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孩子,自然要走村路。我记忆中的村路,是在三尺宽的泥土上,铺垫着尺把宽的石板条,这就是村路和田路的区别了。有了石板条,雨天才不会轻易滑倒或者灌上满脚泥浆,路面也少了许多田路那种坑坑洼洼;还有一个好处,晚上只要有依稀的月光,石板的白色也依稀可辨,走夜路的乡亲便能节省了手电筒的耗电。
在这条村路,从各家各户门前经过,构建起村庄交通的动脉,也构建了乡亲们交流的网络。
这条路上,我经历了童年和少年的时光,也经历了痛苦和欢乐的往事。
最痛彻心扉的,要算童年时的一次失误。那是“公社化”的年月,“公”字当头,家里不准开伙,连铁锅都被收去砸碎炼铁了,乡亲们老老少少全都得堆在食堂吃饭。除夕那天,或许是干部们私心作怪,或许是人逢佳节情感得以归依,午饭时居然发布一个通告——除夕的年夜饭各家可以领回去自己聚餐。于是,傍晚时分,我随妈妈到食堂柜台排队领取饭菜,妈妈先排到,领了一份菜肴后叮嘱我几句,急着赶回家去做准备工作。过了一会儿,轮到我时,我必须踮起脚尖,双手托举起铝锅,才够得着柜台台面。就这样,总算领到了曾祖母、妈妈、我和妹妹四个人的一锅米饭,满心欣喜,又满怀期盼地迈向回家的村路。不知是高兴得过了头,脚步发生了漂浮;还是太渴望难得享受的美餐,忽视了脚底的路面,突然间,只觉得被绊了一下,整个人便摔了个嘴啃泥,手中端的饭锅自然也飞落在路旁的水沟里,那可是一家人眼巴巴等待的年夜饭啊!情急之下,我猛地跳进齐腰深的沟水中,甚至感觉不到寒冬的冰凉,只顾用稚弱的双手拼命打捞,直到再也捞不到一星半点的饭粒后,才端起混杂着泥浆的半锅米饭,拖着湿漉漉的衣裤,迎着刺骨的寒风,一路嚎啕大哭着回家……
难以忘怀的,还有一次委屈。那已经是少年时代了,物质仍然匮缺,生产队分配的口粮总不够吃,妈妈劳作赚的工分还不够支付公家的各种费用,幸好爸爸在省城工作,拿一份工资,可以挤出些钱来购买粮食接济。为了尽可能增加些数量,自然不敢购买大米、面粉之类细粮,只能买些地瓜或地瓜米之类充饥。在那个年代,我彻彻底底吃怕了地瓜,以至于到现在看见地瓜还会本能地反胃。就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那一回,罕见地连下了十来天大雨,闽江洪水经久难退,渡船停开,爸爸好几回站在对岸,望着一水之隔的家乡跺脚长叹。家里失去了补充,存粮一天天消耗着,终于有一天耗尽了,再无可煮的东西下锅。妈妈含泪看着我和弟弟、妹妹咽了半天的腌萝卜干后,咬咬牙拎出一罐预留的小麦种子,分成两袋让我挑去加工厂碾磨。她自己硬着头皮去亲戚家求助。我自然知道这些麦子的珍贵,也自然倍加小心地在村路上行走。没想到,在过一条横跨水渠的石板时,刚走到一半,有一位挑着担子的壮汉来不及收住脚步,竟然朝我迎面撞来,轻而易举就把我连人带物撞下石板,撞落水渠去了。渠水流得很急,袋子口又没扎紧,等我在水流中手忙脚乱地抓住两个袋子时,袋中的麦粒已经流失了大半。当时,望着那壮汉远去的背影,我真是欲哭无泪,只能傻呆呆地独自体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助与悲伤……
好在这种苦痛经历毕竟少数。这条村路带给我更多的还是快乐。
我在村里论辈分比较高,庄户人家的媳妇又重规矩,于是走在村路上时,尽管年纪小,时不时碰到乡邻亲切地尊称我“叔叔”、“叔公”,一股亲情就会暖洋洋地充盈在心头。
我忘不了,在这条路上,上学、放学时,总有几个小伙伴相邀同行,一路上传递逸闻趣事,戏说志向理想,常常有欢声夹着笑语,随意抛洒天真和豪迈……
我也忘不了,天黑后,这条路上时常会亮起手电筒,走东家、串西家,那便是我和同伴们的课余生活。凑巧到哪家聚齐,就在哪家围坐一团,或者温书解题,或者打牌下棋,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只望着星空信马由缰地谈天说地……正是在这条村路的维系下,我们不经意间编织着不似亲情胜似亲情的纯朴友情,直到现在,仍然如同那石板般坚固而朴实。
还有,第一次戴上红领巾回家时的满腔热情,手持奖状走在路上的欢快,参加劳动时你追我赶的气概……
往事如烟,这一切早已过去,现在的大道四通八达,乡亲们出行、载物或汽车或摩托车,至少也能推辆板车,再也不用肩挑臂扛,也不会担心摔落田里渠中了。不过,怎能忘得了,那曾经存在过的村路,那条乡村的孩子们行走着成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