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遇见你,我的心未染情愁,一如那洁白自在的琼花;如今你在我的心里酝酿成这一杯琼花房,我唯有举杯敬你,默念:梦里任生平,视酒如情。
走过千山终遇你,不算迟——《郑风·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你走过那么多地方,为什么从来不去那个城市?”
“因为我怕。”
“怕什么?”
“怕遇见一个人。”
“偌大的城市,想要遇见一个人,谈何容易?”
“是的,我也怕遇不见那个人……”
之前的几年,总是一个人在不同的城市穿梭、游走,只有那个人在的城市不曾驻足,却始终对那里有剪不断的牵念,就连那座城里很大的风沙,也构成牵念的理由。而关于那个人的一切总是随着风沙时不时地吹入我心里,咯得心生生地疼。
这么多年过去,渐渐认命地懂得:一个人在此尘世一生,也许只是为了遇到一个人,纵使分离,纵使背弃,仍难两相遗忘。因为遇到,已是生命莫大的恩赐,值得歌,值得哭。
而生命中的种种大遇合,不止发生在钢铁森林的都市,也同样发生在那个野草蔓蔓生生的远古。那个远古,人们在未被化学品污染、工业合成物充斥的天地中自由地奔跑、追逐,他们为爱情、为亲情、为友谊、为战争、为自己的命运,大声地歌哭笑骂,不若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跳着狐步舞,目光迷离,神情冷漠,姿势戒备,谁也不让谁看见自己的真心,待歌歇日暮,只落得一个人疲惫地回家,独自舔舐伤口。而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下,我免不了要在遥远的《诗经》里寻根觅迹,将岁月里的那些甜蜜、伤痛在那些诗篇中好好安置,以待来日,一经念诵,就能清晰地忆起。
只记得,那是一个春日的清晨,天地间一片出清。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广袤大地上,野草蔓生,草叶上的晨露未消,反射着七色的阳光。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就在这春光最曼妙处,有一美子,伴着清风款款走来,眼神清澄明亮,如水波飞扬,在人群中独自绽放着,美丽着。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在不期而遇的这一刻,他便知自己是爱上了。
在这样好的春光下,邂逅这样好的女子,一定要将她留在身边,他的心中闪过此念。于是他大胆地唱道: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野草绿绿如茵,露水密密晶莹,那不远处有我爱上的女子,眉目如洗,婉约多情。不期然让我遇到,就要与她共结连理,携手柴桑。
看,这仲春的阳光正好,而他们的相遇也正好,足以让他们两相对望、携手同行于这春日之下。
日本茶道崇尚“一期一会”,他们认为,人生的每次相遇,不论与一个人还是一杯茶都是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事过境迁,日后纵有多少次的重遇都不再是当初的那一次,都要看成新的一次。
生命其实可以这样简单:我们在此时此地相遇,我就爱上了你,别问我为什么,它只是突然来了,像惊蛰大地的春雷不曾预告就轰然来袭,而我爱上了你,一如大地回应以绿野。
在现实的钢铁丛林里,还能找到多少人像诗中那位男子这般,以一种最原始的冲动去爱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当我们在对着面前的人时,总是权衡得太多,计较得太多,而在犹犹豫豫间,就失去了相爱最大的可能。
像《野有蔓草》中的男女这种一见即钟情的炽烈之爱,在现代社会已经变成一幅遥远年代流传下来的陈旧古画,可装,可裱,却难于取用。
可是,明明是机心与怯懦让自己与真爱屡屡擦肩,却还要神情忧郁地唱着:
我遇见狗在攀岩,却没有遇见你;
我遇见猫在潜水,却没有遇见你;
我遇见冬天刮台风,却没有遇见你;
我遇见夏天飘雪,却没有遇见你;
我遇见猪都结网了,却没有遇见你;
我遇见了所有的不平凡,却没有遇见平凡的你。
其实,不是你遇不到你想的那个人,而是你的恐惧,犹豫,让你错失了那个人。生活并不是美好的白日梦,也不可能永远都是少年的完美理想,总有人要离开,或被离开的。若不在相遇的此刻就抓住本就易逝的缘分,让它变成永远,就只能永远错失。古人早给了你规劝:“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但听得进又做得出的,有几个?
村上春树在他的小说《遇见百分百女孩》中讲了这一个故事:
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和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在街头不期而遇。他们是再平凡不过的男孩和女孩。但他们有一个相同的信念,他们相信在这个世上一定有一个人百分之百地适合自己。
那天,他们相遇了。女孩先叫了出来:“也许你不相信,我一直在寻找你。你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样!你就是我的百分之百男孩。”而男孩也与她有同样的心情。
奇迹就这样发生在平常的生活中,于是两人心中掠过一丝小小的疑惑:梦想如此轻易成真是否就是好事?
于是,男孩提议说:“如果我们真是一对百分之百的恋人,那么我们一定还会再相遇。如果下次相遇时,我们仍觉得对方是百分之百就立刻结婚,好么?”女孩同意了,于是两人就此别过,各奔东西。殊不知,此番一别即是永远。
到了这里,不用我说,你也会明白这是一个令人感伤的故事。而我们都知道这样的遗憾只会发生在现代社会。
回首从前,看那些遥远的、古典的爱情,总是一径地简单而执著:当需要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出现了,于是就是他了,从此再难离弃,从此携手百年。正如《野有蔓草》中男子和女子那样,相遇时一见倾心、继而相爱携手度此一生。只是这样的爱情,对现代人来说,俨然成为一个不真实的、遥远传说。
只是,在生命中的某些时刻里,仰望星空时;安静地听一出《惊梦》时;一口热茶喝下,一汪泪水涌出时;半夜倏地转醒,看窗外风雨大作时,我的心底都会浮现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助,妄图抓住什么却又乏力为之的无助,内心会不断地问自己:会不会有一个人正从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向我走来,就像光从一颗星到达另一颗星。
但是,没有人可以设计出爱情的样子,更没有人能够让爱情按照自己的设计一步一步发展下去,因为爱情自有它的轨迹,而且从来就不会让任何人得偿所愿。我们也许可以设定好自己想要的对象是什么条件,或者让我们想要的婚姻得以成立,但在这其中必然不会有爱情。
每一滴降落世间的雨都写有世人的名字,汇入江海,经人世辗转,最终变成每个人杯中的水。而每个人身上的衣衫,眼前的食物,出生的地方都带有上天缜密的旨意,并不是出于偶然。这样说来,在这世间,也注定会有一个人,生而为我等待,待我走遍千山万水,终有一天会遇到他。
在时间的深处,与你相遇——《唐风·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在春秋时期,婚礼都是在傍晚举行,这边日照将残,那边三两小星已然闪烁,新郎与新娘就是在这样缱绻柔和、如梦的光景下初初相见。
柴草捆得再紧些吧,那三星高高的挂在天上。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让我遇见这么好的人呀。你呀你呀,这样的好,让我该怎么办呀?
柴草捆得再紧些吧,那三星正在东南角闪烁。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让我看见如此的良辰美景呀。你呀你呀,这样好的良辰美景,让我该怎么办呀?
柴草捆得再紧些吧,那三星高高的挂在门户之上。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让我看见如此灿烂的人呀。你呀你呀,这样的美丽,让我该怎么办呀?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写道他喜爱旧式婚姻。他在《有凤来仪》一篇中十分细致地写了玉凤嫁与他时,所举办的旧式婚礼上的种种。
“是日男家从午前打发花轿亲迎去后,留下动用的人手只是整治酒肴,备办几桌碗盏,堂上挂起福禄寿三星图及喜联,入夜诸事就绪,渐渐三更向阑,……
“东方发白,花轿进大门,轿上轿下前前后后一片声放百子炮仗,打锣吹号筒,轿前一人以五谷撒地,祓除不祥。花轿到了堂前,稍歇一歇,等交进了吉时,才揭开轿帘,搀扶新娘出来,新郎新娘拜堂。只见满堂前花团锦簇都是人,点起一对龙凤烛,动乐。拜堂时的音乐非常华丽,是钲、荡锣、咚锣、梅花。……
“拜过堂,乐户吹号筒,廊下大锣大鼓,新郎抱新娘上楼,众人团随到洞房里。新郎新娘并坐在合欢床沿,人丛中出来福寿双全的翁媪二人,拿汤圆喂新郎一口,新娘一口,又持整株红皮甘蔗向新郎新娘祝三祝,多福多寿多男子。于是新郎揭去新娘的盖头帕,老嫂来助新娘更衣梳妆,要到此刻才穿戴起凤冠霞帔,敷粉搽胭脂,如雨过牡丹,日出桃花,凤冠霞帔是后妃之服,拜天地又是帝王的郊天之礼,中国民间便女子的一生亦是王者。
“楼下又动乐,是平旦时分了,新郎新娘又下来到堂前,拜福禄寿三星及家堂菩萨。又然后拜祖先,拜公婆及房族中长辈,新郎新娘每行动必随以鼓乐,人是可以好到像步步金莲的。”且不论胡兰成之人如何,只这一手文字就看得出他的心里对人世有着多少曲折的温柔。
旧式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将成为夫妻的二人在红盖头掀起前是不得见面的。所以红盖头掀起后的命运究竟如何,是个忐忑人心的未知。正是这未知造就了不知多少不幸的命运,然而《绸缪》中的男女显然是幸运的,所以才会唱出这曲欢歌,也让看到的人对生命中这种不期的遇合有了期待。
佛家眼中,世事皆由因缘和合而生,正如长城葡萄酒曾经那则唯美的广告语:
十年的时间里,他们酿造出一瓶好酒,
而科学家则发现了12,866颗小行星。
宇宙空阔寂静,我们的相遇难得而珍贵。
所以我们能遇见谁就要认真遇见,
我们能拥抱谁就要紧紧拥抱,
同样——我们能买到什么就要毫不犹豫地利落买下。
老电影《卡萨布兰卡》中,男主角里克说:“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市,在这个城市里又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酒馆。”就是在这样的机缘下,里克与伊尔莎相遇、相爱了。这段感情纵使没有永远,纵使不得善终,他们的心里都是一样感谢上苍赐予他们这千里的相遇。正如波兰女诗人辛波丝卡的诗作《一见钟情》所言:
他们彼此深信
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们相遇
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
但变幻无常更为美丽……
所谓遇者,正是这样的不期而会,而所谓不期而会,就是这样值得我们惦念一生。在这苍茫尘世中,我像个不知疲倦的赶路人,对生命里的种种遇合充满期待,不管怎样的情节曲折,我只静然,等待它们一一发生。
其实,世间一切之所以是现在的样子,都有注定的。茫茫天地间,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并不是天地间的偶然、生命里的意外,而是冥冥中早就定下的安排。正如《传道书》中所说: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所以,现实中的人们何必张皇,何必逡巡不安,也不要再去试探、惧怕,时间有的是,前方路还长,不管有多少次你想象着他的到来,他依然会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前来,撷取你的全部的心和全部的爱恋。世间的相遇都是神明的摄理,星命的佳会,纵使你万水千山地游荡,那人也定会从你相反的方向,不期然而然地来到你的面前。你要做的只是,绽放出绝美的微笑,紧紧拉住他的手。
寸寸柔肠总关情——无名氏《古相思曲》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
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
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
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
我一直相信,人的一生中至少该有那么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就像杜拉斯说过的那句无比温柔的话:我遇见你,我记得你,这座城市天生就适合恋爱,你天生就适合我的灵魂。
年少时候总轻狂,总以为没有人能懂得自己,常会念着:“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再不就是“欲取鸣琴弹,愁无知音赏”,然而心里却也常会想遇见那么样一个人,只那远远一瞥,便让彼此的心里有了暖。
后来读到席慕容的《古相思曲》,题记是一句古诗“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当时就为这句着迷,奈何找来找去也难找到全诗,只得从席慕容用现代语言所作的诗中,细细揣摩那首《古相思曲》的曲折婉转。
在那样的古老的岁月里。
也曾有过同样的故事。
那弹箜篌的女子也是十六岁吗。
还是说今夜的我。
就是那个女子。
就是几千年来弹着箜篌等待着的。
那一个温柔谦卑的灵魂。
就是在樱花烂漫时蹉跎着哭泣着的。
那同一个人。
那么 就算我流泪了也别笑我软弱。
多少个朝代的女子唱着同样的歌。
在开满了玉兰的树下曾有过
多少次的别离。
而在这温暖的春夜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