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蘖禅师,是佛教禅宗史中最有影响的临济宗创始人义玄的老师。不过除掉教主的身份外,他最著名的是与唐宣宗李忱的交往。题目里“远看初知出处高”这句,相传是唐代禅宗黄蘖禅师和唐宣宗一同作的诗。唐宣宗,宪宗皇帝第十三子,论辈分,他是之前三位皇帝敬宗、文宗、武宗的皇叔,但年龄却比唐敬宗和唐文宗小一岁,“三武灭佛”之一的唐武宗弥留之际,把37岁的光王李怡立为皇太叔,成为新的皇位继承人。宣宗这个叔叔代侄儿皇位的做法,跟600年后的永乐皇帝比起来,实在平稳了很多。
据宋代人记载,唐宣宗还没被立为“皇太叔”的时候,为避武宗之害,曾经出家做过小沙弥,其实史实恐怕未必。这个小沙弥整天跟黄蘖禅师一起赏瀑布,禅师作诗曰:“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沙弥续曰:“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黄蘖禅师看出这位后来的宣宗“非池中物”,便对他另眼相待,因为这口气已远非小和尚的境界。还有个他二人的段子,沙弥宣宗问黄蘖禅师,干吗要礼佛,礼佛就是着相,结果黄蘖禅师不答话,上去就是几巴掌。沙弥宣宗当时虽然云里雾里,结果是灭佛的武宗一死,宣宗还俗为帝,佛法大兴。明代高僧憨山德清有诗《寄黄檗山了心上人》:“唯有风光当一掌,至今山水语喃喃。”那“一掌”就是那个扇巴掌的典故。
当然以上那个宋代流传的故事虽然出名,但未必属实。不过传说里面往往有其流传的时代与文化背景在,比如佛教与帝王,高僧与将相王侯的关系,其中包含了许多有趣的谈资与暗示,大概也是有佛教能常盛常新的因素所在。
唐宣宗曾为沙弥事,包含了一种佛教特有的政治国家观念,简单地来说就是佛教度化人的过程,有时候是菩萨直接开示,比如《妙法莲华经》里最出名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简称《普门品》)里,就说过:“若有国土众生应以佛身得度者,观世音菩萨即现佛身而为说法。”如果有需要,观音会以各种形式的化身出来说法。有时候,她需要借助俗世的人物现身说法,借助的身份就有世间的帝王、宰官。所以很多帝王也应用这条逻辑倒过来演绎,将自己比作那位出示度人的菩萨,这在一千多年前的“中古时代”(Middle Ages)是非常普遍的,比如大家熟悉的舍身同泰寺的梁武帝、分舍利建塔的隋文帝。而自封“转轮圣王”的武则天,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
帝王而为佛子身,最彻底而悲情的,是一位在历史上并不太出名的君主:南宋最后一位帝王,被称为南宋德祐帝,也被称为“少帝”“幼帝”“恭帝”,降元后被封为瀛国公。陆秀夫身背跳海的另一位“少帝”怀宗赵昺,因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结局,而为天下人所知——但7岁降元的瀛国公,最终被迫出家至西藏学习佛法,并客死河西,他的母亲全太后也被迫为尼。藏学大家王尧先生从藏文文献中稽考出瀛国公本事,证明这位宋德祐帝,最终成为佛法因明学的大师,被称为“合尊”,最后被赐死在河西。藏族文献载其“流血成乳”,表明他是被冤死的。用佛教的解释,也可以理解为修行至极高的境界,血液称为牛乳一样,反正瀛国公可算一位悲情的帝王大师了。在后来元末汉族的传说中,瀛国公成了元朝最后一位皇帝顺帝的老爸。金庸把乾隆说成是海宁陈氏子,也是沿着这种传说逻辑来的,算是种YY补偿吧。
到明清时代,这种帝王而教主的风气,依然风靡,明神宗的母亲慈圣皇太后就自封九莲菩萨,又把“九莲”等同于观音本尊。今天香火冠绝天下的观音道场普陀山,实际上是在500年前慈圣皇太后的“九莲”崇拜影响下,才从天下名山中脱颖而出的。同时,明清以来藏传佛教界,把达赖视作“欣然僧佛”,即观世音菩萨的化身;班禅则是“月巴墨佛”即阿弥陀佛的化身。鉴于明清以来历代达赖实际的政教领袖地位,他们当然也是帝王说法的菩萨了。
离我们最近的几位东方帝王教主,八世哲布尊丹巴算是比较出格的。他的名字比较长,叫“阿旺垂济尼玛丹彬旺舒克”(念起来相当别扭……)。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简称为哲布尊丹巴,蒙文意思是“圣光明者”。这种活佛系统大家或许不太熟悉,但它是达赖喇嘛、班禅额尔德尼、章嘉呼图克图齐名的藏传佛教的四大活佛之一,是外蒙古藏传佛教最大的活佛世系。八世哲布尊丹巴正好赶上辛亥革命,八世哲布尊丹巴在俄国的支持下宣布外蒙古独立,任日光皇帝“额真汗”,改元共戴。但1915年在北洋政府和沙俄的斡旋下,哲布尊丹巴取消独立,受袁世凯政府册封为呼图克图汗,保持了自治王公的地位。1919年,北洋名帅徐树铮将军趁十月革命、沙俄内战之际,率军队进占库伦,取消外蒙古自治,但很快苏联红军协助蒙古人击败了北洋政府,夺取蒙古政权,重新立这位“日光皇帝”成为立宪君主。三年后,八世哲布尊丹巴博克多格根于库伦突然圆寂,蒙古人民革命党政府宣布不再寻找转世灵童,并开始限制和控制藏传佛教信仰,立法禁止寻找转世,该世系在外蒙古终结。苏联人曾立哲布尊丹巴续弦为佛母,不过影响比活佛差远了。外蒙就是在“高位光明”(哲布的中文意思)与卢布、坦克的干预下,逐渐分离出中国的版图。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作为现代蒙古最主要的政治独立运动首倡者,八世哲布尊丹巴的名字在当代蒙古国境内却鲜有人知,死后的遗骸现已荡然无存。
曾经一度收回外蒙的民国战将徐树铮,似乎在如今的果粉崇拜的名单里,并不算最出名的。但这位维护帝国疆域主权的功臣,屈指算来是百年来中国战将收复疆土成果最大的了,即便数数抗战名将,也未必有他的战果。孙中山称之可与傅介子、班超相比,也非诳语。可惜收复外蒙次年的1920年,直皖两系军阀内斗、皖系军阀下台,新上任的冯国璋政府撤消了西北筹边使公署,第一次直奉战争后,徐更是流亡海外。这位高蹈行事的将才,最后被“北京事变”后实权派冯玉祥公报私仇,擒杀于华北,而逮捕徐将军的是冯的副将、民国武坛高手、中央国术馆馆长张之江将军。其实徐将军若在,民国时没有那么多内斗,外蒙问题估计列宁那会儿已经被北洋政府彻底搞定,起码不会拖到斯大林时代还是“历史遗留问题”而被独立。
说到沙场上的将领,虽不至于有如观音般说法的,但也有皈依而为高僧示人的。不远的就有两位大德,一位是民国时代在汉地弘传密教的代表人物能海法师(1886-1966)。生于清末的能海,年轻时弃商从戎,考入四川陆军速成学堂,与“川王”刘湘及其堂弟“西康王”刘文辉(四大地主之一“刘文彩”的哥哥)等为同学,曾被派到云南讲武堂任教练官,跟他同岁的朱德,就做过能海的学生。民国中期,能海东渡日本,考察政治和实业,但看到日本佛教兴盛,佛教思想、尤其是玄奘唯识、法相之学,影响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由此转而希望由佛教而改革民智,遂出家为僧,成为民国佛教改革的先驱。法师在文革开始前的1966年圆寂于五台山碧山寺,圆寂前夜说了句“明天批斗会我就不参加了”,唐师曾为正果大和尚作的序文里面,提到过能海坐化的事情。
另一位是得道的名将神僧,是四川昭觉寺方丈清定大师。大师俗名郑全山(1903-1999),又名有藏,曾为国民党少将、中华民族复兴社成员,黄埔军校第五期步兵科毕业。中年脱离国军出家,法号清定。解放前经屈映光、赵朴初迎请,往上海觉园寺主持班禅纪念堂开光仪式,并组织成立上海金刚道场,这也成为他在肃反运动中的口舌,这位前国民党少将被立即逮捕,冠以反革命罪名,关进了上海提篮桥监狱。文革后期在周恩来指示下被特赦释放,赵朴初居士慕清定学行,助其重返禅林,最初在天台国清寺,之后的1987年,清定禅师重回成都昭觉寺说法,以97岁高龄圆寂。
余于癸巳冬,清修普陀山普济寺中,问道于念青、大山诸大檀越,遂蒙指示,得知清定禅师晚年亦曾遇一大劫。清定禅师虽以“天大将军身得度”(普门品),但未能渡俗世尘劫,为寺院中孽辈所忌,似有顺宗“永贞内禅”之变,则是关于清定禅师记载中闻所未闻者,听罢不觉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