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的路上，我和南靖俱是一言不发，默默行着。从他身后望去，瘦削的肩有些僵直，长长的翅帽拒人于千里，显得是那样的茕然与落寞。看得人眼底一阵潮湿，心底陡生凄凉萧瑟之意，或许功成名就之后的孤单就在于此罢。
“相爷，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正所谓大恩不言谢，以后若有用得着阿九的地方，尽管招呼。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说完一番草寇言论，我嘿嘿干笑两声，准备脚底抹油。
“佳木！”
哀伤之声带着丝丝缕缕的绝望，狠狠撩拔着人的心弦，让人迈不开步去。我耷拉着脑袋有些心虚地转过身道：“相爷，您是在唤阿九？”
“孩子，你还是不肯原谅爹爹。”
“相爷，那个滴血认亲，其实就是……”正想说夏老头那两手整一伪科学，不作数，无奈这古人都死脑筋，肯定不会相信，我支吾半天，猛一拍大腿道：“那丝绢肯定有名堂，说不准上面涂了蜡什么的，血滴洇不下去。”
“那这个呢，佳木，七宝琉璃总不会得假。”
我有些疑惑地伸手接过那块炫彩生辉的五色挂件，定睛一看，止不住小声惊呼：“古法琉璃！”这琉璃是佛家七宝之一，在古代应该是皇室才有资格配戴的吧？看这上面的凤形纹饰，难道真的是广宁长公主的饰物？
“这件凤舞玲珑上面刻着**的名字。”
急急在琉璃上翻来覆去找着，果真在凤翼上发现两个小字，“云容。”我喃喃念出声。
“**唤作林云容，便是这当今圣上的亲妹子，前朝的广宁长公主。”南靖一字一顿道。
“你这东西从哪来的？凭什么说这物事和我相关？”我大惊失色道。
“是昨**三哥沈离交付于爹爹，正是念及你是**唯一的骨血，爹爹才能凭此说服圣上大赦天下，换得你性命！”
“三哥！你说三哥来过？他在哪里？他一定是为了救我，骗你的！我不会是你们的女儿！你们如何能够当真？”我有些失控地拉着南靖衣袖死命摇晃道。
“孩子，爹爹知道对不住你们母女，你给爹爹一个机会补偿可好？”南靖说着已是有热泪流下。
“不好！人都死了，你补偿我又有何用？我不要！这凤舞玲珑不是我的，我不相信，你们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我声嘶力竭朝南靖喊道。
“佳木！”
将七宝琉璃扔下，我沿着街路飞速奔跑着，隐约听见身后南靖令人心碎地呼唤。脑子里一片混沌，泪水在风中飘散。沈离！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可以抛下我？你可知道，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一阵夺路狂奔过后，不知不觉竟身处郊外，斜靠着一棵香樟，感到浑身发软脱力，我缓缓舒口气，任身子慢慢滑倒在地。张目远眺，已是夕阳西斜，村庄上有炊烟袅袅升起，点缀着这暮色正浓的黄昏。晚风似乎将炊灶饭香都一并捎带过来，让人止不住饥渴难耐。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清朗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丝的无奈。
“三哥！”我呓语着站起身，不敢回头望，只怕是转身之间梦一场。
“阿九。”
听到这两个字从来人口中吐出，心中已没有了迟疑，我确信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分别以来，说不尽的苦楚与委屈如排山倒海般袭卷而至，终是忍不住哭倒在他怀中。
“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不要再哭好不好？”
沈离轻轻抚着我的长发，在耳边柔声低语，宽阔的胸膛、有力的心跳、纵马江湖的男儿气息，让人沉溺贪恋，不愿自拔。
“那你不可以丢下我。”我把头从沈离怀中抬起，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阿九……你不明白。”沈离双目中似有深深的伤痛，声音嘶哑，听来是那样无情。
“是啊，我不明白，也不愿意明白！”心底脸上皆是惨笑不已，这身世果真如今日所遭遇，麻雀也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一天！只是这真实却是如此残忍，又有谁会在意这具身体里本不属于这个时空的灵魂！
“三哥知道你会怨，只是让你怨着总好过你不在这世上。”沈离艰难吐字道。
“你好自私，我活着一日，怨你一日，岂不是**要把你记在心上？可我死了，你却会常想着我，把我挂在心上。你不愿日后牵念着人难过，为何要我活着牵念着你伤心？”我用力捶击着沈离的肩膀，大声嚷道。
“阿九，听三哥说，这么多年,你爹他也很苦！”沈离捉住我一只手，语调已是高了几分。
听到沈离提起南靖，我语气禁不住激动起来：“他苦不苦与我何干？若不是他，我娘如何会得疫症死掉？我又怎么会从小就过上没爹没娘的日子？他那是自找……”
“啪”，清脆的耳光声响起，打断了我的愤激之语，泪已流到心底，脸上木木地竟不觉得痛。打得好！世上再没有人说出比此更忤逆的话了罢？我占据了阿九的身体，攫取了原本属于她的宠爱与呵护，现在甚至靠她的身世保住了性命，心安理得却不愿为她尽一点孝道，难道不该打么？
“咴”的一声，不远处传来雪骝的长声嘶鸣，打碎了眼前颇为难堪的静默。心中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不吐不快！
“我们这就动身好不好？去个没人认识、没人找得着的地方！”我拉起沈离一只手，也不回头看他脸色，自顾自拖住他就往马匹走去。
“阿九！”颤抖的声音夹杂着几许伤痛、几许无奈，转眼之间我已被身后一双臂膀紧紧圈住，落在他怀中难以动弹。
“你什么都别说，陪我做完这个梦。梦里面我是阿九，梦醒了我会去做南佳木，于你于我，只当是个念想可好？”思想已趋于冷静，语气也随着平静下来。我紧扣着腰间这双手，缓缓说道。
随着一声轻叹，整个人已是离地而起，被轻轻托上马背，微闭着眼，窝在沈离怀中，久违的安心与踏实纷至沓来，只盼时光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才好。
雪骝在林间徐徐前行，月色如洗，轻柔的晚风轻抚发梢，静谧的树林里偶尔传来几声鸟儿的鸣叫，自然之美总是无处不在，只要用心就能感受得到。
“想去哪？”沈离轻问道。
“那儿的天空要能看到大片的星星，都是连着的，不能是被树梢切成一格一格的。”脑海里突然闪现那场美到极至的流星雨，心中暗自感叹，越美好的东西总是不能长久，无论人或事，如璀璨生辉的流星雨，如倾国倾城的阿九娘亲。她们注定生在人的记忆中罢，让经历的人用一辈子去回味、去思念这昙花一现的美。沈离，我也要你永远记住，今晚的陈佳木会是最美。
“三哥，你是如何寻到阿九的？”我止不住好奇道。
“我如何会寻不到你？以前你小的时候，动不动调皮，怕师父和大哥责罚总会躲起来，三哥每次都能找到你。”
“真的啊！大哥也会责罚阿九吗？在梁城这些天，他一直对我很好啊。”
“傻丫头，对你严厉些就是不好吗？难不成个个都要把你宠上天？那四展堂还不早就被你给掀了。”
说起小时的趣事，再苦涩的心情也能泛起一丝甜蜜。
策马行到一处开阔的山坳，沈离将我抱下马背道：“这里的夜色可好？”
走到一处平整些的空地，我横拧身腰转了个圈。不错，是个天然的舞台，夜色为幕，星子为灯，只是差了伴乐，不免有些遗憾。我点点头道：“三哥，阿九一直习无所长，今晚跳一支舞给你看，如何？”
我想跳的这支舞是《花非花》，一支小巧柔美却又不失热情奔放的南方民间舞，很喜欢这亦诗亦舞的意境之美，习舞时，曾经苦练过，毕业汇演时选的也是这一支。
“好。”沈离侧对着我，脸掩在夜色之中，看不出表情，淡淡的一个字似有千言万语的情绪纠结其中。
心里默念着“心一想，归于腰，奔于肋，行于肩，跟于臂。”身体已是舒展开来，一个穿手过后，是连着的两个点翻接卧鱼儿，半伏在地上，已微微有些头晕。心中暗恼，这功夫真是扔下太久了。《花非花》以腿部动作为主，后面还有许多煞费体力的高难动作，控旁腿转前腿，旁腿接转后腿，立脚背接勾腿旋转，也不知道以现在的孱弱的身子是否能支撑下来？
忽闻一缕清越的笛音响起，在寂静的山谷中缭绕，竟是一曲《杏花天影》！他果然是懂我的！心底阵阵激动，精神随之振作起来，我纵身跃起，继续忘情舞着，轻轻吟出：
“花非花，
雾非雾；
夜半来，
天明去。
来如**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一曲舞罢，我伏在地上喘息不已，连日的牢狱之苦加上午时之后便粒米滴水未尽，体力已是严重透支，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竟能将一支《花非花》舞到如此地步！
身子虚软无力，头脑也是昏昏沉沉，整个人是极度渴睡倚靠在沈离怀中。
“三哥，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好。”
花非花，梦非梦，一帘秋絮随风动。曲终人未散，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身处梦境，还是身在人间。
“我们有家吗？”
我朦朦胧胧道。
“有。”
“阿九变成佳木，三哥还会陪着我吗？”
“会。”
感觉温热的唇印上我的前额，如果这是梦，梦中人却但愿长醉不复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