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薇听说四阿哥生气的事，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还是玉瓶出去还膳盒时听说的，回来就小脸发白，小声跟她说：“格格，听说四阿哥最近发火呢。”
这也不是四阿哥第一回发火生气，这位爷有个习惯，就是爱生闷气。他一生气，不管是谁惹的他，是外面的人还是阿哥所里的，他也不冲人发火，也不找人吵回来，就一个人闷在书房里。
这段日子，院子里的气氛就会特别压抑。
所有宫女、太监全都来去匆匆，见面都不敢多聊，全用眼神打招呼，就是说话，声音都会压得很低。
因为他爱闷着发火，不爱找解语花排解，所以李薇等后院女子的消息就慢上一两天，等到后院里人人都知道了，她也就知道了。
玉瓶平时是很想要四阿哥多来找李格格，但现在她最怕四阿哥突然想起她家格格。李薇就看到她在偷偷求菩萨，求四阿哥千万别来。
李薇是挺能理解她的，就连她自己也害怕现在的四阿哥。
原因很简单，四阿哥一句话就能要了她的命。谁知道他生气时有没有理智？会不会拿她撒气？一句“杖毙”，她的小命就葬送了好吗？
就跟玉瓶为什么一心一意地伺候她一样。
李薇进宫时是没从家里带丫头的，进阿哥所当然也是光杆司令一个。玉瓶在内的伺候她的太监和宫女都是内务府分来的。
这些人为什么心甘情愿地伺候她？还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就跟她怕四阿哥的理由一样，她也是一句话就能要了他们的命。玉瓶伺候她时，事事都为她着想，可不是因为她的人格魅力感天动地，而是她的一条小命全寄在她身上而已。
李薇曾经认识的那些人都各有各的性格，却从来没有跟谁像跟玉瓶在一起那么舒服自在，还不是因为玉瓶在她面前完全没有自己的性格？所以，有时想想她其实也挺害怕玉瓶的。
一个陌生人伺候自己到完全没有自己的脾气，那这个人心里在想什么她怎么知道啊？但同时，玉瓶也算是给她上了一课。
她在李家时，上下尊卑没有宫里这么严苛，毕竟外面人家不会动辄就用“杖毙”来杀鸡给猴看，最多是卖出去。所以李家伺候她的丫头、奶娘、姑姑，她感觉上也就是职业素养更高的高级保姆。她身边的大小丫头还常常斗嘴呢。进宫后这些却全看不到了。
当时跟玉瓶一块儿由内务府分来的有宫女二人、太监二人，还有负责她屋里打扫等的小宫女二人、粗使太监二人。
但太监再说是无根之人，看起来还是男人样子。李薇能接受玉瓶等宫女，却无论如何习惯不了一个看起来十二三岁或十六七岁的“男人”伺候她。所以，太监全让她闲置了。
宫女中，玉瓶是不知不觉跟她熟悉起来的，之后也就一直让她伺候着。
按说，李薇这种做法其实很容易造成矛盾，下人反水什么的，宫斗里不是常说吗？但这样之后，她惊讶地发现剩下的人面对她时反而更贴心了。偶尔她叫个人帮忙传个话、做点事儿，那个人能激动得双眼发亮！
李薇就觉得冷落他们有些愧疚，这种事也不好跟玉瓶商量——别看玉瓶在她面前软得一推就倒，这么长时间其他宫女都没能越过玉瓶冲到她面前来，就证明这姑娘的手段也是很不错的。所以，有次她悄悄问了四阿哥，说那些她使不着的宫女、太监要不要退回内务府，另给他们安排差事。
四阿哥问她：“怎么？他们伺候得你不如意？”
李薇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解释道：“我老冷落着他们，他们在我这里也出不了头，时间长了不是怕出事吗？再说人往高处走，我这边也要不了这么多人，退回去再换个主子，说不定就出头了呢？”主要是她这里真没多少活儿给他们做。
四阿哥一脸“你在玩我”的表情，后来发现她是认真的，就嗤笑道：“你怎么就知道你这里不是高处了？”然后又教她，她的担心都是没必要的，下人敢不忠的，直接打死就好。
“你使不上他们，那是他们没本事。不然你现在那个贴身宫女是怎么来的？她能在你身边站住脚，剩下的就都是没用的。他们要想伺候好你，自然会努力上进。不必你替他们操这份心。”
当时两人都躺在帐子里，四阿哥搂着她，说：“不过你这样，也算错有错着。你只管安坐，等着那几个人怎么对你表忠心吧。这会儿，着急的不是你，是他们。”
然后，李薇算是想明白了。
此刻，手握他们生死的人是她。
所以，这些被内务府分来的宫女、太监，在被分到她这里时就开始捧着一颗忠心向她。
就像四阿哥院子里的女人们，不受宠被冷落的，全都想的是怎么让四阿哥喜欢她，而不是扭头就去找其他阿哥投靠。
在死亡威胁面前，一切威逼利诱都是纸老虎。
所以她这种人，才能轻易得到一院子下人的忠心。而四阿哥能让这一院子的人对他的喜怒如此紧张，凭的也不是他的人格魅力，而是他天然的地位。
李薇也不会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四阿哥对她另眼相看，她就可以在这时跑去他面前找死……她还是很怕死的！
于是李薇最近格外乖巧，用膳时也不专门要菜了，有什么吃什么。只可惜一样，听玉瓶说膳房有好多螃蟹呢，她就吃了两回蟹黄包子，还没来得及要螃蟹，四阿哥就晴转阴，冬雷阵阵。
等天晴了再吃吧。
膳房的刘宝泉拿着最近一旬里阿哥所各院的叫膳单子进行月末结算。
紫禁城里各处宫院都有独立的膳房，都由御膳房统管。膳监是一年清一次库，各膳房由各膳房总管太监主管。刘宝泉习惯一月一小结，三月一大结，半年一汇总。阿哥所算是紫禁城里事最少的一处宫院，膳房伺候起来也不像宫妃处那么提心吊胆。
所以刘宝泉常感叹这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但再平静的地方也有是非，刘宝泉连睡觉时都竖着一只耳朵。
他拿着叫膳单子翻来翻去，心中把几位阿哥的院子数了个遍，然后叫来干儿子，嘱咐他下个月，四阿哥和五阿哥院里的叫膳要格外留心注意，怎么小心伺候都不为过。
干儿子心有不解，但也恭敬地应下来了，回身就去叮嘱他徒弟。
刘宝泉翻着四阿哥院里李格格这一旬的膳食单子，心道：最近这是起风了啊。
虽然距离过年还有一个月，但宫里早早地就热闹起来了。摊子太大，事情太多，不得不提早准备。
阿哥所身处禁宫，也算是提前一步染上了这股年味儿。
首先就是四阿哥开始早出晚归了，正好他最近生气，这一来大家反倒都松了口气。书房的课虽然还没停，但听说四阿哥最近倒是常去太子那里。阿哥里太子的腿是最粗的一条，四阿哥能抱上这条大腿，这边李薇还没反应过来，玉瓶他们倒是说起来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听玉瓶的意思，下面的宫女太监最近嘴里都是太宗时的四大贝勒，近的也有现在的裕亲王和恭亲王。
他们嘴里倒是没虚话，盼的也是四阿哥能当个旗主，再往上一步封个贝勒，日后是个亲王！
李薇的感想十分复杂：同学们，你们的目标太浅薄了。日后咱们主子，可是要当皇帝的！想到这个连她也有些小激动。因为四阿哥是“胤禛”，她就不觉得四阿哥现在给太子“打工”有什么好激动的。
另一边，则是因为四阿哥开始忙，回来也是在书房歇得多，后院这边的气氛终于轻松起来了。
就连算是“深受宠爱”的李薇都很没良心地盘算四阿哥这一忙，怎么着也要一口气忙到过年了，直到过了元宵才算把这个年给过完——好几个月呢，到那时他的闷气肯定就消了！
这些日子不必害怕了哦耶！
放松下来的李薇发现，她现在好像变成小透明了。
福晋略忙，不说天天去见德妃，三五日里总是要去一次的，也常常跟三福晋、五福晋她们串门，大概也是在忙过年的事。
宋格格怀有身孕，不但四阿哥嘱咐过要照顾好她，连福晋那边也是一天一问。所以，虽然宋格格还是那么安静，可她那里最近也很热闹。
就剩下李薇了。
四阿哥在后院里的时候，她有宠爱，自然引人注目。现在四阿哥不在，她就突然显得特别没人搭理了。
虽然李薇从不出阿哥所，但也觉得最近门前冷落。以前虽然没人找她，但找玉瓶的人很多，各种刷好感搭关系。这几天她看下来，发现都不来找玉瓶了。
李薇还担心人心浮动，谁知玉瓶却每天热火朝天地带着宫女们给她做过年的衣服。其他宫女、太监也加倍体贴关爱她。
这天午后，玉瓶和玉烟坐在屋门口有亮的地方劈线，李薇帮不上忙就坐在窗前望着院子里的树发傻呆。
玉烟看了她好几眼，这几天这姑娘都这样，好像有话要说似的。李薇一直等着呢。果然不一会儿，玉烟过来给她换了盏茶，拿了两碟蜜饯道：“格格，奴婢陪您说说话？”
玉瓶在那边抬头看了眼，但没动也没过来。李薇看玉烟也是有些忐忑啊。
这两个宫女都是她到阿哥所后分给她的，名字也是她给改的。
玉瓶是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虽然人瘦，但瘦得很有婉约的味道，腰身那线条挺像细颈瓶的。玉烟肤白，白得像牛奶一样。都说一白遮三丑，玉烟在宫女里算是长得不错的了。
在玉瓶成为她的贴身宫女，拿了她屋里的大权后，玉烟几乎没在李薇这边露过脸，主动说话是很少的。
但今天玉烟居然主动找李薇说话，还提议说小太监里一个叫赵全保的会学口技，学的鸟叫别提多好听了。
李薇用“姑娘你胆子很大嘛”的鼓励目光看着她，这就像四阿哥说的，这些人在想方设法对她表忠心。人家努力表现，她也不好拒绝，就笑道：“既然这样，就叫他来吧。”
赵全保是个年龄看起来十二三，实际上应该有十六七的小太监，他来到李薇面前时，看得出来衣服是新的，还没下过水，颜色挺鲜亮，靴子的鞋帮雪白，估计是今天刚上脚——这一身说不定都是为了今天准备的。
虽然离了有三步远，她也闻到他身上新鲜的皂角味。他大概还特地洗了个澡，宫女太监想洗澡可麻烦了，不到年节非要掏银子不可。
这份心意让李薇的心情更加复杂，脸上更加温柔，柔声道：“你就是赵全保吧？听说你会口技学鸟叫，这里也没外人，你试一试。”想想又特意加了一句，“学个小鸟的，别声音太大，咱们屋里自己玩乐没关系，引来外人就不好了。”
赵全保激动得脸上阵红阵白，深吸好几口气才道：“主子，您瞧好吧！”
他略冷静了一下，也不见他是如何开始的，一阵悦耳的鸟叫就响起来了。一开始李薇根本没发现是他，因为她没见他张嘴啊，还抬头往院里的树枝上和天空中张望，等回过神来想起可能是他学出来的还不敢相信，仍往院里找。
他学完一串，屏息凝神地停下来，束手站在原地，等着李薇说话。
李薇忍不住感叹：“好家伙！真是太像了！”她一笑，赵全保像是背上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肩膀也放松了，脸也敢抬起来了，小心翼翼地看了李薇一眼。
李薇赶紧抓住机会对他安慰、鼓励地一笑。
被人这么费尽心血地讨好，压力好大啊。
赵全保的眼睛亮得真像灯泡啊，简直就像中了大奖。
李薇压力更大了，喊玉瓶拿东西赏他，想想马上就要过年了，干脆全院的人都加赏一个月的月钱，赵全保和玉瓶多二两。
现在外患较多，李薇也是想加加恩，一院子的人齐心共渡难关。
哪知晚上，玉瓶竟劝她趁机收服赵全保和玉烟。
李薇半真半假地问她：“那你就不酸？”
玉瓶假作叹气：“我一个人也没长八只手，能把主子身边的事全干了，多几个能人来搭把手也好。”然后认真道，“格格，外院的事，还是要靠太监。赵全保人看着也机灵，让他多跟外面的人套套交情，咱们这边也不会什么事都慢别人半拍。”
赵全保确实够机灵的，不然他怎么就敢搭上玉烟，一口气跑到她面前来了？
玉烟这段日子看下来也是个有成算的。
玉瓶的意思她也明白，上次四阿哥发火，她们这个院子得到消息是慢了些。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李薇不是没放在心上，只是她不知道去哪里打听，又怕打探到四阿哥那里，再不小心摸了老虎屁股怎么办？
既然不会做，干脆不要做。
之后两天，她就常常喊赵全保进屋来，去膳房传膳这样的事玉瓶也交给他了。赵全保又趁机把另一个叫许照山的太监给带了出来，玉瓶这些天也开始带着玉烟进屋伺候。
小小一个院子，不算她才八个人，这就分了好几帮。
李薇看得头痛，但这也算是件好事。至少过了这么长时间，又经过了这些事，内务府分来的这八个人的性子，她算是大概摸清了。看得准不准且不说，哪个是哪个算是不会认错了。
四阿哥教她的这个办法还真不错。她不必急着去摸清这些人，他们自己就会跳出来的。始终没跳出来的，她也不必去管了。
赵全保为人机灵，许照山口舌甜滑，两人去膳房叫膳还没几次，上上下下都混了个脸熟。玉瓶来膳房时，到底还是有男女之别，所以只进过膳房第一进的屋子。赵全保和许照山就全无顾忌，进门后爷爷、爹爹、哥哥口中不停，千儿打得利落极了。
没有人会不喜欢被人趋奉，太监无根，所求无过名利二字，赵全保和许照山跟膳房的太监走的又不是一路，人人都乐意跟他们结个善缘。
结果没几天，李薇就在膳盒里又看到了“孝敬”。
有四阿哥在的日子里，膳房总是会特意给她留一些不在膳食单子上的东西。如今倒是很长时间没看到了。现在四阿哥没来，赵全保倒是有这个本事。
有时候倒不是就缺那一口吃的。只是这份与众不同是面子上的东西，当所有人都不给面子的时候，通常就意味着事情已经糟透了。
赵全保拿回来的是两盘糖，一样金黄色的加了松子和核桃的麦芽松子糖，一样乳黄色的花生牛轧糖，一律是二指长一指宽三分厚，包着糯米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