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让包子烫得舌头疼也舍不得吐出来，一边吸气一边去屋里找凉茶喝，边喝边回忆。刚才他过去，隔着门帘只能看到站在门边的一个大太监的袍子边，屋里没点灯有些暗，可那袍子好像会反光一样……
嗯？
小太监一口包子凉茶差点没噎死！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蓝布袍子，再想想膳房里各位爷爷的袍子，这才明白师傅是什么意思！怪不得师傅让他过一刻再过去！
那样的蓝缎袍子在这个院子里，只有阿哥身边的大太监才有的穿啊！
四阿哥爱新觉罗·胤禛顶着头上的大太阳，一路疾走，身后跟着的苏培盛脚下生风，最后的小太监几乎一路小跑。
进了院子，胤禛才放慢脚步，先去了书房。书房门口守着的小太监们远远看到四阿哥一行人过来，全都早早地跪了下去。
书房的正中央早备好了一个半人高的铜鼎，里面放着一座正散发着寒气的冰山，冰山雕刻成奇山样式，仔细瞧，上面还有一两位寻胜访幽的旅人正在山阶上漫步。苏培盛从小太监手里提过书和笔墨等物，将今日的功课放在桌上，回头见四阿哥正由小太监伺候着在屏风后小解，他就出来喊人打水来给阿哥洗漱。
哪知刚出来就看到他的徒弟张德胜站在右侧回廊拐角冲他使眼色。
苏培盛让小太监们拿着铜盆、铜壶、手巾、香脂、皂角等物先进去，他往廊下走了两步，招手让张德胜过来。
“今天府里有事？”
张德胜把玉瓶过来告知李格格上火嘴里长泡，不能伺候四阿哥的事说了一遍，说完就盯着苏培盛的脸色瞧。
昨天四福晋去陪德妃说话了，苏培盛就猜到李格格今天肯定要告假，刚想进去就看到张德胜盯着他看，虚打了他一巴掌便让他滚了，苏培盛整整衣服进了书房。
胤禛把手巾扔到小太监捧着的托盘里，理一理袖子皱眉道：“怎么了？”
苏培盛不减一分，也不增一分地说：“张德胜回话，李主子吃了羊肉，上了火嘴上起了泡，怕主子看了腌臜，这几天怕是不能伺候主子了。”
胤禛利眼一眯，沉沉地哼了一声，看了眼书房里搁的略小的西洋座钟，见才四点多，想着去福晋屋里用饭前倒还来得及去看看她，抬脚就出了书房，径直过角门去了后罩院。
二进福晋院里的石榴几人看到四阿哥从前院往这边来，刚要跪下磕头请安就见四阿哥径直去了后罩院。
宋格格的人看到角门一开，四阿哥进来，直接进了另一头李格格屋里，满心的欢喜顿时像被浇了一盆冷水般。
李薇这边伺候的人一眼看到四阿哥像阵风一样飙进来，一骨碌跪到地上喊吉祥，然后爬起来掀帘子。
胤禛直接进去，玉瓶早跪在堂屋的地上磕头，他也不叫起，掀起布帘子进了里屋，就看到李薇福在屋当中。他上下一打量，见她的鞋只穿了一半，后半截根本没来得及提上去，白袜子就那么露着。
“起来吧。”他边说边坐在榻上，伸手扶了她一把，就便拉到身边坐下，“抬起来我瞧瞧。”
李薇抬起半张脸，还没来得及笑一笑，胤禛就伸出手把她的下巴一抬。
她嘴边可是有烂成一片的三个大包……李薇伸手就把嘴角盖住了。她虽然是想称病，但可没想恶心四阿哥。
谁知窗户太小，屋里光照也不好，她又站在背光处，四阿哥看不清，皱眉拉开她的手仔细看了看才放开她，由得她坐到一臂远的地方去。
该！
胤禛心中恨恨道。
看着她一副有些后悔的难看样儿，又见她悄悄拿手帕在嘴角轻轻按了按，心知肚明她是怕他看了厌恶她。
该！
他知道她的心思，也明白她是个规矩人。但只记着头顶上的四福晋，倒把他给摆在哪儿了？
难不成他这个主子要去哪个屋里，还要听她们摆布？
他就乐意往她这里来，谁敢说一句废话？
四福晋进来那么久，就算有一二小心思也不敢当着他的面提。
结果这边这个倒是先退了一射之地，她不说话却能把自己给捣鼓病了。
他就这么大马金刀地坐着，阴沉沉的盯着她。
李薇不能不吭声啊，有心要找话题，但一时半刻哪里找得着？
总不能寒暄两句“今天的天儿可够热的哈”？那也太二了。
这位爷又不爱人动辄请罪。不然她跪下为自己容颜有损污了贵人眼请个小罪也能打开僵局……
要关心体贴一两句吧，可她看到他袖口上带着墨渍，就知道他这衣服回来后还没换过。他在他自己的书房都没换衣服，肯定是要回福晋那边换。所以，她虽然看到四阿哥的脖领上都是汗，她这里也放着他的衣服，却不能开口问他要不要更个衣。
这不是打福晋的脸，福晋虽然要紧，但这院里头一位的主子是四阿哥。她既然看明白四阿哥要在正院换衣服，就不能提出让他在这里换。
就算看着他不换衣服热得难受也不能提。
要不，上一碗解渴消暑的饮品？
可惜这里的饮品品种不多，能选的就那几样，头一样就是茶。天这么热，他又热得一身汗，心里又有火气，她总不能上热茶吧？冒着热气的茶端上来谁想喝啊？
除了茶，她这里就剩下酸梅汤了——可这个他也不喜欢。这种酸甜口味、女人爱喝的玩意儿他不沾。
李薇真发愁了，总不能端杯凉白开上来吧？
这时，玉瓶救她来了！
只见玉瓶小心翼翼地把门帘掀开条缝，轻手轻脚极伶俐地闪身进屋，手中捧着的托盘上放着两只白瓷圆盖碗。
她端进来了两碗冰酸奶！
李薇眼睛都亮了！赶紧上前接过来，先捧一碗放在四阿哥面前的炕桌上：“爷试试，这酸奶味儿好得很。倒不是我要的，大概是膳房那边想着爷过来才送来的。”
轻巧巧一句免得四阿哥把这功劳记到她身上，说完低头也不再劝，她自己直接捧着吃了起来。
可算把嘴占住不用说话了，四阿哥来她这里最多一刻就要走，她吃羊肉上火这事也是个老把戏，他早看透了，说什么都错，干脆不说，大家心照不宣最好。
胤禛见她吃得自在，面前的白瓷碗壁上凝着水汽水珠，他打开盖子，白生生的酸奶像豆腐一样，凉意扑面而来，上面点缀的玫瑰酱有些浸开。他拿起银制小勺尝了口，甜味奶味都不大浓，酸味也很适口，不知不觉一碗就吃完了，浑身的汗和燥意都消了一半。
他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便站了起来，李薇心中松了口气跟着送出门，临走前他又看了看她的嘴角，虽然生气但也有些无奈，道：“好生养两天，爷过几天就来看你。”
他生气时，李薇心中忐忑如泰山压顶，他这一温柔，她突然感动得心里一酸，酸完苦涩就漫了上来。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停了有一瞬，四阿哥转身便走了。
李薇回到屋里，坐了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正院里，元英从听说四阿哥回来就打点好了一切等着，小太监小宫女一趟趟把话往回传。
四阿哥进书房了。
四阿哥去瞧李格格了。
四阿哥出来了。
四阿哥往正院来了。
等听到外面的小太监小宫女扑通扑通往下跪，磕头喊吉祥的声音，她忍不住站起来，往门前迎了两步。
门帘一动，胤禛偏头进来了。
元英浅浅一福就站起身，带着浅笑迎上去，伺候着四阿哥往里屋去换衣服。底下人早就捧好了衣服、鞋袜，还有梳头家什等物在旁边候着。
她伺候着四阿哥换了全身的衣服，看里衣全都湿透了，忍不住叹道：“这么热的天儿，阿哥辛苦了。”
胤禛坐下让人换鞋袜，道：“兄弟几个都是一样的，小的都没喊累，我这个当哥哥的自然不能说累。”
脱了靴子换上单面布鞋，脚上顿时轻快不少。
胤禛舒服地长舒一口气，往榻上一歪，闭目养起了神。
她站在他身边，轻轻地解开他的辫子，用梳子从下到上慢慢地给他通头，通了一百下后，拿白巾子把他脖子后和头顶的汗擦干净，再把头发重新编起来。
胤禛一直闭着眼睛，等福晋忙完，他握着她的手拉到榻前坐下，微微睁开眼笑道：“你也歇一歇，我在外头忙，你在家里也不轻闲。”
她笑道：“我在屋里有什么累的？”
胤禛拍拍她的手，闭眼小睡起来。元英慢慢起身，带着丫头们都出去了。
胤禛这一觉直睡到金乌西坠，睁眼时看到隔着门帘的堂屋已经点上了灯，他躺着不动，唤人道：“来人，点灯。”
石榴擎着一盏灯进来，元英跟着进来，道：“阿哥，可要传膳？膳房把晚膳都送来了，我看着有道素锅做得极好，汤鲜味浓。”
胤禛“嗯”了一声，便抬腿出了里屋，元英跟在后面。
堂屋正中央支着一张八仙桌，正东靠墙的横几上摆着三支手腕粗细的高烛，照得屋里亮堂堂的。
西侧墙角的小几上摆着一个铜制宝船，船里盛着冰山，刻的却是小儿抱鲤的吉祥花样。东侧墙角的小几上摆着一座碧玉宝塔，塔内燃着驱蚊虫的香料，丝丝清烟从宝塔中溢出。
八仙桌右侧站着的是福晋从娘家带来的四个陪嫁，左侧站着苏培盛和四个上膳太监。
等四阿哥和四福晋上座后，这九个人上前伺候。
一顿饭吃得鸦雀无声，连碗勺相碰的声音都没有。
胤禛先尝了福晋说的素锅，主料虽是豆腐，汤底却是荤汤。他在天热时不爱用浓油赤酱做的荤菜，嫌味重，这是阿哥所膳房的人都知道的。就算这样，这碗一点儿油星、异味和渣子都没有的汤他也是一口没碰，只吃了两块汤里的豆腐。
幸好桌上菜品多，他一样一口也吃了个八分饱。
等他放下筷子，从头到尾只顾盯着他吃什么菜的元英也跟着放下筷子，虽然她只吃了六分饱，但也一点儿都不饿了。
撤了菜，她伺候他喝茶，见他不吭声不说话，只好自己找话题，就把今天抄了两卷经的事拿出来说，从抄经说到昨天陪德妃说话都说了什么。
福晋语调轻柔，说的都是孝、忠之语。胤禛一边听，一边微笑点头，认真仔细地看了她今天抄的两卷经，道：“真是辛苦福晋了。”
元英温柔笑道：“不辛苦的，额娘平日也是这样。我不过跟着额娘学罢了，若能学得额娘一二分就是我的造化了。”
胤禛闻言只是一笑。
宫中女子不管是受宠的还是不受宠的，日子都是难熬的。无论底下她们是什么面目，露在外面愿意让人看到的都是美好的一面。
抄一抄经书，手中拿一串念珠，仿佛她们就染上了佛祖的清高、淡然、出尘脱俗。既然脱了俗，那功名利禄自然就远离她们了。不沾染红尘世俗的美人儿，好像那些恶欲的猜测也沾不到她们身上了。
所以，宫中女子闲时念一念经，说一说因果，就像脸上的胭脂一样是每天见人时必备的功课。
从小在宫中长大的胤禛自然对此心知肚明。
福晋虽然进宫只有半年，但也已经慢慢学会了宫中女人的手段。
胤禛满意地握着福晋的手，说道：“福晋明白就好，只是这抄经也不可太累了，福晋一日抄一卷就行了，只要虔诚，佛祖必不会怪罪的。再说，这虔诚又不是抄得越多就越虔诚。”
他揉了揉福晋的手腕，继续说道：“这两卷抄下来，你这手腕可要受不了了，明日就不抄了，后日再抄吧。”
他让石榴拿来药油，坐在榻上给她揉了小一刻的手腕，两人才歇下了。
四阿哥如此体贴福晋，石榴和福嬷嬷等人都高兴极了。她们站在堂屋，听着里屋榻上两人的动静响了有一刻钟才停下来，然后叫水，两人擦洗过后，换了被褥才重新躺下休息。
躺在床上的四阿哥倒是很快睡熟了，元英却久久睡不着，她睁着眼睛看着帐顶，瓜瓞绵绵的帐子上丝丝蔓蔓，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瓜圆头圆脑地挤在重重花叶之下，让人看到就想起孩子。
她想她会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哥哥弟弟姐姐妹妹。
她转头看向熟睡的四阿哥，她能给四阿哥生很多的孩子，而这院子里其他的女人也能生下他的孩子。
她往四阿哥身边挤了挤，他迷糊着睁开眼，伸手把她搂在怀里拍了拍。
但她的心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更加不安。
他会一直对她好吗？是不是只要她一直做得这么好，他就不会变？
可元英心里很清楚，不管她做得多好，四阿哥会不会对她好，却不是由她决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