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吃等死的日子过得分外的快,转眼明日便是死期。恐惧感如潮涨潮落在这三天内不断冲刷刺激着本就不太智慧的大脑,濒临短路。这时才发现,我竟是如此的怕死,但心中却并不后悔当日所作的决定,人的生命都是一样的宝贵,如果因为救我,连累四展堂的任何一个人,甚至累及送饭的哑巴,看守的差役,以后怕是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脑海中突然闪现肥皂剧中的不死鸟女主,好像每次有难都有贵人相助,就算绑赴菜市口,也有人去劫法场,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么好命?不过似乎希望不大,这年头又没有手机、互联网,信息传递速度慢得吓人,四展堂远在千里之外,一般的快马来回怕也要十天罢?等沈离赶来,只怕我已是头悬城门,身在乱葬岗了,想到此处,心底是一阵阵毛骨悚然。
“咣”的一声,牢门被重重的打开,我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身,却见是哑巴又送饭来了。今晚的菜式倒是比前几天的一菜一汤丰富许多,有红烧鲫鱼、焖块肉、油煎茄子和黄瓜蛋汤。哑巴缓缓从食盒内将饭菜一样样取出放到地上,又拿起筷子塞到我手里,对我“嗯嗯啊啊”地比划起来。我隐约觉出他的意思是让我多吃些,好歹作个饱死鬼。这就是最后的晚餐了吧,手竟颤抖着搛不起菜来,终于忍不住扔掉筷子痛哭失声。
夜里仍是睡不着,躺在这腌臢的破炕之上辗转反侧,心想若能让我多活些日子,就算天天被跳蚤叮咬也是上算。一手摸着脸上突凸的颧骨、尖削的下巴,一手插在怀中,紧按着心口处那面菱花小镜,七天了,不敢拿出来照过,开始是怕想起他会落泪,后来是怕自己吓到自己。如若他见到我现在这副形销骨立的样子,定会难过不已罢!
“醒醒,醒醒阿!陈阿九该去洗水了!”牢门在人重捶之下咣里咣啷地响着,我迷迷糊糊地从坑上翻过身,强烈的阳光从大开的牢门处倾泻进来,刺得人睁不开眼。
“干嘛?”看着面前这个手拿伽锁,官差打扮的中年汉子,我大吃一惊,午时三刻尚早,眼下要带我去哪?
“洗水好上路!”来人穷凶极恶地答道,拿起木枷就往我头上套。
跟在差役身后,穿过长长的秘牢,脚上的锁链拖在地上发出“吭嚓吭嚓”之声和在两边牢房内不断传出囚犯喊冤叫屈的哀号中显得格外沉闷怪异。好不容易走到尽头,两扇沉重的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看着眼前的绿树红墙,竟恍如隔世,深呼吸一次,连空气都是清甜的,这才是红尘万丈的美好人间啊。
“还不快跟上,爷可没功夫陪你磨蹭!”走在前面的差役怒喝道。
“哦。”我垂头丧气应道,离下阿鼻地狱轮回最多还有两个时辰了罢。
“王班头,人带来啦?”一腰如水桶的壮妇凑到我跟前,两只绿豆小眼睛骨碌碌转着不停上下打量着我,看得人头皮阵阵发麻。
“李妈,这是今日洗水的正点子,可看紧点,出了纰漏绑赴菜市口的怕就换成你我了。”被唤作王班头的差役一边大声吩咐着一边动手卸下我身上的伽锁。
“您放一百个心,这丫头还能上天遁地不成?”李妈应道。随即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钳住我的胳膊,死拉活拽地将我拖进屋。
“大婶,轻点您呐!”这死女人手劲倒大,痛得我是龇牙裂嘴,哀号不已。
“闺女,这儿来!”李妈拿着木杓向杵在门口的我和颜悦色地招呼道。
“这是……洗澡?”我挪过去小声问道。
“是啊,今儿要行刑了罢?”李妈有些同情地看着我。
现在终于明白王班头那句“洗洗好上路”的意思了,敢情这“洗水”竟是死囚行刑前的福利来着!想到此处,不禁欲哭无泪,如果不用死,我情愿一辈子不洗澡!
“闺女,人活在世上就是还债来着,少受些罪也是好的。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再好好过。”李妈坐在木桶边絮絮说着。
心里忍不住大翻白眼,活世上受罪?我情愿!你要觉得受罪,我和你换,你乐意不?下辈子指不定还有没有呢!
湿漉的长发披散着,换了身干净的白色囚服,宽袍大袖,腰身极肥,还好是大白天,若是晚上,必让人当作女鬼无疑。
“麻烦你了,李妈,我这就带人犯去恭事堂了。”王班头复又用伽锁将我套牢。
恭事堂?什么地方?心底又是一阵胆战心惊,忍不住问道:“去那做什么?”
“哪来那么多废话!去了就知道了!”王班头不耐烦地喝斥道。
老远就听到恭事堂内传来一男子的嚎啕之声,我心中一拎,额滴神!这恭事堂不是刑房吧?都快要砍头了,难不成还要先打一顿?
“哭啥哭,你省点劲不成?嚎得老子心烦!”
跨进恭事堂大门,只见四下站着的是七八个官差,坐在桌边的却是两个和我一样死囚服饰的男子,都约莫二三十岁的样子,发话的正是其中一个满脸胡茬,五大三粗的汉子,另一个面庞清秀,倒像是个书生,伏在桌上兀自嘤嘤哭个不停。
“孙大勇,你老实待着!吼什么吼!韩俊,你也别总像个娘们似的。”王班头拍着桌子道。
“今日上路的就你们仨,都给我听好喽,待会酒菜用完,就去菜市口了。”王班头示意我坐下继续道。
“要得!要得!自打关进来,俺可是一个月没喝过酒了。哎,俺说大兄弟,俺们可得好好喝两盅,你们读书人怎么说来着?那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孙大勇用力拍着韩俊肩道。
哪来的神人呐!都要死的人了,还能这么乐呵,脑子有毛病还是咋滴?我忍不住插嘴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对!对!这大妹子说得好!”孙大勇又重重一记拍得韩俊肩头一塌。
看到这一幕,心中有些莞尔,这孙大勇倒是莽撞得可爱,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经典之语竟被他演绎得如此狗血。
“你别那么大力拍人家了,骨头该被你拍散了。”我撇撇嘴道。
“是!是!俺是有点得意忘形了。”孙大勇忙缩回手,有些自责道。
这人脑子还真是秀逗了!我和韩俊都有些惊恐地看向他。
孙大勇被我俩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出声道:“俺知道俺要死了,也没啥!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俺打小就没了父母,和表妹订了亲的,没想到表妹被那狗官看中,强要讨了去做小,表妹不从,竟投河自尽了,俺一气之下,杀了那狗官为表妹报仇!活到现在已是赚了。”
“你杀了人,报了仇,倒是了无牵挂,小生可是冤枉得紧,小生前月进京应试,无端卷进弊案之中,这座主考官,小生与他从未蒙面,不知何故,竟咬定小生行贿于他,眼下竟要枉死在这皇城脚下,实是心有不甘。”韩俊也迫不及待地叫起冤屈来。
这年头,还真是人命如草芥呢!看看他们,再想想自己,实在是愤愤不平。
“大妹子,看你这么个瘦弱的样子,犯了什么事进来的?”孙大勇看向我问道。
“和我一道吃饭的人中毒了,他们都说是我下的,没办法,经不住说,吃不消打,只好承认了。”我无奈道。
眼前两人听了我的话后不约而同发出唏嘘之声。
“好了,你们仨还有完没完!有什么话留着黄泉路上过奈何桥再唠嗑去罢!”王班头看站着的一帮官差听得入神,语气不满地喝止我们。
酒足饭饱之后便是拿人开刀,只觉囚车载着昏昏沉沉的我向闹市行进。耳中传入的尽是喧扰之声,两边的街景也模模糊糊看得不甚分明。刚在恭事堂,极辣口的烧刀子,特意喝了两大口,神经麻木些,砍起头来不会那么痛罢?
午时五行中属火,火向朝南,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刻,这时行刑也许能压制些杀孽的阴气吧。只见三个光着膀子,头扎红巾、腰系红布的刽子手正手撑着九环大刀的刀柄,面北朝南,一字排开。正午的阳光直射在雪亮的刀刃上反射入眼,让人目炫心惊。
从午时正就被押到这刑台上示众了,听到传令小吏隔不多会便来午时一刻、午时二刻地报着时,心底阵阵发凉。跪在地上的腿快要发麻,我不由得紧闭了眼,心中默念: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要死得太难看就好。
“刀-下-留-人!”远远有马蹄声和人声传来,没听错吧?赶紧睁开双眼,向远处看去,只见一人一骑正快马赶到。待来人下马近前,我看清他手上正高举着一卷黄绫,心中吃惊,难道是圣旨?
“原来是内禁卫军何统领,何大人此来所为何事?”身为法场监斩官的梁城府尹面露殷勤之色道。
“圣上皇榜诏告大赦天下,请刘大人速率众人聆听圣谕。”被称作何统领的青年汉子夹领箭袖,腰跨佩刀,声若洪钟,长相甚为威猛。
梁城的刘市长兼市委书记一下慌了神,忙不迭地指挥众人和围观百姓跪倒三呼万岁。忙乱之中,我和两旁的孙大勇、韩俊不禁面面相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哎,俺说大兄弟,你学问高,刚这官爷的话是啥么个意思?”孙大勇扭头一脸讨好之色向韩俊看去。
韩俊并不理会,头如小鸡啄米般连连向台面叩去,涕泪交加地念念有词道:“吾皇圣明,万民幸之!天下兴之!”
我倒!性命如蝼蚁般任人踩捏,暴打一顿,再给塌些金创药,他倒搞不清棒疮是打哪来的了,还一个劲的在这边感激涕零的!忍住鄙视他的冲动,我掉过脸对仍是木痴木痴的孙大勇道:“皇上下了圣旨,我们犯的事都不追究了,这下死不掉了。”
“此话当真?”孙大勇眼里闪着欣喜的光芒。
这大老粗,前一会还视死如归来着,这下激动得和什么似的。“骗你是乌龟!”我没好气道。
“那敢情好!大妹子、大兄弟,待会一道去喝酒,哥哥俺请!”孙大勇就差拍胸脯打保票了,可惜手被反绑在后面。
我和韩俊都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这人还真是直心眼,喜怒皆形于色。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史局前日夜观星象,天赋镇星、大白、辰星、荧惑、岁星五星联珠异象,同会角、亢、氐、房、心、尾、萁苍龙七宿,分天之中,积于东方。此乃天降祥瑞,泽被苍生,是以大赦三日,普天同庆。钦此。”刘统领朗声念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跟着大帮人山呼海喝起来,我心中暗忖,五星联珠就是金、木、水、火、土排一直线吧?好像三十几年才发生一次,这回倒巧,偏赶上了,看来我陈佳木命不该绝啊!
刽子手斫开缚着的绳索,我一下跌坐到地上,膝盖又麻又痛,想站却站不起来。正呵着气揉搓着,眼前一下暗了起来,一个魁梧的身影挡住了正面所有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