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多数人的命运不载于文字,重大事件的叙述也被修官史的人垄断,但民间依然以口口相传的方式,向后人传达历史真相的一鳞半爪。而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完全可以将一棵棵小草的荣枯真实地记录下来。
文/十年砍柴(作家)
没有花香
没有树高
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
学生时代,学唱过的歌曲很多,而能在人到中年依然记起的,很少。《小草》算是其中一首,或许是生长在乡野,在我初中时代第一次唱这首歌时,心中有些许悸动。但当时年少的我,也不可能从这首歌生发出更多的什么“微言大义”。
近些年,我数次在清明节回那三千里外的故乡,为祖父祖母扫墓挂青。几乎只有老人和幼儿留守的乡村,草木疯狂地生长无人砍伐。祖母的坟头,只要过一年,野草就齐人高,将墓碑和坟头遮得严严实实,我和我的兄弟用柴刀将草砍伐干净,才能露出墓碑上镌刻的字:“李府张氏老孺人之墓”。
我的祖母,至死都没有正式的名字。在娘家,她的父母和亲人唤她的乳名;嫁给我爷爷后,载入族谱、刻入墓碑的是“李张氏”。她的两个儿子——我的父亲和叔父、四个孙子——我和三位兄弟,大名倒是清清楚楚地刻在“敬立人”之列。
祖母只活到五十多岁,她在我长兄出生前两个月病逝,四个孙子两个孙女都未曾见面。对我们兄弟而言,“奶奶”只是一个概念,只是一个清明前去光顾一次的土堆。我的祖父去世时,我已经12岁,念小学五年级。儿时他偶尔给我讲往事,也只是一些片段——他无非是寂寞中对着不谙世事的孙儿自言自语而已,他的述说中从来不提奶奶——那位替他生过七个孩子只两位成人的妻子。我的父亲有时会给我说两句奶奶的事,也只是“可怜”“善良”“从不和邻里吵架”云云。在爷爷的葬礼上,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听到了奶奶苦难一生的概述。我的舅奶奶——即奶奶娘家的弟媳妇呀,在哭姐夫的时候,勾起对苦命的姐姐的回忆,她用哭腔诉说我的爷爷命好,长寿,看到了孙子孙女出生,得到了儿子的孝敬,她那位姐姐自嫁到李家以来,她讨过米,经常挨饿。好不容易熬到大儿子工作了,娶了儿媳怀了长孙,可孙子还没出生就走了……
现在我的舅奶奶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有时回想起她哭诉我祖母的一生,我不觉凄然。像我祖母这样平凡而穷苦的乡村妇女,连她的儿孙都不能完整地说出其一生经历,遑论他人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样的普通人,包括我的祖母祖父,就像山间那些小草一样,生长、枯萎、完全消失,无人在意。
国史只为王侯将相大儒名臣等人物作传,自然不会记录这类小人物的命运;那么家族史呢?同样不载。我翻看过本族1983年修订的族谱,多数人如我的祖父祖母,只有一行字记载其生卒之时,他们的人生故事,或精彩或平常,或顺遂或凄苦,全部湮没在两行字中。只有取得过功名和有过官职的家族成员,才会在族谱中附有小传。
我对民间写史感兴趣后,对这类问题进行过一番思考。很能理解在传统中国普通人的故事不载于书是正常的。在多数人温饱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的时候,文教不彰,即使是尊师重教的古代中国,能掌握文字并有意识地记录所见所闻的人,只是少数中的少数。他们中间得意者进入官场,自然不会写小人物的故事;即使失意如蒲松龄、曹雪芹这样的士人,同样只把笔端对准自己的同类。
然而,尽管多数人的命运不载于文字,重大事件的叙述也被修官史的人垄断,但民间依然以口口相传的方式,向后人传达历史真相的一鳞半爪。
在高中时,因为一位历史教师的缘故,我隐隐觉得中国有两套叙事的模式。这位历史老师是湖南新化县的,新化是陈天华的家乡。他讲课时讲到陈天华的《猛回头》、《警世钟》,解释说这两个小册子是用我们湖南中部叫花子讨米的莲花落写的,所以朗朗上口,易于传播。讲到太平天国时,就放下书本,给我们讲石达开与洪秀全决裂后,分兵向西,曾经包围我故乡宝庆府长达半年之久,最后在正为湖南巡抚做师爷的左宗棠规划下,坚壁清野守住了宝庆城,石达开不得不撤退,继续西行,直到殒命大渡河畔。家乡也便赢得了“铁打的宝庆”之称。
这些发生在故乡惨烈的史实,在历史书中往往是轻轻带过,即使是专门研究那段历史的学者,也很难关注。比如我所在村庄往南2华里的一个乱坟岗,儿时我和伙伴常常去放牛。老者告诉我那是埋葬“长毛”的地方。这些长毛如何来到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如何战死,埋骨异乡?没有系统历史知识的老者,当然说不出所以然。多年后我对照石达开围宝庆城的那段历史,才明白宝庆城北路曾发生过一次惨烈的交战,以争夺城北门户,战场就在我村庄旁边。最终太平军战败。
我在想,那段死伤无数的战事发生时,我的祖辈正在做什么?逃难?旁观?一切都没有答案。
这样的缺憾永远无法弥补,我无法苛求不识字的祖辈将他们看到的人与事记录下来,留给我们。
而今天进入了互联网时代,九年制义务教育也早在乡间普及,普通人已经能够熟练地运用文字、图像、视频记录周围的一切,也能通过网络等方式进行传播。可以说,民间记录历史,在技术上已无障碍。那么最重要的障碍是什么?
我以为一是意识;二是方法论。
意识上的障碍,是因为受到长期的官方历史观教育影响,把历史记载看得高不可攀。因此首先要给“写历史”祛魅,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历史学家,每个人书写自己所见所闻,不但是一种能力,还是一种权利。只有更多的人使用更多的方式来记录自己亲历的历史,历史才难以被某些人垄断。
第二个是方法论的问题,好的做法能使所记载的历史更为全面,更接近真实。有志于参与民间写史的人,最好的基础性工作就是写日记。我自己记了15年的日记,一直没有断过。一件事发生时,身在其中者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因为习焉不察。但如果记录下来,再过五年十年翻日记,它就有历史感,原来当时某个时期,尤其把小历史和大的历史一对照,就很有意思。比如二十年前我刚到北京,三环路刚修好,三元桥边的烂尾楼中旅大厦还在修修停停。现在北京修到六环,再翻看当时的记载,感觉就很不一样,很有历史感。
当一个人记录别人的故事,比如找长辈口述其人生经历,帮着记录下来,重要的是如何引导老人讲出细节,说出更全面的信息。没有引导,长辈们可能不明白,他觉得我要教育这个孩子怎么吃苦,给你来一番忆苦思甜。而且要善于判断平常叙述中可能隐藏的精彩故事。比如某人的奶奶家比他爷爷家富裕,当奶奶的可能讲到这桩婚事,两句话就带过去了。但如果你思考一下,差距甚大的两家怎么会结亲?细挖下去就可能将精彩的细节引出来了,这些细节很可能佐证大时代的变迁。记录长辈的口述之外,尽量多方面采集资料。同样一件事每个人处于自己的立场,其叙述也不一样,几乎所有的大人物、小人物都是这样。对民国时期发生的大事,蒋介石的日记记录,和李宗仁的口述自传很可能相差甚大。同样一件事情,奶奶说的跟爷爷说的可能不一样,妈妈说的跟爸爸说的也可能不一样。因此要尽量多了解,详细地记录,然后结合其他的史料进行对比、甄别。
很遗憾,等我明白这些道理时,等到记录的技术手段不再是障碍时,我的祖母已经逝去四十九年了,我的祖父也辞世三十一年。他们和无数小人物的故事,永远消失在历史的黑幕里。
但愿以后的小草历史不再被忽视、被湮没。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完全可以将一棵棵小草的荣枯真实地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