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护有些讶异,却忙点头称是。老者一听,大放悲声:“就是你杀了我的女儿啊!”崔护听后,大为惊诧,只听老者哽咽道:“小女年方十八,知书达礼,待字闺中,自从去年清明与你相见,便日夜挂念,等你再度来访。奈何一年来不见你的踪影,她本已绝望,前些天便去亲戚家小住。谁知归来时,见到门上你所题之诗,她便不食不语,不出几日便一病不起,撇下我一人独自去了。我已经老了,只有这一个女儿相依为命,本想为她觅得一个如意郎君,让我们父女从此有所依傍,如今她却先我而去,难道不能说是你杀了她吗?”
崔护听完仿佛遭雷击,整个人愣在当场。他没有想到,不过萍水相逢,奈何这女子竟痴心如此,对他用情至深。此时,他只觉心口疼痛欲裂,面上热泪奔流。
他向老者请求去拜祭女子,老者带他进入内室。女子才断气不久,面容如常,在床上静静地卧着,像是刚睡去不久。崔护看着他朝思暮想的容颜,忍不住趴在女子的脚下大哭:“我在这里啊,我崔护在这里啊!”
崔护一边摇晃着女子,一边大声哭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许是崔护满心的悲伤让上苍心有不忍。只见,本已断气的女子悠悠地转醒,双目开启,渐渐有了微弱的鼻息。
崔护和老者见后,惊喜万分,忙将她扶起,服侍她喝水、进食。这多情的女子为情而死,又为情而生。可见世间,唯有情字勘不破,唯有情字参不透,也唯有情字最难忘。
之后,崔护忙赶回家,禀明父母,要迎娶女子过门。崔护父母也震撼于他们的真情,就依礼行聘,择一吉日将这女子娶进门来。
婚后,女子殷勤执家、孝顺公婆;夜来红袖添香,为夫伴读,使得崔护心无旁骛,功课日益精进。终于在唐德宗贞元十二年,崔护获进士及第,外放为官,自此仕途一帆风顺,官至岭南节度使。
唐朝文人孟棨在他的《本事诗·情感》中记载了崔护这首诗和诗后的故事,自此流传开来。而后世有心人欧阳予倩就此事编写成一出京剧,名为《人面桃花》。从此,“人面桃花”成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桃花缘”。
繁华寂寞,不过流年一瞬——李商隐《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对于解谜的热衷,似乎是人类的天性,古往今来,我们倾情于各种谜题:古代文人雅士喜欢以字谜和诗谜行酒找乐,平民百姓则对一年一度的元宵灯谜会大有期待;到了今天,幻方、数独等带着科幻气息的现代谜题同样让地铁和公交车上众多百无聊奈的都市人玩得不亦乐乎。
大家对造谜和解谜的热衷,投射到文学上更是丰富多彩。撇开那些简单明了的藏头诗、咏物谜不算,意向所指颇为丰富的诗词更是有着恍惚多变、扑朔迷离的不定解,真可谓是“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汉姆雷特”。不得不承认,“暧昧”这个词本身就散发着天然的诱惑之光,总是在不经意间就虏获了人性中好奇和八卦的一面。正因如此,李商隐那些对自己私生活意有所指却又雾气朦胧的诗作千百年来魅惑不减,成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瑰丽而浪漫的谜题。读李商隐的朦胧诗,就像是在霓虹灯影里漫步,不知不觉便会一头扎进茫茫夜色,步入诗人早已设下的迷局,心甘情愿地沉醉不知归路。
李商隐的诗歌善于制造迷梦,从脍炙人口的典故中截取亦真亦幻的玄思和片段,建起一个抽离于现实的异度空间。或许是故意要和这个世界的“确定性”做对,和人们惯常情感的“确定性”作对,李商隐这个书写爱情的高手往往不直接着笔描画当下的欢愉或是心碎。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飘摇的笔调像是魔术师在光影绚烂的舞台上玩尽高超的戏法,轻而易举就将目眩神晕的观众引入时光的隧道,引入某一段吊诡的过往。
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庄生晓梦迷蝴蝶”这般的幻彩诗句,载着老庄的哲思,飞入我们理所当然的眼中,提点我们去怀疑自己的存在,拷问人生的真实。也正因为如此,总要看到“此情可待成追忆”,我们才会生出对往日情怀的些许怅惘,却仍然像被洗过脑那般一无所知,只是对“此情”有着这般那般不能确定的想象。
为了印证李商隐在时间维度上的若即若离,让我们回到本诗的首联:星辰是昨夜星辰,夜风是昨夜长风,刹那间就让人有了午夜梦回之感,仿若再一次置身于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循着灯影,在若明若暗的夜色中缓缓前行,诗人将我们带往装饰着精美漆画的楼阁以西,以桂木作为椽柱的厅堂以东。这也许是酒酣耳热、夜宴正欢时,设宴主人的院落中一个树影摇曳、远离喧嚣的清幽之地。
这样旖旎的氛围让我们无法不产生微醺的联想,进而期待诗人向我们讲述一个风情万种的故事,然而读者并没有如愿以偿。诗人只愿扮引路人,却拒绝当解说者。借由华丽意象的指引,我们可以轻易地在李商隐内心的秘密花园中徘徊,独自猜测和附会那些华丽而神秘的景致,却也只能如此而已,诗人秘藏了仅供独家回味的真实细节和微妙情感,也许不便让人得知,抑或舍不得与人分享。
然而这又有何妨呢。张家界的嶙峋山石对于造物主来说,也许仅仅只是阻拦人类步履的险境而已,却在每个人的眼中幻化为完全不同的美丽桃源。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密境,仅仅向众人展露一角就足以美不胜收。见仁见智的解读,本身就不啻为一次美的再创造;就算是那些千奇百怪的误读,也往往透着一种解构的幽默感。
当我们还在构想各自心中的浪漫故事时,李商隐并没有停下来等我们。诗人笔锋一转,开始于颔联书写相思。于读者而言,我们甚至没有搞清楚诗人念想的究竟是何方神圣,但也许正是因为有意无意地隐略了相思的对象,这种相思反而显得更为纯粹、更为宽广,也更能引起普遍的共鸣。
心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双和一单的对比让人很容易联想起李清照那举世闻名的哀吟: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李清照最终落足于“闲愁”,对于和丈夫分居两地却感同身受的遥想固然使她得到短暂的快慰,然而浓云般的愁绪还是在片刻阳光之后再次聚拢。李商隐却不一样,他虽然恨自己身上长不出凤凰般的五彩羽翼飞到爱人身边,却很快从内心深处获得了感召和启示:因为相知之深,彼此的默契就像灵异的犀牛角一样息息相通。
李商隐从痛苦中熬制出甜蜜,从寂寞中煎酿出期待,将相思的苦恼和心心相印的慰藉结合得天衣无缝,描摹出情致正浓却又不能继续相守的恋人间那种撩人心魄的痴缠。从陈旧典故中走出来的“灵犀”,凭着此处的千古名句成为了后世形容默契爱情的不二法门。
及至颈联,我们再一次随着诗人的记忆返回昨晚宾客众多、觥筹交错的客堂。树影下二人独处的曼妙依然历历在目,场景却早已随着镜头切换至夜宴的喧嚣深处。人们行酒划拳,玩着隔座送钩、分组射覆的古老游戏,“酒暖”和“灯红”更是捎带出醉人的春意。在夜阑静处交互心意,甚至以吻封锁过的那位女子,此时或许正风情万种地坐在席间,与众多对她钟情的男子一起畅饮。她巧笑倩兮,八面玲珑,只有不时向诗人投来的目光透着点点羞涩和纯真。
无奈,狂欢终归是一群人的孤单,而南朝的王籍更是早就道出了“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真谛。饮宴越是热闹无忌,诗人便越是不舍这难得的欢愉;越是贪欢,不得不在更鼓报晓前离开的遗憾便越浓。一想到天亮还要去衙门当差,诗人就更加悲哀了,四处飘零、居无定所的差事就像近来蓬草般的人生际遇那样令人叹息。
所有的暧昧之处,诗人当然都没有说明。我们只能枚举种种臆测中的一番可能,甚至于到了最后还是要忍不住反问,这会不会只是一个游离的梦境。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滚滚红尘和种种烦恼皆由心生,然而这也许就是多情善感之人西西弗斯式的宿命。李商隐若是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站在谜题之外,嘲笑诸君仍然于梦境的“当时”跌跌撞撞,步履蹒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