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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附录

序焦

李宏甫自集其与夷游书札并答问论议诸文,而名曰《焚书》,自谓其书可焚也。宏甫快口直肠,目空一世,愤激过甚,不顾人有忤者,然犹虑人必忤,而托言于焚,亦可悲矣。乃卒以笔舌杀身,诛求者竟以其所著付之烈焰,抑何虐也?岂遂成其谶乎?

宋元丰间,禁长公之笔墨,家藏墨妙抄割殆尽,见者若祟。不逾时而征求鼎沸,断管残沈,等于吉光片羽。焚不焚,何关于宏甫?且宏甫又何尝利人之不焚以为重者。今焚后而宏甫之传乃愈广。然则此书之焚,其布之有火浣哉。

宏甫曾以是刻商之于余,其语具载此中。余幸而后死,目击废兴,故识此于其端云。

澹园

李温陵传袁中道

李温陵者,名载贽。少举孝廉,以道远不再上公车,为校官,徘徊郎署间。后为姚安太守。公为人中燠外冷,丰骨棱棱。性甚卞急,好面折人过,士非参其神契者,不与言。强力任性,不强其意之所不欲。初未知学,有道学先生语之曰:“公怖死否?”公曰:“死矣,安得不怖?”曰:“公既怖死,何不学道?学道所以免生死也。”公曰:“有是哉。”遂潜心道妙。久之,自有所契,超于语言文字之表,诸执筌蹄者,了不能及。为守,法令清简,不言而治。每至伽蓝,判了公事,坐堂皇上,或置名僧其间,簿书有隙,即与参论虚玄。人皆怪之,公亦不顾。禄俸之外,了无长物,陆绩郁林之石,任窻桃花之米,无以过也。久之,厌圭组,遂入鸡足山阅龙藏不出。御史刘维奇其节,疏令致仕以归。

初与楚黄安耿子庸善,罢郡遂不归。曰:“我老矣。得一二胜友,终日晤言以遣余日,即为至快。何必故乡也。”遂携妻女客黄安。中年得数男,皆不育。体素癯,澹于声色,又癖洁,恶近妇人,故虽无子,不置妾婢。后妻女欲归,趣归之。自称“流寓客子”。既无家累,又断俗缘,参求乘理,极其超悟,剔肤见骨,迥绝理路。出为议论,皆为刀剑,上事,狮子迸乳,香象绝流,发咏孤高,少有酬其机者。

子庸死,子庸之兄天台公惜其超脱,恐子侄效之,有遗弃之病,数至箴切。公遂至麻城龙潭湖上,与僧无念、周友山、丘坦之、杨定见聚,闭门下键,日以读书为事。性爱扫地,数人缚帚不给。衿裙浣洗,极其鲜洁,拭面拂身,有同水淫。不喜俗客,客不获辞而至,但一交手,即令之远坐,嫌其臭秽。其欣赏者,镇日言笑,意所不契,寂无一语。滑稽排调,冲口而发,既能解颐,亦可刺骨。所读书皆抄写为善本,东国之秘语,西方之灵文,《离骚》、马、班之篇,陶、谢、柳、杜之诗。下至稗官小说之奇,宋元名人之曲,雪藤丹笔,逐字雠校,肌襞理分,时出新意。其为文不阡不陌,抒其胸中之独见,精光凛凛,不可迫视。诗不多作,大有神境。亦喜作书,每研墨伸纸,则解衣大叫,作兔起鹘落之状。其得意者亦甚可爱。瘦劲险绝,铁腕万钧,骨棱棱纸上。一日恶头痒,倦于梳栉,遂去其发,独存鬓须。公气既激昂,行复诡异,斥异端者日益侧目。与耿公往复辩论,每一札,累累万言,发道学之隐情,风雨江波。读之者高其识,钦其才,畏其笔,始有以幻语闻当事,当事者逐之。

于时左辖刘公东星迎公武昌,舍盖公之堂。自后屡归屡游:刘公迎之沁水,梅中丞迎之云中,而焦公弱侯迎之秣陵。无何,复归麻城。时又有以幻语闻当事,当事者又误信而逐之,火其兰若,而马御史经纶遂躬迎之于北通州。又会当事者欲刊异端以正文体,疏论之,遣金吾缇骑逮公。

初公病,病中复定所作《易因》,其名曰《九正易因》。常曰:“我得《九正易因》成,死快矣。”《易因》成,病转甚。至是逮者至,邸舍匆匆,公以问马公。马公曰:“卫士至。”公力疾起,行数步,大声曰:“是为我也。为我取门片来。”遂卧其上,疾呼曰:“速行,我罪人也,不宜留。”马公愿从。公曰:“逐臣不入城,制也。且君有老父在。”马公曰:“朝廷以先生为妖人,我藏妖人者也。死则俱死耳。终不令先生往而己独留。”马公卒同行。至通州城外,都门之牍尼马公行者纷至,其仆数十人,奉其父命泣留之。马公不听,竟与公偕。

明日,大金吾置讯,侍者掖而入,卧于阶上。金吾曰:“若何以妄著书?”公曰:“罪人著书甚多,具在,于圣教有益无损。”大金吾笑其崛强,狱竟无所置词,大略处,即其精光之不可磨灭者欤。且夫今之言,汪洋自恣,莫如《庄子》,然未有因读《庄子》而汪洋自恣者也,即汪洋自恣之人,又未必读《庄子》也。今之言天性刻薄,莫如《韩子》,然未有因读《韩子》而天性刻薄者也,即天性刻薄之人,亦未必读《韩子》也。自有此二书以来,读《庄子》者撮其胜韵,超然名利之外者,代不乏人,读申、韩之书,得其信赏必罚者,亦足以强主而尊朝廷。即醇正如诸葛,亦手写之以进后主,何尝以意见少驳,遂尽废之哉。

夫《六经》、洙泗之书,粱肉也。世之食粱肉太多者,亦能留滞而成痞,故治者以大黄蜀豆泻其积秽,然后脾胃复而无病。九宾之筵,鸡豚羊鱼相继而进。至于海错,若江瑶柱之属,弊吻裂舌,而人思一快朵颐。则谓公之书为消积导滞之书可,谓世间一种珍奇,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之书亦可。特其出之也太早,故观者之成心不化,而指摘生焉。

然而穷公之所以罹祸,又不自书中来也。大都公之为人,真有不可知者。本绝意仕进人也,而专谭用世之略,谓天下事决非好名小儒之所能为。本狷洁自厉、操若冰霜人也,而深恶枯清自矜、刻薄琐细者,谓其害必在子孙。本屏绝声色,视情欲如粪土人也,而爱怜光景,于花月儿女之情状亦极其赏玩,若借以文其寂寞。本多怪少可,与物不和人也,而于士之有一长一能者,倾注爱慕,自以为不如。本息机忘世、槁木死灰人也,而于古之忠臣义士、侠儿剑客,存亡雅谊,生死交情,读其遗事,为之咋指砍案,投袂而起,泣泪横流,痛哭滂沱而不自禁。

若夫骨坚金石,气薄云天,言有触而必吐,意无往而不伸;排拓胜己,跌宕王公。孔文举调魏武若稚子,嵇叔夜视钟会如奴隶。鸟巢可覆,不改其凤味,鸾翮可铩,不驯其龙性。斯所由焚芝锄蕙,衔刀若卢者也。嗟乎,才太高,气太豪,不能埋照溷止回籍耳。久之旨不下,公于狱舍中作诗读书自如。一日,呼侍者?发。侍者去,遂持刀自割其喉,气不绝者两日。侍者问:“和尚痛否?”以指书其手曰:“不痛。”又问曰:“和尚何自割?”书曰:“七十老翁何所求?”遂绝。时马公以事缓,归觐其父,至是闻而伤之,曰:“吾护持不谨,以致于斯也。伤哉。”乃归其骸于通,为之大治冢墓,营佛刹云。

公素不爱著书。初与耿公辩论之语,多为掌记者所录,遂裒之为《焚书》。后以时义诠圣贤深旨,为《说书》。最后理其先所诠次之史,焦公等刻之于南京,是为《藏书》。盖公于诵读之暇,尤爱读史,于古人作用之妙,大有所窥。以为世道安危治乱之机,捷于呼吸,微于缕黍。世之小人既侥癰丧人之国,而世之君子理障太多,名心太重,护惜太甚,为格套局面所拘,不知古人清净无为,行所无事之旨,与藏身忍垢、委曲周旋之用。使君子不能以用小人,而小人得以制君子。故往往明而不晦,激而不平,以至于乱。而世儒观古人之迹,又概绳以一切之法,不能虚心平气,求短于长,见瑕于瑜,好不知恶,恶不知美。至于今,接响传声,其观场逐块之见,已入人之骨髓而不可破。于是上下数千年之间,别出手眼,凡古所称为大君子者,有时攻其所短;而所称为小人不足齿者,有时不没其所长。其意大抵在于黜虚文,求实用,舍皮毛,见神骨,去浮理,揣人情。即矫枉之过,不无偏有重轻,而舍其批驳谑笑之语,细心读之,其破的中窍之处,大有补于世道人心。而人遂以为得罪于名教,比之毁圣叛道,则已过矣。

昔马迁、班固各以意见为史。马迁先黄、老,后《六经》,退处士,进游侠,当时非之,而班固亦排守节,鄙正直。后世鉴二史之弊,汰其意见,一一归之醇正,然二家之书若揭日月,而唐宋之史读不终篇,而已兀然作欠伸状,何也?岂非以独见之俗,卒就囹圄,惭柳下而愧孙登,可惜也夫,可戒也夫。

公晚年读《易》,著书曰《九正易因》。意者公于《易》大有得,舍亢入谦,而今遂老矣逝矣。公所表章之书,若《阳明先生年谱》及《龙溪语录》,其类多不可悉记云。

或问袁中道曰:“公之于温陵也,学之否?”予曰:“虽好之,不学之也。其人不能学者有五,不愿学者有三。公为士居官,清节凛凛,而吾辈随来辄受,操同中人,一不能学也。公不入季女之室,不登冶童之床,而吾辈不断情欲,未绝嬖宠,二不能学也。公深入至道,见其大者,而吾辈株守文字,不得玄旨,三不能学也。公自少至老,惟知读书,而吾辈汩没尘缘,不亲韦编,四不能学也。公直气劲节,不为人屈,而吾辈胆力怯弱,随人俯仰,五不能学也。若好刚使气,快意恩仇,意所不可,动笔之书,不愿学者一矣。既已离仕而隐,即宜遁迹入山,而乃徘徊人世,祸逐名起,不愿学者二矣。急乘缓戒,细行不修,任情适口,鸾刀狼藉,不愿学者三矣。夫其所不能学者,将终身不能学,而其所不愿学者,断断乎其不学之矣。故曰虽好之,不学之也。若夫幻人之谭,谓其既已髟几发,仍冠进贤,八十之年,不忘欲想者,有是哉。所谓蟾蜍掷粪,自其口出者也。”

录自《珂雪斋近集》卷三

参校中华本《焚书·续焚书》

卓吾学术渊源姚江。盖龙溪为姚江高第弟子,龙溪之学一传而为何心隐,再传而为卓吾。故卓吾论心隐,尊以为上九之大人,而其叙龙溪文录,则曰“先生此书前无往古,今无将来,后有学者可以无复著书矣”。夫卓吾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而尊龙溪乃至是。由是言之,亦可以知卓吾学所从来矣。卓吾此书外,复著有《藏书》、《续藏书》、《说书》、《卓吾大德》等书。《藏书》述史,始自春秋,讫于宋、元,《续藏书》则述明一代万历以前事。去岁邓秋枚购得《藏书》,李晓暾自金陵购得《续藏书》,余皆获读之。此书则为锦州张纪庭捐赠国学保存会者,明刊本也。

卓吾曰:“名曰《焚书》,言其当焚而弃之。”明季此书两经禁毁:一焚于万历之三十年,为给事中张问达所奏请,再焚于天启五年,为御史王雅量所奏请。然而此本则刻于既奉禁毁以后,观焦弱侯序可知也。嗟夫,朝廷虽禁毁之,而士大夫则相与重锓之。陈明卿云:“卓吾书盛行,咳唾间非卓吾不欢,几案间非卓吾不适。”当时风尚如此。夫学术者,天下之公器,王者徇一己之好恶,乃欲以权力遏之,天下固不怵也。然即怵矣,而易世之后,锓卓吾书者如吾今日,则亦非明之列宗所得而如何者。然则当日之禁毁,毋亦多事尔。

卓吾为人,颇不理于谢在杭、顾亭林、王山史诸贤之论,惟袁中郎著《李温陵传》颇称道之。余最录袁传以附于后。嗟夫,嗟夫!卓吾学与时忤,其书且毁,记其人者或甚其词,度必有之。亭林、山史因学术之同异,至痛诋其人,以为叛圣。若是,夫阳明之不能免于世之诋诃,固宜也。

戊申三月顺德黄节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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