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出土文物”一样的人物,在他一系列令人咋舌的经历背后,一定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现在我有可能拂去蒙在他身上将近一个世纪的尘埃,把这个面目模糊的老人从少人关注的昏暗角落里请出来。
文/张钧(崔永元口述团队首席记者)
刚听到个消息:陆立之夫妇今年冬天在民政局的帮助下住进了养老院,两人一个104岁,一个93岁,没儿没女,在家就是出了事也没人照应。
去年,我曾和同事一起去看望过他们,那时陆立之的脑子已经有点糊涂了,之前,他托人告诉我们说,还有些话想说。摄像机架起来,他开始说,说来说去,都是三年前我采访他时说过的话。
陆立之是我采访过的第一位百岁老人,他可能也是国内在世的最后一位“托派”。
一
2009年2月15日傍晚,我突然接到同事孙老师的电话,他让我赶紧和原《炎黄春秋》的副主编刘家驹先生联系,他那儿有个百岁老人的采访线索,据说经历很丰富也很传奇。
陆立之,又名陆梦衣,出生于1909年,1925年加入中共,1927年赴苏联进入莫斯科中山大学,1929年秋回国,1930年被开除出中共,旋即加入刘仁静为首的托派组织“十月社”,第二年向南京政府自首,成为军统的一员。现居安徽滁州,他写过一些回忆早期中共活动的文章,曾在《炎黄春秋》上发表。
刘家驹先生的介绍很详细,最后,他补充道:“他还是刘仁静的亲戚,而且很可能是目前在世的最后一个正牌托派。”
当时,我做口述历史采访不到一年,尚没有采访百岁以上老人的经历,陆立之让我既兴奋又惶恐,这是一个“出土文物”一样的人物,在他一系列令人咋舌的经历背后,一定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现在我有可能拂去蒙在他身上将近一个世纪的尘埃,把这个面目模糊的老人从少人关注的昏暗角落里请出来,这让我颇跃跃欲试。但是,他毕竟已经超过百岁,身体、思维、记忆力怎么样?是否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都还不确定。
不过我的忐忑只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负责联络受访者的张新就给我带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由于刘家驹事先给陆立之打过电话,所以老人很痛快地答应了我们的采访要求。“陆老的思路很清楚,而且记忆力也没问题。”听了张新的话,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那天下着雨,冬末春初的北京潮湿阴冷,我走在朝外大街的便道上,一边走一边在电话里对张新说:“马上订机票,咱们后天就去。”
二
在出发前的一天时间里,我和搭档张新开始疯狂地寻找有关陆立之的信息,收获颇丰。我们不仅从著名托派王凡西的回忆录里找到了有关陆立之的记述,甚至还发现了中共1930年1月将包括刘仁静、陆梦衣等人开除出党的通知,这一切都为我们确定陆正牌托派身份的真实性提供了佐证。
由于陆立之的经历十分复杂和丰富,涉及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众多,这些事件、人物有的我们有所了解,而有的之前简直闻所未闻。每个枝杈伸出去都会耗费掉我们的大量精力和时间。我们自身的知识储备和采访积累可以稍稍减轻一点工作量,但是要做的准备还是做不完,这让我直到踏上飞往南京的飞机时心还没踏实下来。尽管为了应付可能出现的知识盲点,我的行李中装上了我能找到的几乎所有的参考书:《双山回忆录》、《郑超麟回忆录》、《莫斯科中山大学和中国革命》、《中国共产党党史》,等等。
我另外的一点不踏实,是仍然对老人的状态没有把握,尽管张新的反馈是积极的,但在见到老人之前,甚至采访完成以前,一切都还说不好。如果老人身体不好,不能应付长时间的采访,只能持续一两天,那么我们重点问哪些问题?如果采访中发现老人的记忆力或者思维有明显的衰退,我们该怎样启发和引导,帮助他完成回忆?如果采访中老人的身体出了状况,我们又该怎样处理,这些问题在我的脑子里一遍遍地冒出来,我就像个复习了很久,去参加高考的学生一样,反复熟练地回答着这些问题,从北京飞往南京的飞机上,一直持续到从南京开往滁州的出租车上。
三
2月17日傍晚,在滁州市工人路一栋破旧的楼房里,我见到了陆立之。老人个子不高,身材瘦小,但精神看上去很好,特别是一双眼睛格外有神。我们走进房间时,他主动站起来,拄着拐杖走向我。他的手有点凉,但和我相握时,我能感到从他手上传递过来的力度。
房间不大,临窗是一张老式的写字台,上面堆满了书和纸。我们坐定后,老人有点艰难地坐到写字台后面的椅子上,从桌上拿起一本黄色封皮的书,递向我,说:“这是我头两年出的一本书,送给你。”
我连忙起身接过书,我知道这就是那本我们只闻其名而未见其实的《谁主沉浮》。这本书是陆晚年所写回忆文章的结集,从上个世纪20年代一直写到1949年以后,内容很庞杂,既包括作者对其本人在五卅运动、上海三次工人起义、“四一二”事变、抗战等大事件中的亲身经历的记述,也涉及中国留学生在莫斯科中山大学的学习和生活、托派组织在中国的兴起发展和覆灭、军统组织在30年代和抗战前后活动等情况的记载,还包括他对周恩来、王明、瞿秋白、米夫等中共和共产国际早期领导人的回忆。在见到陆之前,我们只在网上零散地找到了其中的几篇文章。陆立之把这本书送给我,为我们接下来的采访提供了宝贵的参考资料。
在交谈的过程中,陆立之有时会起身取东西,行动有些迟缓。他的夫人告诉我们,之前老人的腿脚还很利落,上下四楼一点问题都没有。去年他过一百岁(虚岁),市里领导来看望他,送给他一幅“寿”字。这幅“寿”字被端端正正地挂在房间里最醒目的位置。有天挂在墙上的“寿”字有些歪了,他自己登上沙发想把条幅扶正,就摔骨折了。养了大半年,现在刚刚痊愈,但腿脚已大不如前。
那次见面持续的时间不长,但我们拜访的目的却全部达到了。通过跟陆立之的交流,我发现尽管老人在跟我们聊天的过程中偶尔会出现重复和中断,但对一个年过百岁的老人来说,他的思维和记忆力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了,整个身体状况看上去也很好。这让我对接下来的采访增加了不少信心。
不过,在当时,还是有一个现实问题给我造成了困扰。以往我们对高龄受访者进行采访时,一般都希望能有老人的子女陪同:他们对老人的身体状况最了解,一旦发生意外大家也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最正确的反应。陆立之没有子女,身边只有年近九旬的老伴照顾他的起居。他的家房间不大,光线声音状况都不理想,很难达到我们拍摄的基本要求(我们的采访通常会架设红背景,布置简单的灯光,对环境声有较高的要求),在老人家里完成采访有难度。我们可以在宾馆里布置一个采访间,每天接送老人,但陆立之居住的楼房没有电梯,他住在四层,对骨折刚刚痊愈,年过百岁的老人来说,每天上下这四层楼梯,简直是莫大的折磨。
这时,一同前来的张新提出了一个建议:可以把陆氏夫妻一起接到我们的宾馆去住,这样既可以省去老人每日往返上下之苦,又可以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地调整采访,同时,我们还能在一定程度上照顾老人的饮食起居。我觉得这办法不错,跟老人一说,他们欣然应允。于是我们约定,第二天一早就把两位老人接到酒店去。
冬末春初的滁州天气还很冷,房间里没有暖气,陆老夫妇在室内都穿着棉袄,我们也没有脱下身上的羽绒服,陆立之的夫人王师正忙前忙后地为我们添茶倒水,拦也拦不住。言谈举止之间,看得出两位老人当年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同样看得出的是他们对我们到来的欣喜。在滁州这座破旧的居民楼的一方斗室里,人多一点总会更暖和些,他们过冷清的日子过得太久了。
四
第二天一早,张新就把二老接到了酒店,稍事安顿,对陆立之的第一天采访开始了。
与老人见面之后,我的心里有了底。对陆立之,是可以按照时间为经,事件人物为纬,突出重点的思路,来进行一次个人传记式的口述历史采集的。头天晚上,我连夜通读了他的《谁主沉浮》,更强化了这个想法,像陆这样的人物,在我们的口述历史采访中也属难得一见,如果不能做一次深入的采访,全面地记录他复杂曲折的一生,那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当时我心里的小九九是,在老人身体允许的前提下,争取花上一周左右的时间来完成这次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