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文鸳侣欢谐七夕巧 绿衣郎柳折一枝新 (2)
奁开海镜,簟展湘波。玳瑁床,珊瑚枕,深红浅碧流光;芙蓉褥,翡翠衾,比翼连枝炫彩。画轮拥处,水晶帘排七香车;绣幄开时,明月珠悬百子帐。铿锵王敖乐奏,引将仙子出湘皋;烁烂碧纱笼,照得神人来洛浦。银屏秋净,金鼎香浓。鹦鹉杯传,鸳鸯侣合。
花烛之夜,盈盈以扇障面。采苹侧侍,生以目招采苹,采苹收扇掩口,阖门而出。生曰:“闻新婚之夕,以生疏乏趣,且喜前已识荆,幸略松拘束,勿堕新人窠臼!”盈盈含笑。生为卸去明妆,持手并坐,不异绣岭相对时。二人略叙前情,早已初更将尽。生曰:“丽谯甚促,此夜千金一刻。屈卿早渡银河,卧看牵牛织女!”盈盈娇羞满面,觉夭姿冶态倍出媚人。随挽手入罗帏,早领略无边风韵。不待身跨蓝桥,已胜饮琼浆十斛。
大抵新婚妙处,最爱是似推不推之解衣,欲眠不眠以就枕。上而口脂初度,中而玉乳新揉,下而琼葩乍扌门。温存熨贴之际,彼不以衾为衾,俨在下而为席;此不以席为席,已在上而为衾。辉煌花烛,只隔轻罗,最喜览其两眼摩诃。最喜览其双蛾攒蹙。细揣其半推半就,愈生人千爱千怜。始识新婚“新”字若太羹元酒,味之无穷,璇室琼宫,玩之不尽。金榜题名为此生第一日,洞房花烛为此生第一夜,第一日人不易得,第一夜人皆有之。有之则当抚摩玩弄,缓斟漫饮,破十二分工夫,以领此第一夜情趣!若只知换新衣,戴新帽,着新鞋,睡新床,盖新被,枕新枕,教作做新郎,于此无穷玩味,只于上床时如饥鹰搏免,乞儿见食,顷刻间生吞活咽!断今以往遂成各自解衣,兵刃相接,敌无怯战之心,反有鲸吞之势。回思初夜,将一味出水江瑶,竟不当作海味吃过,岂不可惜!若石生之与盈盈,人惟旧,器惟新,较彼寻常更饶佳趣。所谓款款通轻轻送者,又不比探梅手回矣!
晨起窥妆,采苹入室。生曰:“期年之隔,较前又苗条了。犹忆订盟之时,承你作串饮,今日果如所祝!”采苹曰:“姊夫曾许我插喜花,吃喜酒哩!”生曰:“花由戴,酒由饮,只是今后敲棋,还须坐观鹬蚌。”盈盈笑曰:“偏你记得!”生曰:“别后想起,每每暗中失笑。”
顷之,云影来贺。石生夫妇同出谢云。云出扇一柄,上填《西江月》一阕,以谑之云:
天上桥成乌雀,人间目比双鱼。金风玉露合欢初,共喜银河稳渡。展妾梭心一纤,试郎牛与何如。须防凿井欲成渠,使尔中流砥柱。
石生大笑。云曰:“佳期愧无佳句,持此以助一口虚。”后盈盈见扇笑云:“好倩丽之笔!”生戏曰:“是井是溪,听卿自认。”盈盈曰:“是郎是牛,诚不可辨。”生曰:“此正贤卿福分所致!”梅、柳亦令阿姥捧彩笺来贺。生与盈盈展看。
梅词云:
采鸾丹凤,瑶岛飞来金屋共。不是奇缘,才子佳人曷足传?欣逢巧夕,牛罢郎牵梭罢织。天上人间,齐祝今宵夜似年。
———右调《减字木兰花》
柳词云:
双带绣芙蓉,巧绾同心结。此夜星娥盼鹊桥,正是成时节。已灿合欢花,好谢题红叶。玉润冰清衍庆长,佳什赓瓜瓞。
———右调《卜算子》
盈盈曰:“二女才情隽永,非妾所及。”生曰:“卿何过谦也!”
翌日,生延散人夫妇同住。成亲弥月,盈盈语生曰:“自君回里,冷落了梅家妹子,得新忘旧,情何以堪?”生笑曰:“无旨不敢自专。”盈盈曰:“这伪忠焉能惑我?昔在庾岭,谁曾颁诏前来?”生曰:“那是彼姑盗名以招致臣耳!”盈盈曰:“不须推辨,我今悉赦前愆,速招之来。”生曰:“好豁达大度也。”遂迎梅来家,阿姥伴柳丝仍居云处。盈盈谓生曰:“君既辞退敌之功,还须奋翮青霄,为母若妻一增光彩。”生感其言,屏绝人事,复下帷努力。
梅萼每于盈盈之前念及柳丝。盈盈曰:“我非故置不问,且待石郎成名,留作一付贺礼。明年乡试,生领解元,家人甚喜。梅曰:“姊姊留下的贺礼好送他了!”盈盈曰:“还早。”遂遣采苹过见柳丝,告以明年春会场后来接。柳丝甚感。生至云家,密语柳曰:“自闭户一载,迟误佳期,方寸刻不能置,不久即当择日来迎。”柳曰:“石郎励志功名,妾心甚喜,何必以此为念?”遂告以盈盈来约之期。生悟朗砖诗内有“最喜青青汁染衣,春深还尔三眠足”二语,私心自喜,遂复中止。
试期近,云影谓生曰:“乘胜争先,必更有济。伫见传胪首唱,愚兄当身作天梯,送贤弟风抟九万!”生笑曰:“言虽如此,恐未能副吾兄之望!”既入都时,松涛以功封大夫,携翠微食禄京师。遂与生会,细询别后之事。生为言之,松涛称羡不置。
及放榜,生复得殿试第一。内廷召见,宠眷特隆。报至龙湫,举家大悦。生既辞恩,遂别松涛锦旋,涛率同列祖饯,大张供具,倾动一时。云影设宴,江亭命乐相迎。到家喜气充阖闾,欢声彻邻里。生当贫贱时,惟松、云二子情同骨肉,他人虽物色其风流,谁肯过而问焉?生虽居困乏,口不言贫,优游自得,有沁水乐饥之趣。其情柔,其骨傲,视一切龌龊者流,犹啖刍缚轭者尔。及登第,贺客之声聒耳难排。趋炎慕势之辈,此言弟与府上从某处排来,是何亲戚;彼云我和状元某年在某处会过酒席,还是旧交,口内排亲,袖中出帖云:“微物几种,奉申贺敬”;更有不但生平未识其人,抑且耳内亦未闻其名。石生笑语盈盈。盈盈曰:“世情大抵如此!”
梅曰:“我和姊姊也该做个锦上添花,贺他一贺。”盈盈曰:“虽有此心,身边无物。”生曰:“身边的物都有,若肯贺我,我便齐领。”梅笑曰:“只怕你收不迭。”盈盈曰:“我忘了,有一样礼贺他,只是太重些。”梅曰:“是了,如今准定要催姊姊上礼单了。”生问:“何物?”盈盈曰:“你饱看十里杏花红,我赠你一枝杨柳绿。”生揖曰:“愿拜登嘉贶。”梅曰:“状元好馋脸!”
盈盈遂告其姑,遣人迎柳。采苹谓盈盈曰:“一之为甚,其可再乎?郎之厚,姊之薄也!”盈盈曰:“余将欲愧天下之为妒妇者,宁肯学刘休妇卖扫帚、皂荚以取辱乎?”
柳丝到家,与生成礼。抵暮,生入盈盈房内。盈盈曰:“贺礼已经送到,还来则甚?”生抚之曰:“使贤卿寂寞,却难为情。”盈盈曰:“我不劳你安顿,快些去罢!免得身心两处。”推生出,乃呼梅进房云:“今晚他纳宠,我便纳了你罢!”梅曰:“愿天速化作男儿!”盈盈曰:“我和你将他二人来模拟模拟,明日取笑他一场。”梅曰:“这等拈个阄儿,谁作石郎?”盈盈曰:“让你做石郎,我做柳妹。”梅曰:“我要进房来了。”盈盈曰:“你来。”梅进前曰:“数年渴想,今晚和你细谈衷曲。”
盈盈故作俯首无语。梅曰:“子恨我乎?”盈盈曰:“自你入秦盼到你回家,别绪填胸,恨无一屏人之地握手尽呈。谁料你合卺以来,置我脑后!”梅曰:“念念在心!奈去岁秋场,今年春试,都因文战劳人,耽迟佳信。”盈盈曰:“春花秋月,多少伤心!剔残几夜孤灯,听罢几回暮雨,暗想你鸳侣双双,断尽我柔肠寸寸!”梅曰:“凄凉语不堪多听,我罪诚不可逭,因长跪以请息怒!”盈盈曰:“你说非有心弃置,对灯盟了誓,我便不疑。”梅曰:“不难,我言若假,愿雌化为雄。”二人大笑就寝。梅曰:“好没缘,怎偏遇着你落红时候。”盈盈悄声曰:“这叫做马上相逢。”
次日见柳丝,二人笑不能止。再三诘问,始得其情。柳曰:“蒙姊姊收录,感戴不浅,其谁敢怨?”盈盈曰:“余虽惭四德,深服二南,愿与二贤妹同心合德,以事君子。”二女曰:“愿日诵《螽斯》、《麟趾》,以报吾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