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被夏惜朝的一曲《凤求凰》所震撼,不顾绿意的再三反对,我决定把《凤求凰》当作我的参赛曲目,唏哩哗啦狂练了三天,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连老爹都大为吃惊。
“咳咳,佳木啊。”
“嗯。”我低头应着,仍是全神贯注在猱弦的左手动作上,这个实上虚下的滑音总也练不好。
“佳木,练琴非一日之功,也要注意休息才是。”老爹慢条斯理开口道。
“嗯,谢爹爹关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这还用你提醒?我抬头看向老爹,却见南靖正神色可疑地将双手从耳边拿下,忍不住火冒三丈。
“爹爹赶着去上朝,就不多说了,你也别老闷在府里,出去散散心啊。”南靖说完转身就要溜走。
“老爹!你……”看绿意在一边捂着嘴穷笑,气得我是不停跺脚。
“小满――”最后一个音节拖得长长的,自信心受到严重打击的我可怜兮兮转向小满寻求安慰。
“郡主可是唤我?”小满丢下手中针线,快步来至我跟前。
“当然是唤你!”喊那么大声听不见,难道幻听了?
“郡主何事尽管吩咐小满。”
“小满,你家郡主我这几日琴艺可有进益?”
看小满表情迟疑,我忙紧接着道:“实话实说,撒谎我和你急啊!”
“小满觉得郡主弹得很好的!”小丫头一副诚恳的模样。
“真的啊?”终于打小满这寻求到了一点点心理平衡。
“那当然。先前这屋外树上总有雀儿叽叽喳喳叫得人心烦,郡主练了几日曲子,再听不到它们乱叫了。”
“你!气死我了!”顺手抄起案上一本琴谱向小满头上敲去。
“郡主,小满哪儿说错了吗?”小丫头神情委屈道。
“好了好了!你们都没错!错的是我,行了罢?”快要抓狂的某人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这相府还真是郁闷得没法呆了,沿着围墙小跑一圈后,决定出门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顺便找找灵感。可是上哪去呢?突然想起一处地方,好些日子不曾去过了,于情于理也该去走动走动。
“大哥。”一袭白衣胜雪,神采翩翩宛似谪仙般的人物正在书房外给一株龙爪修枝剪叶。愣了一会,我终于开口。
“九妹,你来了。”大哥语气平淡,仿佛没有一丝情绪。
“是啊,好久不见。”我心怀歉疚道。
“是大哥疏忽了,该早些去看看你。”
“噼啪”一声,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大哥掊断了一根槐树枝。
“大哥,公主嫂子呢?”入得院来,大哥一直都没回身看过我一眼,心内愈发低落,我落寞开口。
“阿珩去镇国寺进香了。”
“大哥怎么没一道去?”话一出口,已开始后悔,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我瞎掺和啥这是?
“她是要去还愿。”
“那愿望一定实现喽?”好奇杀死猫,止不住又多嘴多舌起来。
“嗯,你嫂子有喜了。”
“真的啊?!那我不是要当姑姑了?”激动得手舞足蹈,我三步并作两步跳至大哥身前,早把刚才他对我的冷淡抛之九霄云外。
“用得着这么高兴吗?和小孩子一样。”大哥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撩起我额前被风吹得散乱的发丝。
“那是当然!大哥,你喜欢男孩女孩?”我双手拉着大哥衣袖摇晃道。
“男孩女孩都好。”
“对对对!男女平等!名字想好了没?”
“好啦,要做姑姑就这么激动。去,递把剪子给我。”大哥笑着吩咐道。
大哥伸手接过剪掉一根断枝又将剪刀递还于我。尖锐的刀锋的正对着我张开的手,仔细接过,心头掠过一丝凉意,大哥难道是这样的人吗?记得以前念书时,旁听过心理讲座,老师讲过一个浅显的例子让人记忆犹新。他说别人和你借剪刀,你递出的手势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自身的心态,有些人是尖刃向内,把手向外递与别人,有些人是顺手抓起,直递而出。后者有两种可能性较大,一种是锋芒外露,一种是极度缺乏安全感。可大哥一直都是温和内敛的人呀,说到安全感,他贵为驸马,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呢?
“九妹?发什么愣呢?”
“啊?没。”我猛摇头道。
“可识得这树?”
“龙爪槐。”这树挺特别的,虬干错节,树冠如华盖,尤其漂亮,以前学校图书馆门前有两棵。
大哥点点头道:“有些见识。九妹,大哥在宫里琴会的名册上见到你的名字。”
“哎,别提了,都我那老爹捅的漏子。”想到自己人恶鸟嫌的琴技过上大半月便要出丑于人前,实在是哀莫大于心死。将事情始末大致说了一遍,大哥听了也是乐个不停。
跟在大哥身后步入书房,目光一下就被桌案上的一架瑶琴吸引得移不开去。琴身通体栗灰,遍布梅花断纹,显然是张年代久远的古琴。手指轻触,“嗡”的一声龙吟清澈绕梁。
“好琴!”情不自禁赞叹出声。
“这架梅花落是你嫂嫂的陪嫁。”大哥沉吟了半晌缓缓说道。
“大哥也是好琴之人了?”我兴致勃勃道。安庆既将这名琴赠于大哥,想来大哥必是琴中妙手。
“弹得甚少,都生疏了。”
“大哥,你可曾参加过士子会?”突然想起夏惜朝占得过琴会魁首,不知大哥和他相较起来,哪个更胜一筹?看大哥笑着摇头,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琴会的形式本不可取。琴技能够论高低,琴意又如何分得了上下?”
“大哥,你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九妹,琴是传情达意的乐器,音在琴内,意在弦外。一支琴曲便是一首诗,一幅画,是要用心来表达的。转承起合该是循序渐进,琴意也是由感而发。如若你心有不快,可会在不相识的人面前号啕大哭?操琴也是如此,若没有机缘,如何能奏出灵性的曲子?充其量不过是琴技超群罢了。”
“大哥教教我可有什么速成的法子,能蒙混过关?”似乎有些明了大哥的言下之意,这琴会形式和现代应试教育手法倒颇为相似,一考定终身,湮灭个性无数。
“九妹说笑了,业精于勤,荒于嬉,如何有速成的法子?俗语道‘千日琵琶百日笙’,琴犹过之不及,莫说数月,即便是数年,也难大成。”
“那我岂不是死得很难看?”想到琴声一起,千山鸟飞绝的场景,面上一片愁云惨雾。
“九妹眼下习的是哪支曲子?”大哥笑问道。
“凤求凰。”我应得是有气无力。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这是相如思慕文君所作,你弹之如何能得其真味?”
“我哪知道这许多考究,听着动听呗。”想想也是,夏惜朝琴声中情深如斯,真正读懂他心思的怕是只有绿意罢?
“九妹,大哥送你一言,这琴会众人皆重于展示琴技,你若能突出琴意,纵是指法稚拙一些,也未必会落于人后。”
“你讲得太高深啊大哥,佳木愚钝,消化不了,你不如弹首曲子与我听听罢。”一手托腮,一手乱翻着一册琴谱,我心不在焉道。
只听大哥一声轻叹,略带无奈之色,人已端坐在琴前。心中暗自窃笑,大哥定是觉着对牛弹琴的无趣了。
“叮咚”声起,琴音似水银泻地,又如行云流水,这曲调正是我苦练了三日的“凤求凰”!不禁端坐肃首,细细聆听起来。琴声时而低沉呜咽,时而缠绵缱绻,脉脉依依,相知相契。不似夏惜朝琴声的热情奔放,反而多出几缕淡淡的忧思与哀伤。若说夏惜朝的凤求凰是一幕凤凰于飞的喜剧,那么这支凤求凰却是孤寂哀婉、求之不得的悲曲。
心中不禁有些惆怅,操琴人的心境不同竟能将同一支曲子弹出如此悲喜两重天的意境!只是大哥正在青云得志之时,为何作此悲音?茫然若失地向屋外看去,安庆已不知何时立在门边,只见她面色苍白,眼中似有怨痛一闪而过,心神一凛,我出声道:“嫂嫂?”
“阿珩,你回来了?屋外风大,你要小心自个儿的身子。”大哥起身,将安庆缓步扶入屋内坐下。
“好些日子不见妹妹,我和你大哥都记挂得紧,妹妹今日怎么有空来串门子?”安庆笑得有些勉强。
“哦,小妹去西集来着,回头正好路过大哥家,便进来坐坐。”
“天色不早,妹妹在这用了饭再回罢?”
“不用不用,我这就回去了,爹爹还在家中等着我呢。”我连连摆手道。
从大哥府中出来,想起安庆在书房外貌似幽怨的神情,感觉颇有落荒而逃的意味。心里也有些犯嘀咕,难道安庆有了身子,大哥房中纳了新人不曾?哎,不烦了,这万恶的旧社会,一夫多妻就是过分!
“阿九姑娘!”一个惊喜的男声响起,听来颇觉耳熟。
定睛向迎面之人望去,竟是当日法场之上差点与我同去见阎王的落魄书生韩俊!想不到会在驸马府门前碰到他!直激动得我不知说些什么好。
“阿九姑娘可还识得小生?”韩俊抱着几卷卷轴,见我傻站着不出声,以为我还未认出他,言语中充满了失望与遗憾。
“当然识得了,你是韩俊嘛。”上前几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许是动作过于大胆暧昧,臊得这饱读圣贤书的书生一下脸红到耳根,神情颇是可爱!
“韩公子现在在哪儿高就呀?到驸马府来所为何事?”看韩俊怀抱大捆画轴,心觉奇怪。
“阿九姑娘取笑小生了,小生还能高就到哪去?帮着家父打点印社生意罢了。这就将裱制好的书画送到驸马府来着不是。”韩俊言辞中带着落寞之意。虽是得到大赦,但他的功名之路怕也是断了罢。在这“万般皆无用,唯有读书高”的时代,对他倒也是不小的打击呢。
“呵呵,当老板可是大有钱途哦,咱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嘛,过得开心就好了。”我笑着安慰韩俊,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出我说的此“钱途”非彼“前途”。
“阿九姑娘如何会在这里?”
“啊?噢,陆驸马是阿九义兄,这些画都是我义兄所作?”我随口问道,想不到大哥倒也精通琴棋书画。
“应该不是吧?这些画都没有落款,画面也怪异得很。”韩俊吞吞吐吐道。
“这样啊,那不耽误你了,快些送进去罢,下回我有书画要裱印一定去你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