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有点黑,眼睛小小的,笑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老耿在日记里亲切地称他为小黑熊,王先生过生日的时候老耿便送给了他一只小黑熊的公仔。是不是所有的男人在年少时期都是那么地迟钝,王先生在成为王先生之前怎么可能猜中女孩子的心事呢,刚满十岁的他拿着公仔不停地问老耿为什么送他毛绒玩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而老耿则皱眉低头,一言不发,却掩盖不了嘴角的微笑。但是王先生过生日那天,参与生日派对的还有一位张小姐,她是老耿的好朋友,而她也喜欢王先生,老耿在日记里问过自己这可怎么办呢?我很想在旁边批注,你比张小姐漂亮太多,王先生喜欢的只会是你一个人。但是我那时还不会写太多字,没有及时给老耿做出正确的开解和指导,只能让这位少女独自辗转,静静地被自己的猜测折磨,默默地咀嚼着情窦初开的悲喜。
我对这些印象能够如此深刻,是因为我总是能在现场参观到最真实的直播。后来想想,我真是老耿掩饰早恋的最佳作案工具,我那么小那么傻,还那么听老耿的话,简单易携,随处可放,就像一只不会随地大小便的小狗,个把人约老耿出去玩尤其是有王先生在的场合,老耿把我带着既可以打消大人的顾虑,又给大家带来一个活的玩意儿增添乐子,真是两全其美一举两得。而且老耿的同学都非常喜欢我,我还没上学的时候老耿会在下午上课之前的午休时间把我带到她教室去,一群哥哥姐姐围着我宠着我,让我站在讲台上给他们背诗唱歌。后来他们小学毕业,老耿每次的同学聚会都会带上我,老耿的同学都说,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分子。
我不知道老耿的初恋是不是在她小学毕业来到之时戛然而止,只知道老耿升上了初中之后又在日记里出现了好几个陌生名字,而后来她的日记改成了加锁的,我也有了自己的感情纠葛要处理,对她的关注日益减少。直到我升上初中,老耿读到高中,我们又处在同一所中学的时候,我才又一次有机会亲临老耿的情感旋涡。
我和老耿读的中学,是一所百年的重点学校。从学校大门口开始一直延伸到内部深处的教学楼区的那条路旁,栽着两排高大沉默的梧桐树。那年八月的夏天,我第一次走进这所中学,在一切不满和叛逆发芽之前,先在这条梧桐树之下的路上迷路了。因为它对彼时的我来说实在太大了,不管是物理上还是心理上,它都在第一眼接触时给了我无比的震慑力。十二岁的我空无一物,不问世事不明事理,莽撞且无知。大概自卑是从那时产生的吧,青春期的初始我就处在了下风,哪怕日后学会了再多恶毒的语言,都无法回到最初把这一局扳回来。
然而在那个最初的第一局中,真正打败我的,其实并不是这所学校,甚至不是让我一直念念不忘的两排梧桐树,而是这所学校里的少年。这所学校盛产少年,他们干净整齐,温柔儒雅,低下头轻轻地抿一下嘴问你怎么了。所以对少年所有的好感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吧,哪怕以后不小心被辜负了,也无法由衷憎恨起来。
初中报到的第一天我非常不争气地迷了路,这所学校的少年及时地出现,他干净整齐,温柔儒雅,低下头轻轻地抿一下嘴问我,怎么了。我跟在他身后,走在八月的梧桐树下,蝉鸣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太阳透过浓密的树叶只剩斑驳的光照耀在他微驼的脊背上。那个时候我大概已经迟到了吧,所有人都被自己的班级认领,整座学校安静得如若空无一人,我仿佛一个局外人一样游离在校园里,孤独却自由,所以应该是那一刻开始爱上逃课的。
这位少年顺利地帮我找到了教室,后来我才知道,他姓杨,是大我三届的高中部的学长,与老耿同级同班,不出意外,杨先生成了老耿的追求者之一,而且差那么一点点,就成了我的表姐夫。
杨先生绝对是高中时男朋友的标配,是我认识的所有和老耿有过故事的男生中评分最高的。他皮肤很白个子很高,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斯斯文文,会主动低下头对你笑,这么年轻就知道自己的优点是什么并且愿意展示出来,必然是智商和情商都很高。他喜欢老耿,毫无保留但并不是奋不顾身,心无旁骛却又不是非你不可,他的爱坚强但随性,持久却自由。也许是人在还没成熟的时候总是喜欢信奉一切不可能的事情,老耿认定杨先生并不是真正地喜欢自己,就算有一百个人在她耳朵旁边念叨,他是喜欢你的啊是真的啊,老耿只觉得这一切都是众人皆醉我独醒。
老耿高三毕业的时候,杨先生过生日邀请了她,老耿又把我带去做掩护。儿时的经验告诉我,老耿内心其实还是很喜欢杨先生的,不然为什么她要像把我带去初恋王先生的生日会一样带我去参加杨先生的生日呢?可是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天真了,生日会上老耿拒绝了杨先生一切眼神的勾引和言语的挑逗,连类似“让我们在大学四年一起经营一场以结婚为前提的恋爱吧”的建议都置之不理,神情淡定得不得了,立场坚定得让人发指。旁人指点说这个场景太熟悉了,他俩这样敌进我退敌退我追的戏码演了整整三年,杨先生屡战屡败真的不是他实力不行,而是敌军太狡猾啊。
杨先生在老耿大学期间不止一次地跑去老耿的大学参观学习,还趁老耿不在家的时候,和我大舅大舅妈打成了一片,不知道怎么又成功笼络了我爸妈,我本人早就是一个顽固的挺杨派,所以不知不觉杨先生成了我们全家人都认定了的准女婿准姐夫,除了老耿,我们所有人都对杨先生宠爱有加。
可就算杨先生做到这一点,也只能导致最后让他差点儿就成了我们家的一分子。
“差点儿”的意思,放在老耿那边的理解应该是,绝对不可能。
关于杨先生的点滴我已经无法再从老耿的日记中接触到她真实的想法,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有写日记的习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无法理解老耿为何会对这样一个男生和感情有如此强烈的抗拒乃至敌意,直到以后我来到了十六岁、十七岁和十八岁,开始莫名其妙地和全世界作对之后,才真正懂得了老耿曾经的彷徨和心虚。
有这么一个男孩子,他身世清白身家清廉,优秀,洁白,有漂亮的牙齿和好看的笑容,除了一双价格不菲的乔丹鞋,好像一切都不在话下。可你只有青春期的躁动和不安,以及随时都在萌动的痘痘和皮下脂肪,更可怕的是他才十六七岁,便把你放在了心里,那他准备让你把他放在哪里呢?再怎么坚持都无法做到体谅,再怎么温柔都无法做到包容,而且还有年轻和骄傲在作祟,除了一再地错过,似乎也想不到其他结局了。
所以老耿在杨先生这样的感情强压下,大三的时候结识了我现在的表姐夫,一个笑容温暖体态微胖的男人,然后火速与他坠入爱河,大四毕业之后不顾家人反对,不顾杨先生的一往情深,远赴厦门,结婚生子,扎根在鼓浪屿,与一人相守,执一人之手,从此不问江湖事,笑看风云起。
我猜我的表姐夫一定从来没有和老耿肩并肩走过我们中学的梧桐树,他一定没有日复一日地坚持放学后送老耿回家,一定没有坐十个小时的火车跑去老耿的学校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也一定从来都没有因为老耿的一句话半夜开车跑到老耿家楼下给她送鸭脖,所以他得到了我善良美丽的表姐。
我最后一次参加老耿的同学聚会应该是在我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老耿完婚之后从厦门回家探亲,那时老耿的所有小学同学几乎都已经结婚生子,至少也有了谈及婚嫁的男女朋友。所有人看到我都说,小妹妹也长大了,看来我们真的老了。到场的还有王先生,刚从俄罗斯留学归来,在各位同学的起哄下王先生和老耿合唱了一首《广岛之恋》。一曲唱毕便准备起身离开,理由是要去陪未婚妻挑婚纱。
那天晚上老耿的小学同学在KTV玩到很晚,我知道其中一些人曾经都或多或少地发生过什么,而大部分都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就结束了。房间里灰暗的灯光打在他们一度风华绝代的容颜上,想想那些心惊肉跳的过去,所有人都选择在歌曲中释放情绪。
江湖上的传奇都是这样落幕的吧,最美的谷主嫁为人妇,最强的侠士归隐山林,那些不世的荣华富贵和快意恩仇竟然以这样的让人沮丧的方式烟消云散。因为老耿,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早我的年龄一步在我面前上演,也许我根深蒂固的悲观情绪就是在第一次翻开老耿日记时种植下来的。
老耿前两年给我生了个外甥女,福建籍,长得漂亮无比,脸上的胶原蛋白灿烂得让人心醉。老耿早就洗尽铅华俨然一副家庭妇女的样子,可能是年龄变大,继承了我妈和我姥姥大惊小怪的个性,对于我成为“作家”这件事的反应和大人们一样让我无所适从,专门注册了一个微博代替我妈对我的一切言论进行点赞和转载。尽管有点反感,但我很高兴能成为老耿的骄傲。
很多妹妹在长大之后便会对姐姐直呼其名,可我从来不,至少到现在为止我见到老耿依然要恭恭敬敬地喊她一声“姐姐”。
毕竟是偶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