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夏丏尊曾为他这一句话,导致中国文坛隐去一颗巨星而后悔。那老僧的出现和夏公脱口说出的话,大约不可说不是缘(后来,我读到弘一法师的一篇讲演,又知道他的出家不仅仅是有缘,还有根),而这缘竟在文学和佛学间架了一座桥。敢说志远兄今天这一番话不是渡人的舟桥?尽管我绝不会因此出家,但一瞬间我发现了,原来自己与佛还是有个缘在。
九日上午,我如约驱车赶到钓鱼台。这座多少年来作为国宾馆、曾一度为江青集团所霸占的地方,现在也揭去面纱向社会开放,有点身份的活动,都争着在这里举办。初冬的残雪尚未消尽,园内古典式的堂榭与曲水拱桥掩映于红枫绿松之间,静穆中隐含着一种涌动。
在休息室我见到了朴老,握手之后,他静坐在沙发上,接受着不断走上前来的人们的问候。老人听力已不大灵,戴着助听器,不多说话,只握握手或者双手轻轻合十答礼。我在一旁仔细打量,老人个头不高,略瘦,清癯的脸庞,头发整齐地梳向后去,着西服,一种学者式的沉静和长者的慈祥在他身上做着最和谐的统一。看着这位佛教领袖,我怎么也不能把他和五台山上的和尚、布达拉宫里的喇嘛联系起来。我最先知朴老,是他的词曲,那时我还上中学,经常在报上见到他的作品。最有影响、轰动一时的是那首《哭三尼》。诗人鲜明的政治立场、强烈的爱憎、娴熟的艺术让人钦佩。可以说我们这一代人,只要稍有点文化的,没有人不记得这首曲子。
而我原先只知唐诗宋词,就是从此之后才去找着看了一些元曲。佛不离政治,佛不离艺术,佛不离哲学,大约越是大德高僧越是能借佛径而曲达政治、艺术、哲学的高峰。你看历史上的玄奘、一行,以及近代的弘一,还有那个写出《文心雕龙》的刘勰,写出《诗品》的司空图,甚至苏东坡、白居易,不都是走佛径而达到文学、科学与艺术的高峰?只知晨钟暮鼓者是算不得真佛的。后来我看书多了,又更知道朴老在上海抗日救亡时的义举善举,知道了他与共产党合作完成的许多大事,知道了他为宗教事业所做的贡献,更多的还是接触他的书法艺术,还知道他是西泠印社的第五代社长。在大街上走,或随便翻书、报、刊都能见到朴老题的牌匾或名字。我每天上班从北太平庄过,就总要抬头看几眼他题的“北京出版社”几个字。朴老的故乡安徽省要创办一份报纸,总编喜滋滋地给我看他请朴老题的“江准时报”几个字。人们去见他,求他写字,难道只是看看他是一个佛门弟子?
会议开始了,我被安排坐在朴老的右手。正好会议给每人面前发了一套《佛教文化》杂志,其中有一期发有我去年去西藏时拍的一组十三张照片,并文。图文分别围绕佛的召唤、佛的力量、佛的仆人、佛的延伸、佛是什么、佛是文化等题来阐述。我翻开那期请他一幅幅地看,边翻边讲。他听说我去了西藏,先是一惊,尔后十分高兴,他仔细地看,看到兴浓处,就慈祥地笑着点点头。
最后一幅是我盘腿坐在大昭寺的佛殿前,背景是万盏酥油灯,题为“佛即是我”,并引一联解释:“因即果,果即因,欲求果,先求因,即因即果;佛即心,心即佛,俗求佛,先求心,即心即佛。”这回朴老终于些微地冲破了他的平静,他慈祥地看着图上的人影,大笑着用手指一下我说:“就是你!”并紧紧握住我的手。因为朴老听力不好,所以我们谈话就凑得更近,大概是这个动作显得很亲密,又看见是在翻一本佛教文化杂志,记者们便上来抢拍,于是便定格下许多有趣的镜头。
会议结束了,我走出大厅,走在绿中带黄、绵软如毡的草地上。我想今天与朴老相会钓鱼台是有缘。要不怎么我先说不来,后来又来了呢?怎么正好桌子上又摆了几本供我们谈话的杂志?但这缘又不只是眼前的机缘,在前几十年我便与朴老心缘相连了;这缘也不只是佛缘,倒是在艺术、诗词等方面早与朴老文缘相连了。缘是什么?缘原来是张网,德行越高学问越深的人,这张网就越张越大,它有无数个网眼,总会让你撞上的,所以好人、名人、伟人总是缘接四海;缘原来是一棵树,德行越高学问越深的人,这树的浓荫就越密越广,人们总愿得到他的荫护,愿追随他。
佛缘无边,其实是佛学里所含的哲学、文学、艺术浩如烟海,于是佛法自然就是无边无际的了,难怪我们这么多人都与佛有缘。富在深山有远客,贫居闹市无人问,资本是缘,但这资本可以是财富也可以是学识、人品、力量、智慧。在物质上,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富有的人,才有缘相识于人,或被人相识。一个在精神上平淡的人与外部世界是很少有缘的。缘是机会,更是这种机会的准备。
车子将出钓鱼台大门时,突然想起一偈,轻轻念出:
身在钓鱼台,心悟明镜台。
镜中有日月,随缘照四海。
慧心禅语:
随时,随性,随遇,随缘,概括了人生多少自然,多少豁达。不妄求、不贪恋、不慌乱、不躁进,一切自然随意。人生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让你寝食难安,愁眉不展,很多的东西都是人人想要的,为此,世事纷争、你恨我怨,但有几人可以如愿呢?为何不开释自己的心灵,无私无欲?为何不让自己跳出心灵的圈子,卸下包袱,随缘胆四海。
我佛慈悲,不度无缘之人。与朴老结缘,大概也是缘度吧!以随缘之心,对待人生情缘,何不静喜?
不肯去观音院——丰子恺
普陀山,是舟山群岛中的一个岛,岛上寺院甚多,自古以来是佛教胜地,香火不绝。浙江人有一句老话:“行一善事,比南海普陀去烧香更好。”可知南海普陀去烧香是一大功德。因为古代没有汽船,只有帆船,而渡海到普陀岛,风浪甚大,旅途艰苦,所以功德很大。现在有了汽船,交通很方便了,但一般信佛的老太太依旧认为是一大功德。
我赴宁波旅行写生,因见春光明媚,又觉身体健好,游兴浓厚,便不肯回上海,却转赴普陀去“借佛游春”了。我童年时到过普陀,屈指计算,已有五十年不曾重游了。事隔半个世纪,加之以解放后普陀寺庙都修理得崭新,所以重游竟同初游一样,印象非常新鲜。
我从宁波乘船到定海,行程三小时;从定海坐汽车到沈家门,五十分钟;再从沈家门乘轮船到普陀,只费半小时。其时正值二月十九观世音菩萨生日,香客非常热闹,买香烛要排队,各寺院客房客满。但我不住寺院,住在定海专署所办的招待所中,倒很清静。
我游了四个主要的寺院:前寺、后寺、佛顶山、紫竹林。前寺是普陀的领导寺院,殿宇最为高大;后寺略小而设备庄严,千年以上的古木甚多;佛顶山有一千多石级,山顶常没在云雾中,登楼可以俯瞰普陀全岛,遥望东洋大海;紫竹林位在海边,屋宇较小,内供观音,住居者尽是尼僧,近旁有潮音洞,每逢潮涨,涛声异常洪亮。寺后有竹林,竹竿皆紫色。我曾折了一根细枝,藏在衣袋里,带回去作纪念品。这四个寺院都有悠久的历史,都有名贵的古物。我曾经参观两只极大的饭锅,每锅可容八九担米,可供千人吃饭,故名曰“千人锅”。我用手杖量量,其直径约有两手杖。我又参观了一只七千斤重的钟,其声洪大悠久,全山可以听见。
这四个主要寺院中,紫竹林比较的最为低小,然而它的历史在全山最为悠久,是普陀最初的一个寺院,而且这“开国元勋”与日本人有关。有一个故事,是紫竹林的一个尼僧告诉我的,她还有一篇记载挂在客厅里呢。这故事是这样:千余年前,后梁时代,即公历九百年左右,日本有一位高僧,名叫慧锷的,乘帆船来华,到五台山请得了一位观世音菩萨像,将载回日本去供养。那帆船开到莲花洋地方,忽然开不动了。这慧锷法师就向观音菩萨祷告:“菩萨如果不肯到日本去,随便菩萨要到哪里,我和尚就跟到哪里,终身供养。”祷告毕,帆船果然开动了。随风飘泊,一直来到了普陀岛的潮音洞旁边,慧锷法师便捧菩萨像登陆。此时普陀全无寺院,只有居民。有一个姓张的居民,知道日本僧人从五台山请观音来此,就捐献几间房屋,给他供养观音像。又替这房屋取个名字,叫做“不肯去观音院”。慧锷法师就在这不肯去观音院内终老。这不肯去观音院是普陀第一所寺院,是紫竹林的前身,紫竹林这名字是后来改的。有一个人为不肯去观音院题一首诗:
借问观世音,因何不肯去?
为渡大中华,有缘来此地。
如此看来,普陀这千余年来的佛教名胜之地,是由日本人创始的。可见中日两国人民自古就互相交往,具有密切的关系。我此次出游,在宁波天童寺想起了五百年前在此寺作画的雪舟,在普陀又听到了创造寺院的慧锷。一次旅行,遇到了两件与日本有关的事情,这也可证明中日两国人民关系之多了。不仅古代而已,现在也是如此。我经过定海,参观鱼场时,听见渔民说起:近年来海面常有飓风暴发,将渔船吹到日本,日本的渔民就招待这些中国渔民,等到风息之后护送他们回到定海。有时日本的渔船也被飓风吹到中国来,中国的渔民也招待他们,护送他们回国。劳动人民本来是一家人。
不肯去观音院左旁,海边上有很长、很广、很平的沙滩。较小的一处叫做“百步沙”,较大的一处叫做“千步沙”。潮水不来时,我们就在沙上行走。脚踏到沙上,软绵绵的,比踏在芳草地上更加舒服。走了一阵,回头望望,看见自己的足迹连成一根长长的线,把平净如镜的沙面划破,似觉很可惜的。沙地上常有各种各样的贝壳,同游的人大家寻找拾集,我也拾了一个藏在衣袋里,带回去作纪念品。为了拾贝壳,把一片平沙踩得破破烂烂,很对它不起。然而第二天再来看看,依旧平净如镜,一点伤痕也没有了。我对这些沙滩颇感兴趣,不亚于四大寺院。
离开普陀山,我在路途中作了两首诗,记录在下面:
一别名山五十春,重游佛顶喜新晴。
东风吹起千岩浪,好似长征奏凯声。
寺寺烧香拜跪勤,庄严宝岛气氤氲。
观音颔首弥陀笑,喜见群生乐太平。
回到家里,摸摸衣袋,发现一个贝壳和一根紫竹,联想起了普陀的不肯去观音院,便写这篇随笔。
慧心禅语:
佛家讲求凡是随缘,随不是跟随,是顺其自然,不怨怼、不躁进、不过分、不强求;随不是随便,是把握机缘,不悲观、不刻板、不慌乱、不妄形。凡所有家,皆有心生,如果我们能够放下心中的妄念、不平,使内心得到澄明,那么,一切都将变得简单、从容。
鸟巢禅师——金克木
鹿野苑中国庙的住持老和尚德玉,原先是北京法源寺的,曾见过著名诗僧八指头陀寄禅,他偶然还提起法源寺的芍药和崇效寺的牡丹。但他不写诗,只是每晚读佛经,又只读两部经:《法华》和《楞严》,每晚读一“品”,读完这一部,再换那一部,循环不已。
他来到“西天”朝拜圣地时,发现没有中国人修的庙,无处落脚,便发愿募化。得到新加坡一位中国商人的大力支持,终于修成了庙;而且从缅甸请来了一尊很大的玉佛,端然坐在庙的大殿正中央,早晚庙中僧众在此诵经礼拜。
他在国外大约有二十多年了吧,这时已接近六十岁,可是没有学会一句外国话,仍然是讲浓重湖南口音的中国话。印度话,他只会说两个字:“阿恰(好)”和“拜提(请坐)。”
有一天他对我说,他要去朝拜佛教圣地兼化缘,约我一起去。我提议向西北方去,因为东南面的菩提迦耶、王舍城和那烂陀寺遗址我已经去过了。他表示同意,我们便出发到舍卫国、蓝毗尼、拘尸那揭罗去。这几处比前述几处(除迦耶同时是印度教圣地因而情况稍好外)更荒凉,想来是无从化缘乞讨,只能自己花钱的。我只想同他一起“朝圣”作为游览,可以给他当翻译,但不想跟随他化缘。
这几处地方连地名都改变了,可以说是像王舍城一样连遗迹都没有了,不像迦耶还有棵菩提树和庙,也不像那烂陀寺由考古发掘而出现一些遗址和遗物。蓝毗尼应有阿育王石柱,现在想不起我曾经找到过,仿佛是已经被搬到什么博物馆去了。在舍卫国,只听说有些耆那教天衣派(裸形外道)的和尚住在那里一所石窟里,还在火车站上见到不少猴子。
老和尚旅行并不需要我帮多少忙,反而他比我更熟悉道路,也不用查什么“指南”。看来语言的用处也不是那么大得不得了,缺了就不行,否则哑巴怎么也照样走路?有些人的记忆力在认路方面特别发达,我承认我不行。
老和尚指挥我在什么地方下车,什么地方落脚,什么地方只好在车站上休息。我们从不需要找旅馆,也难得找到,找到也难住下。我这时才明白老和尚的神通,他是有目的有计划的,他带着我找到几处华侨商店,竟然都像见到老相识的同乡一样,都化得到多少不等的香火钱,也不用他开口乞讨。
到佛灭度处拘尸那揭罗,我弄不清在一个什么小火车站下的车,下车后一片荒凉,怎么走,只有听从老和尚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