢!”哪吒嗤笑道:“小娃不坐牢!”金吒气呼呼道:“那就叫他阿娘代他坐牢!”重华不解:“坐牢是做甚?”
“好,阿婶这就去坐牢!”妊氏忙道,“金吒消消气!”
林杰面露难色道:“两位阿嫂,坐牢须得恭请法老大人才可!”妊氏道:“不必麻烦,我自坐牢便是。”林杰道:“族中规矩断不可坏!”
金吒叫道:“那便请法老!”木吒气道:“你抓重华的鸟,被鸟啄了,倒有理了?莫非想叫阿娘坐牢不成?”金吒道:“他的鸟啄伤了我,自然是我占理!”
“阿婶意下如何?”林杰看向村长婆姨。金吒上前拽住她六臂:“阿娘,我定要叫他..阿娘坐牢!”村长婆姨无奈道:“便依了你。回去取些肉食来,多取些!”
林杰道:“那我去请长老。”转身去了。
“你个败家的东西!”妊氏又扇了重华一巴掌,“回去取块肉来,拣最小的那块!”
不多时,林杰请来族中三位长老,皆是五六十岁的模样。重华取来小块羊肉,金吒端来一盆豹肉。族中不少人听闻此事,亦来围观,祠堂中一时闹闹哄哄。
三位长老听了来龙去脉,一人道:“娃们小打小闹,何苦惊动法老?两个娃子都有不是之处,彼此扯平,就这么算了,日后莫要再犯。”金吒叫道:“怎能算了?我定要叫他坐牢!”一长老看向两位妇人道:“你们二人之意如何?”
妊氏忙道:“我坐牢便是,可否不惊动法老?”一长老面色微肃:“坐牢事大,焉能不请法老?历来规矩如此,含糊不得!”村长婆姨道:“那便恭请法老!”
三位长老先行,众人来至祠堂内一小院外。小院用篱笆围成,长老推开篱笆门迈进,众人鱼贯而入。院子三丈见方,地面绿草如茵;东北角搭一木棚,内铺兽皮;院中央有棵大树,树下面向院门立着一兽:形如羊,青色毛发,顺滑光溜,四足立得笔直;双目极显威严,面如铁色;头顶生一角,笔直指向前上方,寒光闪闪。大树后打横摆着一长条木桌,桌上放有肉食。
三位长老上前,向那兽一揖。一长老道:“有扰法老,族中两个小娃争持,尚祈法老裁决明断!”那兽“咩”地叫了一声。
一长老道:“金吒、重华,站到法老身前!”两人一左一右立于那兽身前。那长老道:“上贡食!”村长婆姨将那盆豹肉置于木桌上金吒前方一端,妊氏则将那块羊肉放于另一端。
众人凝神以待,全场鸦雀无声。
片刻后,那兽忽将头往前一伸,独角在重华胸前一顶,收回,抬右前腿轻轻一跺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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獬豸(读如谢至):一名任法兽。形如羊,一脚、毛青、四足,性知人有罪。见人斗则触不直,闻人论则咋不正,铁面无私,公正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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