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故事里,主角不是物种,也不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种族或民族,还不是唯物史观中的阶级,而是某种生存策略。生存策略是行为生态学的重要概念,我用它来定义各大社会集团。采集狩猎是一种生存策略,暴力掠夺也是一种生存策略。打天下坐江山,和务工务农、投资经商一样,都是生存策略。这些生存策略的载体可以叫阶级,但又比阶级大,包括了生产集团之外的暴力集团,我把这两大集团称之为阶群。暴力集团和生产集团就是最大的两个阶群,就好比动物和植物。
这些阶级和阶群彼此互动,继承创新,适者生存,形成某种世态均衡,这就是特定的社会形态和文明形态。
四号楼,儒家历史观。
我们这代人在评法批儒中长大,对儒家缺少尊重。至于儒家史观,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忠臣奸臣,三纲五常,满纸的道德评价,好像水平不高。
大概在2007年,我写了一篇文章,讨论英语中的“right”如何翻译。我认为最贴切的译法不是“权利”,而是“权分”。分,名分,本分,你的分我的分,在古汉语中是权利和义务的统称。在分前边加一个权字,可以把权利和义务分开,同时将西方的权利概念与中国的传统思路接轨。一旦找到把西方的权利概念引入儒家传统的接口,再进入这个接口细读,我发现儒家史观很不简单。这里涉及老祖宗的东西了,我们得恭敬点,多介绍几句。
先简单地概括一下:儒家史观,好比一栋建筑,内部有不同层级,还有大大小小的单元房。这栋建筑的名字叫礼,礼的结构大概有两层,一层官,一层民。民又分士农工商等小层级,官也分皇帝贵族和文武九品官员等小层级。每个主体都有不同的名分,不同的名分处于不同的层级,有不同的单元房面积,比如底层小民50平方米,上层二品官500平方米,最高层皇帝10万平方米等等。单元房的大小边界一直在或暗或明地变化,儒家最关注的就是这些面积的尺寸如何规定,规定是否得到遵守,是否发生变化。
这种关注本身,已经可以帮助我们深入分析大楼的内部结构。
儒家史观最概括的表述来自孔子。我们知道,检验一种理论,最无情的办法就是用它预测未来。在《论语·为政》篇里,子张问孔子能否预测未来。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孔子极端自信:“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孔子鉴往知来,通过回顾三代之礼的因革损益推测未来。沿着这条路子,他甚至敢于预测百世之后。可见,孔子历史理论的核心词是“礼的损益”。用我们的比喻说,也就是大楼内外的增增减减。
大楼内外的增减变化,即礼的损益,如何进一步分析呢?儒家最伟大的历史学家司马光做了一个示范。《资治通鉴》的第一笔记载就是大楼内部层级和单元房的变化,也就是名分的变化。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年),周天子任命三位晋国大夫为诸侯。“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天子提拔几个贵族算什么大事?司马光用上千字的篇幅,论述了此事的意义。他首先介绍自己采用的理论框架:“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
司马光用了三个概念:礼、分、名。不同的名和分,例如君臣,公侯卿大夫,如同大小不同的单元房构成大楼一样,构成了礼。天子的职分是:正名,定分,以礼为纲纪治理天下。这就是司马光心目中的社会结构,也是他把握历史的基本框架。
司马光把礼分解为名和分,然后分析名和分的变迁。他说,圣人于君臣之际未尝不惓惓也——圣人的拳拳之心,始终牵挂着君臣之间的分际边界。
我们知道,名和分一直处于历史变迁之中。以前没有皇帝之名,秦始皇以郡县制统一中国之后,给自己创造了皇帝名号。以前也没有公民之名,现在也从西方引进了。
除了名称之变还有分际之变。前边说过,“right”可以译为“权分”。顺着权分的思路讨论分际变迁,也就是权利义务的边界的变迁,我们可以看到,人民公社社员如何有了自留地,如何可以大包干,如何可以进城卖菜,如何可以进城打工,如何可以开办企业,这些都是权利边界的扩张,单元房面积的扩张。权分边际的变迁,民众权分的扩张,导致了社会和时代的变化,构成了改革开放历史的基本轨迹。
有的时候,名号不变,权分却变了,例如,号称是公仆,其实成了老爷,这就是潜规则。有的时候,权分不变,名号却变了,例如还是仆人,却被称为主人,这是更高级别的潜规则。
儒家的礼制和名分分析,不仅关注人类社会内部的关系,纲常伦理,还关注天地人之间的关系。天有天的分,地有地的分。这就好比在大楼的最高层建了一座大庙,金碧辉煌的天坛。我们知道殷商时期,对天命和鬼神极度崇拜,大规模的活人献祭,到了周朝,往往用陶俑代替活人,天之分减轻,人之分加重。
对天地人的全面关注,就好比在关注大楼及其内部结构之外,还关注大楼的地理和地质条件,关注气候条件,甚至关注信仰等超越性价值问题。
那么,三皇五帝到如今,上述名和分到底是如何变迁的?变迁的力量来自哪里?分际的变迁有什么规律?这些很有深度的问题,都可以从儒家史观中开发出来。儒家经典《周易》所描述的盛衰转化,也可以看作分际变迁的某些常规。对于儒家史观,我研究得不够,但已经意识到水深鱼多,无论是观点还是史料,都是一座宝库,这里先推荐一二。
五号楼,综合前四栋楼的好材料建构一种历史观,我称之为造化史观。
前边有了四栋大楼,到底选择哪栋作为自己的历史观呢?我感到了选择的困难。每一种史观都有优点,也有缺点。
儒家史观包容天地人,关注官家集团内部的名分变迁,这是优点。但对各个生产集团的关注不够,对不同生产要素的拥有者如何获利,如何分配,缺乏深入探讨和计算。
唯物史观对各大生产集团和阶级关系有深入的分析,但缺乏对暴力集团和官家集团的讨论。
血酬史观专门研究暴力集团和官家集团的行为逻辑,对生产集团内部的关系缺乏讨论,也不关注人与天地的关系。
进化史观的“遗传变异、适者生存”原则很好地解释了生物进化史,但主要关注物种的生物学特征。我们可以把物种换成人类的各种“生存策略”,超脱地看待生产集团和暴力集团及其下属各个纲目科属的互动,客观科学地计算社会的均衡状态,就好像计算生物界的进化稳定对策(ESS)一样。
我的愿望是:综合前四栋楼的好材料,取长补短,建造一栋新大楼。例如,在唯物史观中补上暴力要素,在儒家史观中补上生产要素,用进化论和行为生态学的方式讨论甚至计算生产集团和暴力集团的互动,同时用儒家的名分变迁思想,讨论各个行为主体在互动中的边界损益,而且吸收儒家史观中的天地成分,赞天地之化育,参赞造化。如此建立新的历史观,可以称之为造化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