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自然,依样低头的,用她那娇小的手指,继续折叠着那纸塔。我便跑开去,拿来我心爱的英文练习本,把其中的漂亮的洋纸扯开,送给她,并且我自己还折了火轮船、屋子和鸟儿之类的东西,也都送给她。她受了我的这些礼物,却不说出一句话来,只用她的眼光和微笑,向我致谢。
我忽然觉到,我的心原先是空的,这时才因她的眼光和微笑而充满了异样的喜悦。
她的塔折叠好了,约有一尺多高,就放在其余的纸物件中间,眼睛柔媚地斜着去看,这不禁使我小小的心儿跳动了。
“这好看,”我说,“把它送给我,行不行?”
她不说话,只用手把那个塔拿起来,放到我面前,又微笑,眼光充满着明媚。
我正想叫她一声“观音菩萨”,作为感谢,一个仆妇却跑来,并且慌慌张张的,把她拉走了,她不及拿去我送给她的那些东西。看她临走时,很不愿意离开地回望我的眼波,我惘然了,若有所失地对那些纸物件痴望。
因久等仍不见她来,我很心焦地跑到外面去找,但是在全屋子里面,差不多每一个空隙都瞧过了,终不见她的半点影子。于是,在我的母亲和女客们的谈话中间,关于她,我听到不幸的消息,那是她的父亲病在海外,家里突接到这样的信,她和她的母亲全回家去了。我心想,她今夜无论如何,是不会再到这里来上酒席了。我就懊悔自己痴望纸塔,而不曾随她出去,在她身边,和她说我心里的话,要她莫忘记我;并且,那些纸折的东西也是应该给她的。我觉得我全然做错了。
我一个人闷闷的,又来到西厢房,看见那些小玩意儿,心更惘然了;我把它们收起,尤其是那个塔,珍重地放到小小的皮箱里去。
这一夜为我而设的酒席上面,因想念她,纵有许多男男女女的客都向我说笑,我也始终没有感到欢乐,只觉得很无聊似的;我的心情是完全被怅惘所包围着。
由是,一天天的,我的心只希望着她能够再来,看一次她的影子也好;但是这希望,无论我是如何的诚恳,如何的急切,全等于梦,渺茫的,而且不可摸捉,使得我仿佛曾受了什么很大的损失。我每日怅怅的,母亲以为我有了不适,然而我能够向她说出些什么话呢?我年纪还小,旧礼教的权威又压迫着我的整个心灵,我终于撒谎了,说是因为我的肚子受了寒气。
我不能对于那失望,用一种明了的解释,我只模模糊糊地觉得,没有看见她,我是很苦恼的。
大约是第四天,或是第五天吧,那个仆妇单独地来到,说是老爷的病更加重,太太和小姐都坐海船走了。——呵!这些话在我的耳里便变成了巨雷!我知道,我想再见到她,是不可能的事了。我永远记着这个该诅咒的日子。
始终没有和她再见面,那学校的开学日期却近了,于是我又离开家;这一次的离家依样带着留恋,但在我大部分的心中,是充满着恼恨。
在校中,每次写信给双亲的时候,我曾想——其实是因想到她,才想起给家里写信,但结果都被胆怯所制,不敢探问到她,即有时已写就了几句,也终于涂抹了,或者又连信扯碎。
第二年的夏天,我毕业了,本想借这机会回家去,好生地看望她,向她说出我许久想念她的心事;但当时却突然由校长的命令(为的我是高才生),不容人拒绝和婉却的,把我送到战舰上去实事练习了。于是,另一种新的生活,我就开始了,并且行踪更无定,差不多整年地浮在海面,飘泊去,又飘泊来,离家也就更远了。因此,我也就更深地想念着她。
时光——这东西像无稽的梦幻,模糊的,在人的不自觉间,消去了,我就这样忽忽的,并且没有间断地在狂涛怒浪之中,足足地度过六年,我以为也像是一个星期似的。
其实,这六年,想起来是何等可怕的长久呵。在其间,尤其是在最后的那两年,因了我年纪的增长,我已明了所谓男女之间的关系了,但因这,对于我从幼小时所深印的她的影子,也随着更活泼,更鲜明,并且更觉得美丽和可爱了,我一想到她应该有所谓及笄年纪的时候,我的心就越跳跃,我愿向她这样说:我是死了,我的心烂了,我的一切都完了,我没有梦的背景和生活的希望了,倘若我不能得到你的爱!——并且我还要继续说——倘若你爱我,我的心将充满欢乐,我不死了,我富有一切,我有了美丽的梦和生活的意义,我将成为宇宙的幸福王子……想着时,我便重新展览了用全力去珍重保存的那些纸折的物件,我简直要发狂了,我毫无顾忌地吻她的那个纸塔——我的心就重新挟击着两件东西:幸福和苦恼。
我应该补说一句:在这六年中,我的家境全变了,父亲死去,唯一的弟弟也病成瘫子,母亲因此哭瞎了眼睛……那么,关于我所想念的她,我能用什么方法去知道呢?能在我瞎子的母亲面前,不说家境所遭遇的不幸,而恳恳地只关心于我所爱恋的她么?我只能常常向无涯的大海,默祷神护祐,愿她平安、快乐和美丽……
倘若我无因地想起她也许嫁人,在这时,我应该怎样说?我的神!我是一个壮者,我不畏狂涛,不畏飓风,然而我哭了,我仿佛就觉得死是美丽,唯有死才是我最适合的归宿,我是失去我的生活的一切能力了。
不过,想到她还是待人的处女的时候,我又恢复了所有生活的兴趣,我有驱逐一切魔幻的勇气,我是全然醒觉了,存在了。
总而言之,假使生命须一个主宰,那么她就是主宰我生命的神!
我的生活是建设在她上面。
然而,除了她的眼光和微笑,我能够多得一些什么?
这一直到六年之最末的那天,我离开那艘战舰,回到家里的时候……
能够用什么话去形容我的心情?
我看见到她(这是在表姨妈家里),她是已出嫁两年了,拖着毛毵毵黄头发不满周岁的婴儿,还像当年模样,我惊诧了,我欲狂奔去,但是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觉,我又安静着;呵,只有神知道,我的心是如何受着无形的利刃的宰割!
为了不可攻的人类的虚伪,我忘却了自己,好像忘却了一般,我安静而且有礼地问她好,抚摩她的小孩,她也殷勤地关心我海上的生活情况并且叹息我家境的变迁,彼此都坦然地、孜孜地说着许许多多零碎的话,差不多所想到的事件都说出了。
真的,我们的话语像江水一般不绝地流去,但是我始终没有向她说:
“表妹,你还记得么,七年前你折叠的那个纸塔,还在我箱子里呢!”
爱语小札:
七年来一直留存着的纸塔,承载了少年无数的梦。然而时过境迁,过去的终究过去了。有些机会,因瞬间的犹豫,擦肩而过;有些缘分,因一时的任性,滑落指间;有些感情,因一时的冲动,遗憾一生;有些人,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5 秋外套——黎烈文
回国后已经过了两个秋天了,那两个秋天都模模糊糊,如烟如梦,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直到今年秋天,这才得着一点闲时闲情,偶然逛逛公园。
在上海所有的公园里,谁都知道兆丰公园是最好的。除掉缺欠艺术品(如美丽的铜或石的雕刻)的点缀外,其他花木池沼的布置,和我见过的欧洲有名的公园比较起来,都没有丝毫愧色。我有时带着一本书走进园子,在树下听听虫鸣,在池边看看鸭泳,是可以把每天见闻所及的许多可憎可恶之事,暂时忘掉的。
这天因为贪看暮霭,不觉回家迟了。独自坐在荷池旁,悠悠然从深沉的默想中醒转来时,四围早已一个游人都没有,昏暗中只见微风吹动低垂的柳枝,像幽灵似的摇摆着,远远近近,一片虫声,听来非常惨戚。我虽喜欢清静,但这样冷寂得颇有鬼趣的境地,却也无意流连。忍着使人微栗的凉风,循着装有路灯的小径走出公园时,我顿时忆起那件搁在箱里的秋外套,和几年前在外国遇到的一个同样荒凉得使人害怕的夜晚。
那时我和冰之都住在巴黎。我们正像一切热恋着的青年男女一样,力求与人相远。某天,我们忽然想起要搬到巴黎附近的小城去住,于是在一个正和今天一般晴朗的秋天,我们毫没准备地由里昂车站坐火车往墨兰。
这小城是曾经有两位中国朋友住过都觉得满意的,离巴黎既近,生活也很便宜。但不幸得很,我们那天在许多大街小巷里跑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找到,只在离塞莱河岸不远的一家小饭店里吃了一顿可口的午餐。现在回想起来,那样鲜嫩的烤鸡,我大概一生也不会再吃到了。
饭后,玩了一些地方,我们的游兴好像还没有尽,冰之便提议索性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我们坐着火车随便在一个小站下了车。这里简直完全是原野。车站前后左右都是收割了的麦田。只在离车站约莫半个基罗米突的一个小丘上有个小小的村庄。我们到那村庄上走了一圈,饱嗅了一阵牛马粪便的臭味。后来一个好奇的老太婆邀我们到她家里去歇脚,和我们问长问短,殷勤地拿出一盆自己园里出产的酸梨款客。当她指给我们看的两间房子虽然也还干净,并且有着一些古色古香的家具,但我们一想到点的灯是油灯,吃的是井水,便把一切诗情画意都打消了。我们决定赶快回巴黎。
走回那位置在田野正中的小站时,天已快黑了,而开往巴黎的火车,却要晚上九点钟才经过那儿。这天那小站除掉我们两个黄脸男女外,再没有第二个候车的乘客。站上职员因为经济的缘故不到火车快来时,是决不肯把月台上的电灯开亮的。读者诸君试去想罢,我们这时简直等于遗失在荒野里面了。四周一点人声都没有,只有一轮明月不时露出云端向我们狡猾地笑着。麦田里各种秋蛩的清唱,和远处此起彼应的犬吠,送入耳朵里格外使人不安。尤其是冰之,她简直像个孩子似的害怕起来了。我记起有位法国诗人说过,人在夜晚和暴风雨的时候常常感到自然的威压。这话很有道理。为什么夜晚会使人感到威压呢?想来大概因为黑暗的缘故。人原是憎恶黑暗,追求光明的!
这天冰之穿着一套浅灰哔叽的秋服,因为离开巴黎时,天气很暖,不曾带有大衣。现在空着肚子给田野间的寒风一吹,便冷得微微战栗起来。但幸好我的手臂上带着那件晴雨不离身的薄呢秋外套,当时连忙给她披在身上。两人靠紧了身子坐在没有遮盖的月台上的长椅里,怀着焦躁与不安的心思,等待火车的到来。
当晚十一点钟转回巴黎时,冰之便喊着头痛,并且身上微微发着寒热了。陪她在饭店里吃了一盆滚烫的Soup,然后把她送回寓所,叫她立刻蒙着被子睡下。因为怕她盖的东西不够,我临到跑回自己的旅馆时,又把我的秋外套搭在她的脚上。虽然她说外面很凉,再三要我穿在自己身上,但我却强着她盖上了。
过了两天,从她那边把外套拿回时,并没有觉得什么异样。因为那一晌天气很好,外套虽常常带在身边,但却不曾穿过,我料不到外套上有了什么新鲜事物。
两星期后的一个早上,我独自在卢森堡公园作那每天例行的散步时,忽然觉得身边有一种时无时有的幽雅的花香,向周围一看,虽然到处有着红红绿绿的洋菊,但那是没有芳香的,更没有我所闻到的那种清妙的气味。这种兰花似的淡淡的香气究竟是从什么地方飘来的呢?真是怪事。这香味是可以到处闻到的,站在上议院前面的Bassin旁可以闻到,坐在乔治桑(George Sand)的雕像旁也可以闻到,甚至走出了公园还可以闻到,跑进了大学图书馆也仍旧闻到。这简直把我弄得糊涂了,我疑心我的鼻子出了毛病,我以为自己疯了。我这一整天都没得到安宁。晚上下了课,跑到冰之那里去看她,把这事讲给她听,她起初只微笑着,什么话也不说,到后来才狡猾地瞧着我身上的秋外套扑哧一声说道:“你怎么到今天才闻到呢!”
天!我糊涂到这时才领会那香味是从自己的外套上发出来的!我记起了我的外套曾在她那里放过一晚,一定是她给我洒上了一点香水。我赶快把外套脱下来闻闻看,我终于在衣领的夹里上找到了那幽妙的香味的来源。并且出乎意料的是,我那外套的夹里上有许多脱了线的地方都已修整完好。我这时的喜悦和感激是没有言语可以形容的,我觉得从那时起百倍地爱着那香水的主人。
据冰之说,那小瓶香水是只花了一个马克从德国买来的,实在不是什么高贵的香水,但气味可真清妙到了极点。并且说来是没有人信的,在以后的四五年里,每个秋天我把那外套从箱里取出时,起初虽只闻到樟脑的恶臭,但等到樟脑的气味一散去,淡淡的兰花似的香水的清芬又流入了我的鼻管,它简直像是永不会有消散的一天。
现在,一切愉快的时光虽已和那香水的主人一同去得遥远,但那少女的一点柔情却悠久地记在我的心上,每次穿上那外套,嗅着外套上的缥缈的香味,我便仿佛觉得冰之坐在我的身边。
而现在又到了需要再穿上那秋外套的时候了。
爱语小札:
民间有“忆眼”的说法,在古代,关系好的人分离时会互相赠送腰带,不仅表示对此人的珍重,更饱含一种顾惜之情。在现代,依然有人在相处或离别之时会送上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东西,作为寄托思念的象征。
秋外套虽然不是赠送之物,对于男女主人公来说,却比赠送的东西更为可贵可亲,借衣物表达自己的关切之情,借衣物浸入思念的味道,这样的温婉柔情,怎能不是一生最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