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赵明诚果真得与当时已擅词名的才女李清照结为伉俪。可见当年赵明诚所做之梦确是命运在冥冥中的昭示。而他们本该是一对,无论家世、才学、相貌、人品,没有比他们更足以匹配彼此的了,他们一起校勘金石,鉴赏书画,唱和诗词,自有属于他们的和悦宁静。
然而开到荼蘼花事了,芙蕖潋滟终不免萎谢。靖康之变,宋室仓皇南渡,李清照一家也随之避乱江南。不久赵明诚因病去世,而他们苦心搜集的金石书画也在流亡途中丧失殆尽。此时,独留李清照只身漂泊于尘世,所爱之人、所爱之物皆离乱。而从前那个游玩溪亭后尽兴而归,却误将小船划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的活泼少女,如今已欢容难再,沉哀凄苦地唱着: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有过“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欢乐愉悦,也有过“被翻红浪”的恩爱缠绵,更衬得今日的天人两隔孤苦凄恻。此情此景,她唯有对天吁:如若不能给我一世的温暖,就不如让我自始至终冰冷如常,你可知道,温暖过后的冰冷更难忍受。
我在这陋室之中寻寻觅觅,想寻得一丝从前的温暖,奈何,回应我的只有满室的清冷,我也终于认命:失去的,永远也无法再找回。只是我仍难以忍受这骤冷又忽暖的秋天,让我看不清生命中的光,触目的唯有这凄凉、惨痛、悲戚之景。
我知道,不能随便去恨命运和机数,也不能太过爱恋那遥远的光,只有过好眼前的日子才是要紧。于是,我努力地温暖自己,奈何这饮入愁肠的薄酒,再多也不能抵御命运吹来的阵阵寒意。
我将我余下的生命写成书信,想要寄予你,却想到你已不在,而那曾经为我们传递书信的大雁如今又飞回,见到这位旧日相识,我怎能忍住不悲伤?
黄花憔悴枯损,零落一地,只因如今已没有人与我同摘那黄花,共存那秋色。我只有整日守在窗边,盼着日头快落,天快快黑,却又谈何容易?
好不容易黄昏来到,却下起了绵绵细雨,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落在梧桐叶上,敲打出出令人心碎的声音。这时节,这景况,怎能用给一个愁字就说分明呢?
承认吧,很多事情上,人类都是无力的,既看不全一场烟花的美,也体会不全一个女人所有的寂寞。一个人能给你带来多少欢乐,也会给你带来多少痛苦,他们曾经的和谐甜蜜都只能化作此时此刻加倍的酸楚与无力。
我也曾想过,有一个人能如赵明诚对李清照那般,给我波澜不惊的爱情,陪我看世间的风景,许我一世的欢颜,只是此心念最终还是落入虚妄。毕竟,像他和她这般举世无双的璧人最后只落得生死两隔,不得善终,我一淹没人潮中的平凡女子又如何能得上苍如此眷顾,来圆我的梦,遂我的愿呢?
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姜夔《踏莎行》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南宋词人中,我独钟爱姜白石,他的词不事雕刻,又不太过露骨敷衍,既擅醇雅又不乏清刚,人人皆称其为清空含蓄,然则其清空中又饶有蕴藉。编《词源》的张炎曾盛赞他词中的清空之韵:“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
姜白石为人也一样值得倾心。他一生布衣,转徙江湖唯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然而煮字元来不疗饥,他的生活无疑是清贫的。纵使生计日绌,他也不肯屈节求官求禄,正是他的清高和荦荦不羁,让友人呼他为“白石道人”,而他也颇喜此号,还曾作诗自解道:“南山仙人何所食,夜夜山中煮白石,世人唤作白石仙,一生费齿不费钱。”所以,我独爱唤他为姜白石。
姜白石的外貌气度也是不俗,体态清莹秀拔,时人称他“气貌若不胜衣,望之若神仙中人”。在南宋那个乱世中,他始终冲和清淡,世间繁华于他不过是照耀满身的阳光,走过了,依然是一如的青衫淡泊。
论才华,古今才子怕是多有雷同,无非是工诗词,精音律,善书法,著作等身。可是对白石来说,不仅仅于此。我们都知道,词最初是依曲而填,只是现今曲谱已失传,我们只能从纸页上看到词,而很难从琵琶声、铁绰板中听到词。而词的音律是从民间发起的,多数有底层的妓女、民众加以歌唱,得以流传。
起初,正统文人是不屑于为词的,以“词为小道”。然而,词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到了宋代,词终于得以大放光彩,众多文人所接受,成为主要的文学创作形式。但是当时的文人也只懂得依律填词,很难有人能为自度曲。在这寥寥能为自度曲的文人中,姜白石又独占鳌头。他共有十七首自度曲,且留有曲谱,供后世文人观瞻,现在看来当真是不易。而他所作之词又都极合音律,也难怪连余光中在赞叹心爱女子袅袅婷婷极具韵律美的步伐时,会写道:“从姜白石的词中/有韵地/你走来。”
姜白石的词中常有桥边、冷月、苍山、梅、雪等清冷之语,让人读来,如入真境。所以王国维曾赞他“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然而,王国维又批评他“有格而无情”。其实,这样的评价是对白石莫大的误会。他才是真正用情之专,用情之深的人。“一代词宗”夏承焘先生曾通过多方考证,为白石洗了百年的冤屈。
姜白石早年曾客居合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一对善弹琵琶的姐妹,并与其中一位结下了不解之缘。然而,彼时的他多次科举不中,不入仕途生活就难以为继,而他为了生计不得不于四方游食,所以,二人最终没能厮守。但是这份情,却在姜白石的心上烙印了二十年。
姜白石的许多词都是写给合肥这位恋人的,而这首《踏莎行》就是其中的名篇。从词前的题记得知,姜白石此时正从沔东去往湖州,途径金陵时,梦到了远别的恋人。在梦中,他与心爱的人如此亲昵欢洽,谁知,忽而一转,自己原来只是在梦中。词中的“华胥”是传说中的古国名,他用来代表同样虚无的梦境。
有人说,你之所以梦到某人,是因为某人在思念你。他展开恋人寄给他的书信,抚摩着她离别时送给他的针线绣品,心想,也许是她也在日夜思念,而为了让他这个“薄情”人了解相思之苦,就让自己的灵魂出窍,不远千里地追随他,最终在他的梦中与他相伴。
只是,这出窍的魂魄托完了梦,终究还是要回去的,而这千里路她将一人独行,唯有这这苍冷千山,溶溶月色伴她一路,正是“淮南好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她匆匆地来,又匆匆地离去,在这斜阳巷陌中,独留下他瘦马枯缰的长长身影,和那首《踏莎行》。
从词中,我们可以感受都爱姜白石内心无比痛惜,而对情人的深情也洋溢于字里行间,感人至深。难怪王国维称:“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姜白石为合肥那位恋人所作之词多达二十首,这首《长亭怨慢》也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姜白石自度曲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