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周西岩
天下无一人不生知,无一物不生知,亦无一刻不生知者,但自不知耳。然又未尝不可使之知也。惟是土木瓦石不可使知者,以其无情难告语也,贤智愚不肖,不可使知者,以其有情难告语也。除是二种,则虽牛马驴驼等,当其深愁痛苦之时,无不可告以生知,语以佛乘也。
据渠见处,恰似有人生知,又有人不生知。生知者便是佛,非生知者未便是佛。我不识渠半生以前所作所为,皆是谁主张乎?不几于日用而不知乎?不知尚可,更自谓目前不敢冒认作佛。既目前无佛,他日又安得有佛也!若他日作佛时,佛方真有,则今日不作佛时,佛又何处去也!或有或无,自是识心分别,妄为有无,非汝佛有有有无也明矣。
且既自谓不能成佛矣,亦可自谓此生不能成人乎!吾不知何以自立于天地之间也。既无以自立,则无以自安。无以自安,则在家无以安家,在乡无以安乡,在朝廷无以安朝廷。吾又不知何以度日,何以面于人也。吾恐纵谦让,决不肯自谓我不成人也审矣。
既成人矣,又何佛不成,而更等待他日乎!天下宁有人外之佛、佛外之人乎?若必待仕宦婚嫁事毕然后学佛,则是成佛必待无事,是事有碍于佛也。有事未得作佛,是佛无益于事也。佛无益于事,成佛何为乎?事有碍于佛,佛亦不中用矣,岂不深可笑哉!才等待,便千万亿劫,可畏也夫。
答周若庄
明德,本也,亲民,末也。故曰“物有本末”,又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苟不明德以修其身,是本乱而求末之治,胡可得也?人之至厚者莫如身,苟不能明德以修身,则所厚者薄。无所不薄,而谓所薄者厚,无是理也。故曰“未之有也”。今之谈者,乃舍明德而直言亲民,何哉?不几于舍本而图末,薄所厚而欲厚所薄乎。意者亲民即明德事耶。吾之德既明,然后推其所有者以明明德于天下,此大人成己、成物之道所当如是,非谓亲民然后可以明吾之明德之谓也。
且明德者,吾之所本有;明明德于天下者,亦非强人之所本无。故又示之曰“在止于至善”而已。无善无恶,是谓至善,于此而知所止,则明明德之能事毕矣。由是而推其馀者以及于人,于以亲民,不亦易易乎。故终篇更不言民如何亲,而但曰明德;更不言德如何明,而但曰止至善,不曰善如何止,而但曰知止;不曰止如何知,而直曰格物以致其知而已。所格者何物?所致者何知?盖格物则自无物,无物则自无知。故既知所止,则所知亦止。苟所知未止,亦未为知止也。故知止其所不知,斯致矣。予观《大学》如此详悉开示,无非以德未易明,止未易知。故又赞之曰:“人能知止,则常寂而常定也,至静而无欲也,安安而不迁也,百虑而一致也。”今之谈者切己自反,果能常寂而常定乎?至静而无欲乎?安固而不摇乎?百虑而致之一乎?是未可知耳。奈之何遽以知止自许、明德自任,而欲上同于大人亲民之学也。然则颜子终身以好学称,曾子终身以守约名,而竟不敢言及亲民事者,果皆非邪,果皆偏而不全之学邪?
世固有终其身觅良师友、亲近善知识而卒不得收宁止之功者,亦多有之,况未尝一日亲近善知识而遂以善知识自任可乎。
与焦弱侯
人犹水也,豪杰犹巨鱼也。欲求巨鱼,必须异水;欲求豪杰,必须异人。此的然之理也。今夫井,非不清洁也,味非不甘美也,日用饮食非不切切于人,若不可缺以旦夕也。然持任公之钓者,则未尝井焉之之矣。何也?以井不生鱼也。欲求三寸之鱼,亦了不可得矣。今夫海,未尝清洁也,未尝甘旨也。然非万斛之舟不可入,非生长于海者不可以履于海,盖能活人,亦能杀人,能富人,亦能贫人。其不可恃之以为安,倚之以为常也明矣。然而昆鸟鹏化焉,蛟龙藏焉,万宝之都,而吞舟之鱼所乐而游遨也。彼但一开口,而百丈风帆并流以入,曾无所于碍,则其腹中固已江、汉若矣。此其为物,岂豫且之所能制,网罟之所能牵邪。自生自死,自去自来,水族千亿,惟有惊怪长太息而已,而况人未之见乎。
予家泉海,海边人谓予言:“有大鱼入港,潮去不得去。呼集数十百人,持刀斧,直上鱼背,恣意砍割,连数十百石,是鱼犹恬然如故也。俄而潮至,复乘之而去矣。”然此犹其小者也。乘潮入港,港可容身,则兹鱼亦苦不大也。予有友莫姓者,住雷海之滨,同官滇中,亲为我言:“有大鱼如山,初视,犹以为云若雾也。中午雾尽收,果见一山在海中,连亘若太行,自东徙西,直至半月日乃休。”则是鱼也,其长又奚啻三千馀里者哉。
嗟乎,豪杰之士,亦若此焉尔矣。今若索豪士于乡人皆好之中,是犹钓鱼于井也,胡可得也?则其人可谓智者欤,何也?豪杰之士决非乡人之所好,而乡人之中亦决不生豪杰。古今贤圣皆豪杰为之,非豪杰而能为圣贤者,自古无之矣。今日夜汲汲,欲与天下之豪杰共为贤圣,而乃索豪杰于乡人,则非但失却豪杰,亦且失却贤圣之路矣。所谓北辕而南其辙,亦又安可得也?吾见其人决非豪杰,亦决非有为圣贤之真志者。何也?若是真豪杰,决无有不识豪杰之人,若是真志要为圣贤,决无有不知贤圣之路者。尚安有坐井钓鱼之理也。
答邓石阳
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食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学者只宜于伦物上识真空,不当于伦物上辨伦物。故曰:“明于庶物,察于人伦。”于伦物上加明察,则可以达本而识真源。否则,只在伦物上计较忖度,终无自得之日矣。支离、易简之辨,正在于此。明察得真空,则为由仁义行;不明察,则为行仁义,入于支离而不自觉矣。可不慎乎。
昨者复书“真空”十六字,已说得无渗漏矣。今复为注解以请正,何如?所谓“空不用空”者,谓是太虚空之性,本非人之所能空也。若人能空之,则不得谓之太虚空矣,有何奇妙而欲学者专以见性为极则也邪。所谓“终不能空”者,谓若容得一毫人力,便是塞了一分真空,塞了一分真空,便是染了一点尘垢。此一点尘垢便是千劫系驴之橛,永不能出离矣。可不畏乎?世间荡平大路,千人共由,万人共履,我在此,兄亦在此,合邑上下俱在此。若自生分别,则反不如百姓日用矣。幸裁之。
弟老矣,作笔草草,甚非其意。兄倘有志易简之理,不愿虚生此一番,则弟虽吐肝胆之血以相究证,亦所甚愿;如依旧横此见解,不复以生死为念,千万勿劳赐教也。
又答石阳太守
兄所教者,正朱夫子之学,非虞廷精一之学也。精则一,一则不二,不二则平,一则精,精则不疏,不疏则实。如渠老所见甚的确,非虚也,正真实地位也。所造甚平易,非高也,正平等境界也。盖亲得赵老之传者。虽其东西南北,终身驰逐于外,不免遗弃之病,亦其迹耳。独不有所以迹者乎?迹则人人殊,有如面然。面则千万其人,亦千万其面矣。人果有千万者乎?渠惟知其人之无千万也,是以谓之知本也,是以谓之一也。又知其面之不容不千万,而一听其自千自万也,是以谓之至一也,是以谓之大同也。
如其迹,则渠老之不同于大老,亦犹大老之不同于心老,心老之不同于阳明老也。若其人,则安有数老之别哉?知数老之不容分别,此数老之学所以能继千圣之绝,而同归于“一以贯之”之旨也。若概其面之不同而遂疑其人之有异,因疑其人之有异而遂疑其学之不同,则过矣。渠正充然满腹也,而我以画饼不充疑之;渠正安稳在彼岸也,而我以虚浮无归宿病之。是急人之急,而不自急其急。故弟亦愿兄之加三思也。
使兄之学真以朱子者为是,而以精一之传为非是,则弟更何说乎?若犹有疑于朱子,而尚未究于精一之宗,则兄于此当有不容以已者在。今据我二人论之,兄精切于人伦物理之间,一步不肯放过,我则从容于礼法之外,务以老而自佚。其不同者如此。兄试静听而细观之,我二人同乎,不同乎?一乎,不一乎?若以不同看我,以不一看我,误矣。
但得一,万事毕,更无有许多物事及虚实高下等见解也。到此,则诚意为真诚意,致知为真致知,格物为真格物。说诚意亦可,说致知亦可,说格物亦可,何如?何如?
我二人老矣。彼此同心,务共证盟千万古事业,勿徒为泛泛会聚也。
答李见罗先生
昔在京师时,多承诸公接引,而承先生接引尤勤。发蒙启蔽,时或未省,而退实沉思。既久,稍通解耳。师友深恩,永矢不忘,非敢佞也。年来衰老非故矣,每念才弱质单,独力难就,恐遂为门下鄙弃,故往往极意参寻,多方选胜,冀或有以赞我者,而讵意学者之病,又尽与某相类耶。但知为人,不知为己,惟务好名,不肯务实。夫某既如此矣,又复与此人处,是相随而入于陷穴井也。
“无名,天地之始”,谁其能念之?以故闭户却扫,怡然独坐。或时饱后,散步凉天,箕踞行游,出从二三年少,听彼俚歌,聆此笑语,谑弄片时,亦足供醒脾之用,可以省却枳木丸子矣。及其饱闷已过,情景适可,则仍旧如前,锁门独坐而读我书也。其踪迹如此,岂诚避人哉?若乐于避人,则山林而已矣,不城郭而居也,故土而可矣,不以他乡游也。公其以我为诚然否?然则此道也,非果有夕死之大惧,朝闻之真志,聪明盖世,刚健笃生,卓然不为千圣所摇夺者,未可遽以与共学此也。盖必其人至聪至明、至刚至健,而又逼之以夕死,急之以朝闻,乃能退就实地,不惊不震,安稳而踞坐之耳。区区世名,且视为浼己也,肯耽之乎!
向时尚有贱累,今皆发回原籍,独身在耳。太和之游,未便卜期。年老力艰,非大得所不敢出门户。且山水以人为重,未有人而千里寻山水者也。闲适之馀,著述颇有,尝自谓当藏名山,以俟后世子云。今者有公,则不啻玄晏先生也。计即呈览,未便以覆酒瓮,其如无力缮写何?
飘然一身,独往何难。从此东西南北,信无不可,但不肯入公府耳。此一点名心,终难脱却,然亦不须脱却也。世间人以此谓为学者不少矣。由此观之,求一真好名者,举世亦无,则某之闭户又宜矣。
答焦漪园
承谕,《李氏藏书》谨抄录一通,专人呈览。年来有书三种,惟此一种系千百年是非,人更八百,简帙亦繁,计不止二千叶矣。更有一种,专与朋辈往来谈佛乘者,名曰《李氏焚书》。大抵多因缘语、忿激语,不比寻常套语。恐览者或生怪憾,故名曰《焚书》,言其当焚而弃之也。见在者百有馀纸,陆续则不可知,今姑未暇录上。又一种则因学士等不明题中大旨,乘便写数句贻之,积久成帙,名曰《李氏说书》,中间亦甚可观。如得数年未死,将《语》、《孟》逐节发明,亦快人也。惟《藏书》宜闭秘之,而喜其论著稍可,亦欲与知音者一谈,是以呈去也。其中人数既多,不尽妥当,则《晋书》、《唐书》、《宋史》之罪,非予责也。
窃以魏、晋诸人,标致殊甚,一经秽笔,反不标致。真英雄子,画作疲软汉矣,真风流名世者,画作俗士,真啖名不济事客,画作褒衣大冠,以堂堂巍巍自负。岂不真可笑?因知范晔尚为人杰,《后汉》尚有可观。今不敢谓此书诸传皆已妥当,但以其是非堪为前人出气而已,断断然不宜使俗士见之。望兄细阅一过,如以为无害,则题数句于前,发出编次本意可矣,不愿他人作半句文字于其间也。何也?今世想未有知卓吾子者也。然此亦惟兄斟酌行之。弟既处远,势难遥度,但不至取怒于人,又不至污辱此书,即为爱我。中间差讠为甚多,须细细一番乃可。若论著则不可改易,此吾精神心术所系,法家传爰之书,未易言也。
本欲与上人偕往,面承指数,闻白下荒甚,恐途次有儆,稍待麦熟,或可买舟来矣。生平慕西湖佳胜,便于舟航,且去白下密迩。又今世俗子与一切假道学,共以异端目我,我谓不如遂为异端,免彼等以虚名加我,何如?夫我既已出家矣,特馀此种种耳,又何惜此种种而不以成此名邪?或一会兄而往,或不及会,皆不可知,第早晚有人往白下报曰,“西湖上有一白须、老而无发者”,必我也夫,必我也夫。从此未涅般木之日,皆以阅藏为事,不复以儒书为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