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院子里响起“叽叽喳喳”的鸟语。放眼寻觅，只见一排荔枝树已然是绿间泛紫，苍翠欲滴，如同刚清洗过的翡翠；娇柔的茉莉花像镶嵌着一串串亮晶晶、光闪闪的珍珠，在明媚的阳光映照下，呈现出迷人的色彩，同时还飘散出淡淡的馨香，似蜜、似糖、似酒……霍地，一只麻雀落在眼前的花丛上，叼起一只淡青色小虫，飞向小院的屋檐，在那里，隐约蠕动着几只雏鸟毛茸茸的脑袋。
“鸟多闲暇，花随四时”，这不过是乡村挺平常的景象吧？可是，它却突然让我想起了恬静舒适的摇篮，产生了一股陶醉迷离的感觉。那翩翩扇动的鸟翼，好像是推动摇篮的手，又好像是游动自如的画笔，把现实世界和梦幻世界的许多故事，一下子全送到我的面前……
我爱鸟。小时候，究竟有几回在曾祖母的指导下，追逐着屋檐前的飞鸟咿呀学语？又有几回看着那伙“调皮蛋”上房爬树，为他们的惊险动作发呆，又为他们逮住两只小鸟或者掏出一窝鸟蛋而蹒跚着击掌欢笑？可惜，这已成依稀往事，难以记清啦！只记得，在我当年幼小的心田里，时常涌动着一个强烈的愿望——得到一只鸟。不过，我嫌弃喜鹊的虚张声势，厌恶乌鸦的自鸣得意，更畏惧黑鹰的残暴蛮横；虽然神往曾祖母描述的那些能讲话的八哥、会唱歌的鹧鸪，毕竟又难得有缘相见，只能把它们当作世外的神物暗中羡慕而已。说到底，我能够爱上的，也只有那朴实无华的麻雀。
麻雀，实在太不起眼了。它天生一对浅灰色的毛羽，又布满棕黑色的斑纹；只有落叶般大小的身躯，看上去就像交杂着麻皮和腐草的本色。它既不能折射出太阳的光华，也没有印染上玛瑙珍珠般的艳丽，在鸟类的族谱里，恐怕也要被冠以“贱种”二字吧？我却倾心地爱它。这爱，缘于一份亲近，因为一种感动……东方发白，它们就开始飞翔于田园中，跳跃在院子里，有的絮絮细语，有的喋喋不休，有的引吭高歌，有的嬉笑怒骂，用自身特有的工作和娱乐方式，为农家人的生活大树增添几分蓬勃生机。夕阳西下，它们又乖乖降落到屋檐下、树荫间，躲进小小的草窝，闻着农家的饭香，听着柴米油盐的家常话，似乎也成为农家的成员，随着沉沉的夜幕一起进入梦乡。正是在这种日复一日的亲近中，我不知不觉地对麻雀产生了同情和偏爱。寂寞时，我会拎一把小木凳，静静地坐在院子旁高大的荔枝树下，看着它们双双对对地在树上舞蹈嬉戏；欢乐时，我也爱到回廊和厅堂中溜达，顺着雏鸟求食的叫唤，寻觅它们新筑的巢穴……不过，我始终无法亲手捕获到它们，还是多亏了堂叔的帮助，才使这个梦寐以求的愿望等到满足。
堂叔那时在省城工作，有时回家探望亲人，由于年青活泼，和我们这帮小毛孩特别玩得来。那一次，他好像遇着什么喜事，显得很开心，居然笑哈哈地答应了我的恳求，爽快地架梯上墙，从墙缝里掏出一窝毛茸茸的小麻雀送我，还帮我用细木条钉了个简单的鸟笼，铺上柔软的稻草，造成舒适的床铺，让小鸟在里面安下新家。最后，堂叔很认真地告诉我，别看小麻雀不起眼，它们也是一种益鸟，每天能帮农民捉好多害虫呢！还再三叮嘱我，要好好地喂养它们，千万别害了它们呀！
打那开始，这窝小麻雀就成了我的好伙伴，也成了我的心肝宝贝。因为这种关系，我真真切切地了解了它们的习性，见证了它们的坚贞不屈。自打关进鸟笼后，这窝小麻雀就不肯沾一点我喂给的食物，不管送上什么，它们都会傲然地扭过头去，连正眼都不看一眼，更别提开口啄食了。无奈之下，我只好每天费力地把鸟笼挑起挂到荔枝树的浓荫中，让母鸟飞来给它们喂食；到了傍晚，再取下来陪在身边；睡觉时，为了防范馋嘴的猫和贪婪的老鼠，还要把它们放在枕头边……
真没料到，没等它们羽毛丰满，一场生活噩梦突然降临，几乎在一夜之间，可怜的麻雀也被宣告为“四害”之一，必须从天地间被“扫除”。堂叔因为说了几句与它们相关的话语，被戴上一顶“右派”帽子，发配到山区去劳动改造，我这几只心爱的雀儿，自然也只能得到它们当时应有的归宿。大概正处于迷离的梦境中吧，对于它们的失去，倒也没让我感到刻骨铭心的伤痛，只不过偶尔抬眼望去头顶的青天，会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串问号……
哦——孩童时代的梦，已经逝去了，追随着麻雀的亡灵，不知飞逝在哪座仙山的琼楼玉宇了；那幼稚的追求、幻想、欢乐与迷惘，都已经离得这么远，远得宛如天边的浮云。眼前这一派经过风雨洗涤的世界，竟是这般美丽，美得让人心醉，美得让人忘我，而我却形容不来它究竟都有哪些美，是清新、宁静，还是娇艳、华丽？似乎都有，又似乎不完全是，或许只不过是乡间普普通通的自然本色罢了。
这会儿，麻雀多了起来，有几只胆大的家伙居然就在我眼前跳起舞来。瞧它们那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或许正在庆贺自己的“翻身得解放”吧？我不禁替它们庆幸。经过空前的浩劫，它们不但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而且又生活得这般自由快乐。我真想献上衷心的祝愿：不要只为一纸功过恰当的“平反书”欢呼跳跃，还要回归本色，一如既往地尽到大自然成员的责任，为自然界的繁荣与美好多做益事。紧接着，我居然又想到，人们常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常把研究客观规律、探索科学真理比喻为“解剖麻雀”，在它们的身上，或许真的能够为我们人类提供某些有益的精神药剂。
一阵春风拂过，几只雀儿随之腾空而起，带动了周边一群伙伴，欢叫着向天幕间高飞。呵——雀儿飞飞，它们的身影把我的心又一次带走，带去春意盎然的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