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交流是一个双向传播与交流的过程，但在同一时期，往往呈单一的流向。文化相对落后的国家在发展过程中模仿别国的榜样是一种普遍的必然的现象，人类文明的传播总是从先进国家传入落后国家，就像水往低处流，或像物理学上浓度高的液体必然向浓度低的液体渗透一样，文化教育的传播遵循的也是同一个方向和原理。在古代，中国文化是日本文化的主要模仿对象，从派出遣唐使、效法中国的律令制度，到借鉴汉字创立日文的平假名和片假名，以及模仿唐土的服饰习俗等等，日本在许多方面都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
古语说：“礼失而求诸野。”历史上中原版荡，削铁如泥，在历经战乱、血流成河之后，山川变色，陵壑易位，有些中华文化在中原地区或本土遭到破坏、中断或出现变异，正是传到域外或边陲才得以保存下来。例如日本流传下来的雅乐和一些古代名物，韩国、越南现存的书院、孔庙等，反而比中国保存得更为完整。云南丽江地区纳西族保存的唐宋古乐“洞经古乐”在汉族地区早已失传，闽南一带的“南音”亦为古代华夏音乐的现代遗存，福建、广东许多地区的方言成为唐宋古音的活化石。
在古代东亚，日本、韩国（朝鲜）、越南与中国一起构成了汉字文化圈。但是到现代，韩国、越南已脱离了汉字的世界，唯有日本还坚持使用汉字作为文字的主干，尤其是人名和地名，基本上都是汉字。与到其他国度不同，一个完全不懂日语的中国人到日本后，对日文连认带猜，还基本上可以生活。即使是日语的发音，也有一些与汉语类似，尤其是保留了古汉语的一些发音。由于日语发音许多是受唐宋中国话的影响，而闽南话保留了许多唐宋时期的中原古音，因而日语中有不少发音与闽南话相同或相似的词语，例如从一到十的数字中，日语就有五个数字发音与闽南话相同或接近，“世界”二字的发音与普通话相差颇大，但却与闽南话的发音大体相同。
历史是一条流动不息的长河，在北方少数民族不断入主中原，取代汉族的正统地位之后，时过境迁，当代人想从中华文明的发源地去追寻古代文化，通常只能通过考古发掘，而如欲在那里寻找某些古老语言和服饰遗存等，则有如“遗剑中流，刻舟求之”，往往令人大失所望。要想发现一些古代文化的活化石，还得将视界放宽到域外。从中华文化的命运来说，幸好有些文化基因由于传到海外或边陲而得以保存下来，使我们今天能够窥见这些古代文化的原始风貌，使我们在观察中国或大陆现今的文化时有一些宝贵的参照系，得以重新反思和再造中华文明。
到了近代，日本成为中国的一个重要参照国。清末以来，总体而言，中国文化受日本文化的影响要远远大于中国文化对日本文化的影响。在文化落差颇大的情况下，模仿日本成为一种合理的反向历史流动。19世纪末，中国不得不向日本学习，这与7至10世纪日本向中国学习类似。例如，中国许多现代词汇都是从日语中转借而来，也是日本文化反哺中国的一个方面。
日本学界向来有重视研究中国的传统，日本的文学界、哲学界都有许多学者长期研究中国文学和哲学，更不用说日本东洋史学界了。2006年12月，我应三浦秀一教授的邀请，到日本东北大学参加“第三次应用科举史学讨论会”，并作主题报告。会间听一些日本学者用日语作论文报告，尽管有的日本学者不会讲汉语，但从论文内容看得出作者对中国明代科举史的研究非常细致深入，不禁感触良多。日本对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有很多研究，而中国过去对日本研究却很不够。作为中国最重要的邻邦，我们也需要对日本有全面深入的了解。所幸20世纪80年代以后，中国的日本研究蓬勃兴起，而中日之间近代化的差异，是学界讨论得相当热烈的一个话题。包括日本高等教育近代化的历程，也是一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因为近代中国高等教育制度，在很大程度上是模仿近代日本高等教育的产物，或者说通过日本的桥梁，学习西方的高等教育制度，这从一个侧面体现出中日文化教育的交流、激荡和互动。
博士生培养应该因材施教，扬长补短。吴光辉学日语出身，并长期在厦门大学外文系从事日语教学。考上我的博士生之后，根据其原有的学科基础和专长，选择“日本高等教育近代化研究”作为学位论文题目。他过去曾在京都大学留学多年，治学颇有日本京都学派之风，尊师重道，严谨求实。由于日文功底甚深，注重史料功夫，勤于收集和利用大量第一手资料，因此其研究能够比一般中国学者更为深入一些，且多发新见。作者认为日本高等教育近代化的基本模式可以表述为：思想是根本前提、制度是基本标志、机构是外在表现、课程是内在基准。中国不可盲从与依附他国模式，更不可迷失自身的主体性，要以继承传统文化精髓为立身的动力，以借鉴他山之玉为超越的契机，开拓创新，走出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高等教育发展道路。该文对日本高等教育近代化的历程、经验和教训，都作了系统的梳理，是一本内容丰富、言之有物的佳作。现今修改成书，即将付梓，嘱我作序。迁延多日，终于草此短引，以资勉励。
孟子云：“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这句话现在成为经济界的名言。我以为，做学问也与此类似，要有自己的看家本领，即根本的专长。有了自己的学术特区和自留地，就能产生定力，乐此不疲，持之以恒地在其中耕耘，终将修成正果。愿光辉博士在今后的学术征途中，守望基业，日益精进，取得光辉的业绩。
（本文为吴光辉著《转型与建构——日本高等教育近代化研究》序，世界知识出版社2007年12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