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爱,是不能忘记的(节选)——张洁
几度沉浮,几番成败,皆成过眼云烟。
世事无常,沧海桑田,唯一不变的是那颗守候的心。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且拭今宵泪,留住昨夜风。
也许,你注定是我心头那颗迤逦的朱砂,点在胸口,陪伴我颠沛流离的一生。
也许,你注定是一颗飘逸的种子,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密密匝匝长在心田。
在她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总是用那双细细的眼睛长久地跟随着我,仿佛在估量着我有没有独立生活下去的能力,又好像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叮嘱我,可又拿不准主意该不该对我说。准是我那没心没肺,凡事都不大有所谓的派头让她感到悬心。她忽然冒出一句:“珊珊,要是你吃不准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我看就是独身生活下去,也比糊里糊涂地嫁出去要好得多!”
照别人看来,作为一个母亲,对女儿讲这样的话,似乎不近情理。而在我看来,那句话里包含着以往生活里的极其痛苦的经验。我倒不觉得她这样叮咛我是看轻我或是低估了我对生活的认识。她爱我,希望我生活得没有烦恼,是不是?
“妈妈,我不想嫁人!”我这么说,绝对不是因为害臊或是在忸怩作态。说真的,我真不知道一个姑娘什么时候需要做出害臊或忸怩的姿态,一切在一般人看来应该对孩子隐讳的事情,母亲早已从正面让我认识了它。
“要是遇见合适的,还是应该结婚。我说的是合适的!”
“恐怕没有什么合适的!”
“有还是有,不过难一点——因为世界是这么大,我担心的是你会不会遇上就是了!”她并不关心我嫁得出去还是嫁不出去,她关心的倒是婚姻的实质。
“其实,您一个过得不是挺好吗?”
“谁说我过得挺好?”
“我这么觉得。”
“我是不得不如此……”她停住了说话,沉思起来。一种淡淡的、忧郁的神情来到了她的脸上。她那忧郁的、满是皱纹的脸,让我想起早年夹在书页里的那些已经枯萎了的花。
“为什么不得不如此呢?”
“你的为什么太多了。”她回避我。她心里一定藏着什么不愿意让我知道的心事。我知道,她不告诉我,并不是因为她耻于向我披露,而多半是怕我不能准确地估量那事情的深浅而曲扭了它,也多半是因为人人都有点珍藏起来的、留给自己带到坟墓里去的东西。想到这里,我有点不自在。这不自在的感觉迫使我没有礼貌,没有教养地追问下去:“是不是您还爱着爸爸?”
“不,我从来没有爱过他。”
“他爱您吗?”
“不,他也不爱我!”
“那你们当初为什么结婚呢?”
她停了停,准是想找出更准确的字眼来说明这令人费解和反常的现象,然后显出无限悔恨的样子对我说:“人在年轻的时候,并不一定了解自己追求的、需要的是什么,甚至别人的起哄也会促成一桩婚姻。等到你再长大一些、更成熟一些的时候,你才会明白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可那时,你已经干了许多悔恨得让你感到锥心的蠢事。你巴不得付出任何代价,只求重新生活一遍才好,那你就变得比较聪明了。人说‘知足者常乐’,我却享受不到这样的快乐。”说着,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只能是一个痛苦的理想主义者。”
莫非我那“贼风入耳”的毛病是从她那里来的?大约我们的细胞中主管“贼风入耳”这种遗传性状的是一个特别尽职尽责的基因。
“您为什么不再结婚呢?”
她不大情愿地说:“我怕自己还吃不准自己到底要什么。”她明明还是不肯对我说真话。
我不记得我的父亲。他和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分手了。我只记得母亲曾经很害羞地对我说过他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公子哥儿似的人物。我明白,她准是因为自己也曾追求过那种浅薄而无聊的东西而感到害臊。她对我说过:“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常常迫使自己硬着头皮去回忆青年时代所做过的蠢事、错事!为的是使自己清醒。固然,这是很不愉快的,我常会羞愧地用被单蒙上自己的脸,好像黑暗里也有许多人盯着我瞧似的。不过这种不愉快的感觉里倒也有一种赎罪的快乐。”
我真对她不结婚感到遗憾。她是一个很有趣味的人,如果她和一个她爱着的人结婚,一定会组织起一个十分有趣味的家庭。虽然她生得并不漂亮,可是优雅、淡泊,像一幅淡墨的山水画。她的文章写得也比较美,和她很熟悉的一位作家喜欢开这样的玩笑:“光看你的作品,人家会爱上你的!”
母亲便会接着说:“要是他知道他爱的是一个满脸皱纹、满头白发的老太婆,他准会被吓跑了。”
到了这种年龄,她绝不会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这分明是一句遁词。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有一些引起我生出许多疑惑的怪毛病。
比如,不论她上哪儿出差,她必得带上那二十七本一套的,一九五零年到一九五五年出版的契诃夫小说选集中的一本,并叮咛着我:“千万别动我这套书。你要看,就看我给你买的那一套。”这话明明是多余的。我有自己的一套,干吗要去动她的那套呢?况且这话早已三令五申地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可她还是怕有个万一的时候。她爱那套书爱得简直像得了魔怔一般。
当她神志不清,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套书——”她已经没有力气说出“那套契诃夫小说选集”这样一个长句子。不过我明白她指的是那一套。“……还有,写着,“爱,是不能忘记的”……笔记本和我,一同火葬。”
她最后叮咛我的这句话,有些,我为她做了,比如那套书。有些,我没有为她做,比如那些题着“爱,是不能忘记的”的笔记本子。我舍不得。我常想,要是能够出版,那一定是她写过的那些作品里最动人的一篇,不过它当然是不能出版的。
起先,我以为那不过是为了写东西而积累的一些素材。因为它既不像小说,也不像札记;既不像书信,也不像日记。只是当我从头到尾把它们读一遍的时候,渐渐的,那些只言片语与我那支离破碎的回忆交织成了一个形状模糊的东西。经过久久的思索,我终于明白,我手里捧着的,并不是没有生命、没有血肉的文字,而是一颗灼人的、充满爱情和痛苦的心,我还看见那颗心怎样在这爱情和痛苦里挣扎、熬煎。二十多年了,那个人占有着她全部的情感,可是她却得不到他。她只有把这些笔记本当做是他的替身,在这上面和他倾心交谈。每时,每天,每月、每年。
我知道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他在上海做地下工作的时候,一位老工人为了掩护而被捕牺牲,撇下了无依无靠的妻子和女儿。他,出于道义、责任、阶级情谊和对死者的感念,毫不犹豫地娶了那位姑娘。逢到他看见那些由于“爱情”而结合的夫妇又因为“爱情”而生出无限的烦恼的时候,他便会想:“谢天谢地,我虽然不是因为爱情而结婚,可是我们生活得和睦、融洽,就像一个人的左膀右臂。”
他一定是她那机关里的一位同志。我会不会见过他呢?从到过我家的客人里,我看不出任何迹象,他究竟是谁呢?
大约一九六二年的春天,我和母亲去听音乐会。剧场离我们家不太远,我们没有乘车。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无声无息地停在人行道旁。从车上走下来一个满头白发、穿着一套黑色毛呢中山装的、上了年纪的男人。那头白发生得堂皇而又气派!他给人一种严谨的、一丝不苟的、脱俗的、明澄得像水晶一样的印象。特别是他的眼睛,十分冷峻地闪着寒光,当他急速地瞥向什么东西的时候,会让人联想起闪电或是舞动着的剑影。要使这样一对冰冷的眼睛充满柔情,那必定得是特别强大的爱情,而且得为了一个确实值得爱的女人才行。他走过来,对母亲说:“您好!钟雨同志,好久不见了。”
“您好!”母亲牵着我的那只手突然变得冰凉,而且轻轻地颤抖着。
他对母亲说:“您最近写的那部小说我读过了。我要坦率地说,有一点您写得不准确。您不该在作品里非难那位女主人公……要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感情原没有什么可以非议的,她并没有伤害另外一个人的生活……其实,那男主人公对她也会有感情的。不过为了另一个人的快乐,他们不得不割舍自己的爱情……”
这时,有一个交通民警走到停放小汽车的地方,大声地训斥着司机,说车停的不是地方。司机为难地解释着。他停住了说话,回头朝那边望了望,匆匆地说了声:“再见!”便大步走到汽车旁边,向那民警说:“对不起,这不怪司机,是我……”
汽车开走了,留下了一道轻烟。很快地,就连这道轻烟也随风消散了,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我,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很快地忘记。
现在分析起来,他准是以他那强大的精神力量打动了母亲的心。那强大的精神力量来自他那成熟而坚定的政治头脑,他在动荡的革命时代曾出生入死的经历,他活跃的思维、工作上的魄力、文学艺术上的素养……而且——说起来奇怪,他和母亲一样喜欢双簧管。对了,她准是崇拜他,她说过,要是她不崇拜那个人,那爱情准连一天也维持不了。
至于他爱不爱我的母亲,我就猜不透了。要是他不爱她,为什么笔记本里会有这样一段记载呢?
“这礼物太厚重了。不过您怎么知道我喜欢契诃夫呢?”
“你说过的!”
“我记不得了。”
“我记得。我听到你有一次在和别人闲聊的时候说起过。”
原来那套契诃夫小说集是他送给母亲的。对于她,那几乎就是爱情的信物。
没准儿,他这个不相信爱情的人,到了头发都白了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心里也有那种称为爱情的东西存在,到了他已经没有权力去爱的时候,却发生了这足以使他献出全部生命的爱情。这可真够凄惨的。也许不只是凄惨,也许还要深刻得多。
爱语小札:
爱,不仅仅是不能忘记,而是无法忘记。我们的大脑很小很小,我们的记忆也会随着时光而变得模糊。但,当你无意走入曾经一起游玩的地方,当你无意翻开很久以前的日记,那些被“遗忘”的曾经,那些触动会在刹那间将你拥抱。
真正真诚而投入地爱过的,是永远不能忘记的,哪怕对方已不再记得、不再爱或不曾爱过自己。是痛苦的一生忧伤的回味,是生死都无法改变的绝恋。哪怕天地就此荒芜,哪怕陷入绝地,爱过,就不能忘记。
31 想入非非——朱湘
贾宝玉在出家一年以后,去寻求藐姑射山的仙人。
自从宝玉出了家以来,到如今已是一个整年了。从前的脂粉队,如今的袈裟服;从前的立社吟诗,如今的奉佛诵经……这些,相差有多远,那是不用说了。却也是他所自愿,不必去提。
只有一桩,是他所不曾预料得到的。那便是,他的这座禅林之内,并不只是他自己这一个僧徒。他们,恐怕是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像他这般,是由一个饱尝了世上的声色利欲的富家公子而勘破了凡间来皈依于我佛的。从前,他在史籍上所知道的一些高僧,例如达摩的神异,支遁的文采,玄奘的淹博,他们都只是旷世而一见的,并不能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遇到。他所受戒的这座禅林,跋涉了许久,始行寻到的,自然是他所认为最好的了。在这里,有一个道貌清癯,熟谙释典的住持,便是在听到过他的一番说法以后,宝玉才肯决定了:在这里住下,度为僧的。这里又有静谧的禅房可以习道;又有与人间隔绝的胜景可以登临。不过,喜怒哀乐,亲疏同异,那是谁也免不了的,即使是僧人。像他这么,整天的只是在忙着自己的经课,在僧众之间是寡于言笑的,自然是要常常遭受闲言冷语了。
黛玉之死,使得他勘破了世情的,到如今,这一个整年以后,在他的心上,已经不像当初那么一想到便是痛如刀割了。甚至于,在有些时候——自然很少——他还曾经纳罕过,妙玉是怎么一个结果:她被强盗劫去了以后,到底是自尽了呢,还是被他们拦挡住了不曾自尽;还是,在一年半载,十年五载之后,她已经度惯了她的生活,当然不能说是欢喜,至少是,那一种有洁癖的人在沾触到不洁之物那时候所立刻发生的肉体之退缩已经没有了。
虽然如此,黛玉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之前,仍旧是存留着。或许不像当时那样显明,不过依然是清晰的。并且,她的形象每一次涌现于他的心坎底层的时候,在他的心头所泛起的温柔便增加了一分。
这一种柔和而甜蜜的感觉,一方面增加了他的留恋,一方面,在静夜,檐铃的声响传送到了他的耳边的时候,又使得他想起来了烦恼。因为,黛玉是怎么死去的?她岂不便是死于五情么?这使得她死去了的五情,它们居然还是存在于他,宝玉的胸中,并且,不仅是没有使得他死去,居然还给与了他一种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