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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有关信息

有关信息

四月十九日

感谢你的两封来信。我没有回复,因为我把信压下了,等朝廷批准我的辞呈;我担心母

亲会去找部长,给我的计划增加困难。但是现在好了,我的辞呈批下来了。我真不愿告诉你

们,他们很舍不得让我走,部长给我的信里是怎么写的――你们知道了又会埋怨的。王储送

给我二十五个杜卡登作为辞职金,总之,我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上次我曾写信向母亲要钱,

现在不需要了。

五月五日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经过的地方离我的出生地只有六里路,因此我想再去看看,重温

往日那些充满幸福梦想的日子。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带着我走出大门,离开了这个亲切可爱

的地方,蛰居在难以忍受的城里,这次我要从那个大门里进去。再见,威廉,我会把旅途中

的情况告诉你的。

五月九日

我怀着朝圣者的虔诚结束了对故乡的朝拜,一些意想不到的感情使我激动不已。在离城

还有一刻钟通往S地路旁的那棵大菩提树跟前,我让邮车停下,下车后便让邮车继续往前,

我则安步当车,随心所欲地重新生动地品味对往事的回忆。我站在菩提树下,这棵树是我童

年时散步的目的地和界限。多大的变化啊!那时我天真烂漫,少不更事,渴望到外面陌生的

世界去,好使我的心吸取营养,享受欢乐,使我奋发向上和充满渴慕的胸怀得到充实和满

足。现在我从广阔的世界回来了。――哦,我的朋友,我回来了,带来的却是破灭的希望,

失败的计划!――我望着面前的高山,当年我曾千百次想去攀登。我可以在这里一连坐上几

个小时,渴望越过高山,在森林和山谷中神游,在我眼前显得如此亲切、朦胧的森林和山谷

中神游;到了该回家的时刻,我离开这个可爱的地方时,是多么恋恋不舍哟!――离城越来

越近了,我向所有往日熟悉的花园房舍问候,而那些新建的,以及作了改动的房舍则使我反

感。一进城门,我立即完完全全找到了自己的童年。亲爱的,我不想一一细说了;这一切对

我来说是多么迷人,但说起来恐怕是非常单调的。我决定在集市上投宿,就挨着我们的旧

居。在往那儿去的路上我发现,那间教室,那个我们在一位诚实的老太太管束下度过了童年

的地方,现在已成了一家杂货铺。我回想起当年在这间斗室里所经历的不安、哭泣、神志的

昏朦和心灵的恐惧。――每走一步也感触良多。一个朝圣者到了圣地也不会遇上这么多记忆

中的圣迹。他的心灵也难以盛满这么多神圣的激动。――我还要说一说记忆中千百个经历中

的一件。我沿河而下,来到一个农家;这也是我当年常走的路,那时我们男孩子常在那里用

扁石块练习往水里打飘飘,看谁打的水飘儿最多。我还印象鲜明地记得,有时我站在那里,

注视着河水,脑子里怀着奇妙的揣想随着河水流去,想象着河水流去的地方定是稀奇古怪

的,不一会我的想象力就到了尽头;但是我的思绪还在继续驰骋,还在不停地驰骋,直至消

失在看不见的远方。――你看,亲爱的朋友,我们杰出的先祖见识多么局限,却又这么幸福

快乐!他们的感情,他们的诗歌又是多么天真!奥德修斯谈起无垠的大海和无际的陆地时,

是多么真实、感人,多么亲昵、贴切和神秘啊!现在我能对每个学生说地球是圆的,对我又

有何用?人只要一小块土地便可在上面安居乐业了,而用来安息的,有一?黄土就够了。

现在我到了侯爵的猎庄上。这位爵爷为人真诚,纯朴,同他很好相处。但他周围的人却

很奇怪,我完全不能理解。他们似乎并非卑鄙小人,但也不像正人君子的样子。有时我觉得

他们是正派的,可是我仍不能予以信任。我最感到遗憾的是,侯爵所谈之事往往是道听途说

的或是书上看到的,他对事情的看法全是别人向他介绍的,没有他自己的见解。他也很器重

我的智慧和才能,但不太重视我的心,可是我的心才是我唯一的骄傲,惟有我的心才是我一

切力量、一切幸福和一切痛苦的源泉。啊,我知道的,人人都知道――惟有我的心才为我所

独有。

五月二十五日

我脑子里曾有过一个打算,在计划实现以前原本不想告诉你们的:现在计划已成泡影,

所以说了也无妨。我本想去从军的,这事我在心里已经盘算很久了。主要是由于这个原因,

我才跟侯爵到这里来,他现任某地的将军。有次散步时我向他透露了自己的打算;他劝我打

消这个念头,说除非我真是出于热情,而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否则还是听从他的劝告好。

六月十一日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可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要我在这儿干什么?我觉得日子

真是长得无聊。侯爵待我很好,真是好得没法再好了,但我总觉得不对劲儿。我们彼此之间

根本没有共同之处。他是一个有理性的人,不过他的理性极其一般;同他交往真还不如去读

一本书来得愉快。我还在这儿呆八天,然后我又将漂泊四方。我又拿起笔来作画了,这是我

在这里所干的最出色的事。侯爵颇有艺术感受力,如果他不是被那些讨厌的科学概念和普通

术语框住,那他的理解力还会强得多。有时候,正当我怀着热烈的幻想向他畅谈自然和艺术

的时候,他却自鸣得意地一下子插上一句关于艺术的陈词滥调,真把我气得咬牙切齿。

六月十六日

是呀,我只不过是个漂泊者,尘世间的匆匆过客!难道你们就不是吗?

六月十八日

我要去哪儿?让我向你敞开我的心扉吧。我还得在这儿呆十四天,然后我打算去参观某

地的矿山;其实,这并不是我的目的,我只是想再挨绿蒂近一些,仅此而已。我自己也在笑

我这颗心――不过我还是顺从了它的愿望。

六月二十九日

不,这很好!一切都妙极了!――我――她的丈夫!呵,上帝,你创造了我,要是你赐

给我这个福分,我会向你祈祷一辈子的。我不会抱怨,宽恕我的这些泪水,宽恕我的这些非

分之想吧!――她,做我的的妻子!假如我能把这天底下最最可爱的人儿紧紧搂在怀里――

每当阿尔贝特搂住她的纤腰,威廉呀,我全身就会战栗不已。

我可以披露真情吗?为什么不可以,威廉?她跟我在一起会比跟他在一起更幸福!哦,

他不是能够满足她的全部心愿的人。他缺乏某种感情,缺乏……随你怎么想吧;在读到一本

心爱的书中的某一处――哦――我和绿蒂就会有一种心灵的交融,而他的心却不会有共鸣;

更有许许多多次,当我们说出对某个人的行为的看法时,情况也是如此。亲爱的威廉!――

虽然他实心实意地爱她,但是这样的爱当之有愧!――

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打断了我。我的泪水已经擦干。我心烦意乱。再见,亲爱的!

八月四日

也不只我一个人的情况是这样。每个人的希望都成了泡影,每个人的期望都受了欺骗。

我去看望了菩提树下的那位善良的妇人。她的大儿子欢喊着朝我跑来,听到叫声他母亲也来

了。她脸上的样子很是忧郁,见了我,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好心的先生,唉,我的汉斯已

经死了!”――汉斯是她最小的儿子。我默然无语。――“我的丈夫,”她说,“已经从瑞

士回来了,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带来,要不是遇上好人,他真得沿途乞讨了。一路上他发

着高烧。”――我不知对她说什么好,就给了孩子一些钱;她请我拿几个苹果走,我接受

了,随后便离开了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

八月二十一日

一转眼的功夫,我的情况就完全变了。有时生活又透出一缕欢乐的光辉,啊,可惜只有

一瞬间!――每当我沉湎于梦幻之中,我便禁不住会想:假如阿尔贝特死了,会怎样呢?你

就会……,是的,她也会……――于是我就想入非非,直至到了万丈深渊的边缘,才吓得胆

战心惊地缩回来。

我出了城门,沿着我第一次去接绿蒂参加舞会的那条路走去。一切都变了!一切,一切

都成了过眼烟云!昨日世界的踪影已经全然无存,我那时激荡的感情亦已消逝。我觉得就像

是一个幽灵回到了已遭焚毁的宫堡――他当年身为显赫的侯爵建造了这座宫堡,并把它装饰

得金碧辉煌,临终时满怀希望留给了他的爱子,可是现在宫堡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九月三日

有时我真不理解,怎么有另一个人能够爱她,可以爱她,殊不知我爱她爱得如此真切,

如此忘情,如此情意?''校?*了她我什么也不了解,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呀!

九月四日

是的。事情正是这样。正像自然界已经临近秋天,我的心里和我周围也是一派萧飒秋意

了。我的树叶正在变黄,近处的树木已经在落叶了。我刚来这里时,不是曾经对你讲起过一

位青年农民吗?现在我又在瓦尔海姆打听他的情况;听说他已被解雇,被撵走了,谁也不愿

再去了解他的情况了。昨天我在通往另一个村子的路上遇见了他,我向他打招呼,他给我讲

了他的故事,使我倍受感动,要是我再把他的故事讲给你听,你定会容易理解的。可是说这

些干什么呢?干吗不把这令我担忧、使我难受的事保留在自己心里呢?干吗还要来使你伤心

呢?干吗我要不断给你机会让你来怜悯我,骂我呢?莫非我的命运也是如此!

我问起他的情况,这位青年农民回答的时候神态显得有种默默的哀伤,我觉得还有几分

羞涩;但是仿佛他一下子重新认识了自己和我似的,马上就变得极为坦率了。他向我承认了

自己的错误,开始悲叹自己的不幸。我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告诉你,我的朋友,请你来审判

吧!他承认,他甚而是怀着品味往事的幸福心情告诉我说,他心里对女东家的恋情与日俱

增,后来简直乱了方寸,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说什么,整天魂不守舍。他吃不进,喝不

下,睡不着,嗓子眼里好像堵住了一样,不该做的事,他做了;交待给他的事,他忘了。他

仿佛中了邪似的,直到有一天他得知她在楼上房里,于是便追了去,其实是一步步跟着她去

的;因为她不肯倾听他的请求,他竟想对她施暴;他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上帝作证,

他对她的意图始终是真诚的,他只想要她嫁给他,同他过一辈子,除此以外,并无别的邪

念。他已说了好一阵,所以开始有些停顿了,就像一个人明明还有话要说,但又吞吞吐吐地

说不出口。最后他羞答答地向我坦白,她允许他可以有些小的亲热的表示,还容许他贴近

她。讲的过程中他曾中断二三次,一再信誓旦旦地说,他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败坏她的名誉,

他还像以前一样爱她,尊敬她,还说,这样的事从未从他口中透露过,他所以告诉我,只是

要让我相信他并不完全是个脑袋发昏的荒唐的人。――我的挚友,说到这里我又要唱那支百

唱不厌的老调了:要是我能让你对这个曾经站在我面前,现在还站在我面前的人有个鲜明的

印象,那该多好!要是我能毫不走样地告诉你这一切,好让你感觉到我对他的命运有多么同

情,又不得不同情,那又该多好!不过,够了,因为你也了解我的命运,也了解我这个人,

所以你一定也非常清楚,我为什么关注所有不幸的人,尤其是这个不幸的人。

我重读了这封信,发现忘了讲这个故事的结局,不过这个结局并不难猜想。她拒绝了

他;她的弟弟对他本来怀恨已久,早就想把他从家里撵出去,所以这时也插手加以干涉,这

是因为他担心,姐姐再婚后他的孩子就要失去财产继承权,她没有孩子,所以现在她弟弟的

孩子来继承她的财产的希望是十拿九稳的。因此她弟弟立刻就把他赶出家门,并且把事情闹

得沸沸扬扬,使得女东家即使想要再雇他也不可能了。现在她又另雇了一个长工,据说为了

这个长工她又同弟弟吵翻了,有人十分肯定地说,她准会嫁给他的,可是她弟弟却坚决不让

她再嫁人。

我对你讲的这些,绝无夸大,也无粉饰,甚至可以说讲得平淡无味,极不生动,而且用

的是我们历来习惯的一本正经的言辞,所以也就不能讲得丝丝入扣。

这样的爱情,这样的忠诚,这样的激情绝非文学的虚构。它确实存在着,这样纯真的爱

情就存在于我们称之为没有教养的粗人的那个阶级之中。我们这些有教养的人,一个个都被

教育成糊涂蛋了!我请你以虔诚的态度读一读这个故事。我今天写下它的时候,心情是平静

的;你从我的字迹可以看出,我不像往常那样写得龙飞凤舞,乱涂一气。读吧,亲爱的朋

友,读的时候你该想到,这也是你朋友的故事啊!是呀,我过去的境遇就是这样,将来也是

这样。我的勇气,我的决心还没有这位可怜的不幸者的一半,我简直怀疑自己能否与他相

比。

九月五日

她丈夫因事还逗留在乡下,她给他写了一张便笺。信是这样开头的:“最好的、最亲爱

的,一旦能够脱身,就快回来,我怀着无穷的喜悦在等你。”――来了一位朋友,捎来消

息,说他因故还不能马上回来。她写的便笺还在那儿放着,晚上落到了我手里。我读着,微

微笑了起来;她问我因何而笑?――“想象力真是上帝的赐予,”我大声说,“一瞬间我竟

异想天开,仿佛觉得这张便笺是写给我的呢。”――她没有说活,似乎不大高兴,我也沉默

不语。

九月六日

我好不容易才下决心,把我第一次同绿蒂跳舞时穿的那件朴素的蓝燕尾服脱了下来。这

件衣服穿到后来已经旧得穿不出去了。我又让人照原样做了一件,领子、翻边袖口也和原来

这件一模一样,还配了黄坎肩和黄裤子。

可是这套新衣服穿起来总不及原先那套称心。我不知道――我想过些时候大概也会喜欢

的。

九月十二日

为了去接阿尔贝特,她外出了几天。今天我走进她的房间,她便向我迎来,我欣喜若狂

地吻了她的手。

一只金丝雀从镜台上飞来,落在她的肩上。――“一位新朋友,”她一边说,一边把鸟

儿诱到自己手上,“这是给我的弟妹们的。这鸟儿太可爱了!您看!每当我给它喂面包,它

就扑腾着翅膀,乖乖地啄食。您瞧,它还吻我呢!”

她向小鸟撅着嘴,它便将喙子凑到她的两片芳唇上,仿佛小鸟儿也能体会到它所领受的

这份幸福。

“让它也来亲亲您,”她说着便把小鸟递了过来。――小鸟的喙儿筑起了一条从她的嘴

唇通往我的嘴唇之路,它的喙儿同我的嘴唇轻轻一触,我仿佛就闻到了她的一缕甘美的气

息,领受了她的绵绵情意。

“它的吻并非完全没有欲求,”我说,“它在寻找食物,光是空空地亲热一下它并不满

足,又要缩回去的。”

“它还从我嘴里吃东西呢,”她说。――她用嘴唇夹了些许面包屑喂它,她的唇上绽出

了欢乐的微笑,透着天真无邪的爱怜。

我转过脸去。她不该这样做,不该用这种天真无邪、**荡魄的动作来刺激我的想象

力,不该把我这颗常常对人生感到淡漠的心从酣睡中唤醒!――为什么不该?――她是如此

信赖我!她知道,我是多么爱她!

九月十五日

我真要疯了,威廉!世界上有点价值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可是竟有人对之毫不理解,绝

无感情。你知道那两棵胡桃树,我和绿蒂一起去看望圣某某的那位坦诚的牧师时曾在树下坐

过。就是这两棵美丽的胡桃树,上帝知道,它们始终以最大的欢乐充实我的心!这两棵树使

牧师的院子变得多么温馨,多么凉爽!两棵树的枝桠是何等壮美!看到这两棵树就不禁使人

怀念多年前栽种它们的两位可敬的牧师。学校老师常常提到其中一位牧师的名字,这个名字

他是从祖父那儿听来的,说这位牧师是个老实人,每次到树下我总怀念他,心里充满着神圣

的感觉。告诉你,威廉,这两棵树被砍掉了――砍掉了!昨天我同教师先生谈到此事,他流

了泪。我简直气疯了,我真想宰了那个砍第一斧头的狗东西。倘若我的院子里有这么几棵

树,我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棵慢慢地老死,那我定会难过得死去活来的。亲爱的朋

友,从这件事情上倒是看到了一点,那就是:人间自有真情在!这两棵胡桃树被砍以后,全

村怨声载道,愤愤不平。我希望牧师夫人看到黄油、鸡蛋和别的贡品的减少,就该体会到,

她给本村造成的创伤有多大!砍胡桃树的正是她,这新牧师的夫人(我们的老牧师也已去

世)。她是个瘦骨伶仃、病病歪歪的女人,因此她根本不留恋这世界,别人也不同情她。这

个疯女人,装出一副学识渊博的样子,混入研究经典的行列,甚至下功夫从道德批判的角度

对**教进行新式改革,对于拉瓦特的狂热耸耸肩膀,不以为然,结果损害了自己的健康,

所以在上帝的土地上得不到一点欢乐。也只有这种人才会把我的胡桃树砍掉。你看,我真难

于平熄胸中之怒火!你可以设想一下:落叶使她的院子不干净并发霉,两棵树遮住了她的光

线,而且核桃熟了,男孩子们就会掷石头去砸,这些都触着了她的神经,而当她正在权衡肯

尼科特、塞姆勒和米夏艾利斯之间孰优孰劣的时候,就会影响她进行深入思考。我看到村里

的人,尤其是老人,个个都如此不满意,就说:“你们当时为什么让她砍呢?”――“我们

这里,”大伙儿说,“村长同意了,你有什么办法呢?”――但是有件事倒还算公道。牧师

还从未尝过他夫人异想天开带来的甜头,这回他也想捞点油水,就同村长商量好,把卖树的

钱对半分了塞进各自腰包。但爵爷设在当地的财务机构得知此事后,便说:“把树抬到这里

来!”因为这两棵树原本长在牧师的院子里,而地方财务机构又对牧师的院子拥有产权,所

以就把这两棵树卖给了出价最高的人。现在这两棵树还在地上!唔,我要是侯爵,我就要把

牧师夫人、村长和财务机构全给……侯爵!――对,我要是侯爵,我还去为我领地上的两棵

树操什么心!

十月十日

我只要看到她那双乌黑的眸子,心里就非常高兴!你看,使我感到沮丧的,是阿尔贝特

看上去好像不那么高兴,不像他――所希望的――不像我――以为的――假如――我不喜欢

用破折号,但这里我没有其他办法来表达――我想这就够清楚的了。

十月十二日

莪相已把我心中的荷马挤走了。这位伟大的诗人把我引进了怎样的一个世界!我漫游在

狂风呼啸的荒原,四周浓雾迷漫,月色朦胧,祖先的幽灵随风飘忽不定。我听到山上传来激

流穿过森林的奔腾澎湃的轰鸣,时而还从洞穴中飘来幽灵隐隐约约的呻吟,以及痛不欲生的

少女的恸哭,在长满青苔、杂草丛生的四块墓石旁哀悼那位光荣阵亡的战士,她的情人。随

后我发现了他呀,这位白发苍苍的游吟诗人,他正在辽阔的荒原上寻找他祖先的足迹。呵,

他找到了祖先的墓碑,后来他伤心地凝视着那颗射进滚滚云海之中的可爱的金星,往昔的时

光又在英雄心中重现,那时这亲切的星光也曾照亮勇士的险阻,月亮曾辉映着他们扎着花环

凯旋的战船。我看到诗人的额上刻印着深深的忧伤,看到最后这位孤独的英雄已经精疲力

尽,看到他朝坟墓蹒跚地走去,在逝者虚幻无力的影子中不断吸吮新的、令人灼痛的欢乐,

俯视着冰冷的土地和高高的、随风摇曳的野草,嘴里在呼喊:“那位旅人将会到来,到来,

他曾见过我年轻时美丽的面容,他将会问:‘那位歌手,芬戈尔杰出的儿子在哪里?’他的

脚步将跨越我的坟墓,他在世上到处找我,但是毫无结果。”――哦,朋友!我真愿像高贵

的勇士,拔出剑来,一下就让我的侯爵从缓缓死去的痛苦折磨中解脱出来,然后再将我的灵

魂遣送给这位获得解脱的半神。

十月十九日

呵,这空白!在这儿我胸中所感到的可怕空白!――我常常想,倘若你仅只一次,仅只

一次能将她拥在心口,那么,这个空白整个儿都可填满。

十月二十六日

是的,亲爱的朋友,我确信,而且越来越确信,一个人的生命是无足轻重,微不足道

的。绿蒂的一位女友来看她,我便走进隔壁房间,拿起一本书,又读不下去,于是便拿起笔

来写信。我听见她们在轻声说话;她们彼此都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城里的新闻,诸如谁结

了婚,谁病了,病得很厉害之类。――“她老是干咳,脸上颧骨也突出来了,而且常常晕过

去;我看她的日子不长了。”客人说。――“N.N.也病得很重,”绿蒂说。――“他身

上已经肿起来了,”另一位说。――我那活跃的想象力把我带到了这两个可怜人的床前;我

见他们在苦苦挣扎,怎么也不肯告别人生,我见……威廉呀!两位女士正在谈论他们,就像

他们在谈一个陌生人死了一样。――我环顾四周,打量着这个房间,我周围挂着绿蒂的衣

服,放着阿尔贝特的文稿,还有那些我非常熟悉的家具,甚至连那只墨水瓶。我想:看呀,

总而言之,对这家人来说你算什么呀!你的朋友尊敬你!你常常给他们以快乐,你这颗心离

开他们就无法活下去了;可是――假如你现在走了,假如你离开了这个圈子呢?他们会感到

因失去你而给他们的命运造成的空白吗?这种感觉将会有多久?多久?――啊,人生朝露,

即使在他对自己的生活最最确信的地方,在他心爱的人的思念中和心灵里,他也必定会风流

云散,荡然无存的,而且这一时刻马上就将到来!

十月二十七日

人们相互之间的情分竟是如此淡薄,气得我常常想撕裂自己的胸膛,撞碎自己的脑袋。

呵,爱情、欢乐、温暖、幸福,我不把这些给予别人,别人也不会给予我,而且,即使我心

里充满了幸福,假如站在我面前的人是冷冰冰的,有气无力,那我也不会使他幸福呀。

十月二十七日,傍晚

我竟到了如此的境地,对她的感情吞噬了一切;我竟到了如此的境地,没有她我的一切

都将付之东流。

十月三十日

我已经上百次起了去搂她脖子的念头!伟大的上帝知道,一个人看到面前有那么多心爱

的东西,却不能伸手去拿,他心里多么难受呀!伸手去拿,这原本是人类最自然的本能。婴

儿不是见到什么都抓吗?――而我呢?

十一月三日

上帝知道!我躺上床的时候常常怀着这样的愿望,有时甚至是希冀:不要再醒过来。但

是早上我睁开眼睛,又看见了太阳,我心里是多么痛苦呀!我的情绪竟会如此反复无常,要

是能归咎于天气,归咎于第三者或一次事业的失败,那么我心中难以忍受的不满意的重负就

可以减轻一半。我真痛苦呀!我真切地感觉到,一切罪过全在我一人――不,不是罪过!够

了,藏在我心里的一切痛苦之源也正是当初那个一切幸福之源。当初我感情充沛,到处游

荡,所到之处,全都是天堂,我的心里可以深情地容纳整个世界,现在的我难道已不是当初

的我了?这颗心现在已经死了,从中再也流不出欢乐来了,我的眼睛已经干涸,再也不能以

清凉的泪水来滋润我的感官,我怯生生地把额头紧锁。我很痛苦,我失去了生命中的唯一欢

乐,失去了我用以创造周围世界的神圣而生气勃勃的力量;这个力量现在已经消逝!――我

从窗户里眺望远处的山峦,但见朝阳升上山顶,冲破浓雾,照耀着宁静的草地;一条河流蜿

蜒曲折地经过树叶凋落的柳林缓缓向我流来,――哦!倘若这壮美的大自然像一幅漆画凝固

在我的眼前,然而这欢乐却不能从我心里抽取一滴幸福来注入我的头颅,那么,我这个汉子

站在上帝面前不犹如一口干枯的井和一只漏水的瓶!我常常倒伏在地,祈求上帝赐我眼泪,

就如在赤日炎炎、土地干裂之时农人向上苍求雨一般。

但是,唉,我感觉到,无论我们怎么苦苦祈求,上帝也不会赐给我们雨水和阳光,可是

当年呢,我想起来心里就难受,那时为什么就如此幸福?那时我耐心地等待他的圣灵到来,

满怀虔诚和感激的心情来领受他倾洒在我身上的欢乐。

十一月八日

她责备我太没节制!呵,她言语之间含有多少绵绵情意!她说我端起一杯酒,往往就非

得喝下一瓶才肯罢休,这就叫没有节制。――“您别这样!”她说,“请您想一想绿蒂

吧!”――“想一想!”我说,“要您叫我想吗?我想!――我不想!您时时刻刻都在我心

里。今天我就在您新近从马车上下来的地方坐过来着……”――她扯起了别的,引开话题,

免得我就此事一个劲谈下去。我的挚友,我的意志完全被制服了!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将我摆

布。

十一月十五日

谢谢你,威廉,谢谢你的亲切关怀,谢谢你善意的劝告,而且求你不要着急。让我来忍

受吧,虽然我已疲惫不堪,但我支撑下去的力气还是足够的。我崇敬宗教,这你知道,我觉

得宗教是许多精疲力竭者的手杖,是许多渴得奄奄一息者的清凉剂。只不过――难道宗教对

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作用,都必定会起这样的作用吗?倘若你看一看这大千世界,你就会发

现成千上万的人,无论信教不信教,宗教对他们未曾有过,而且将来也不会有那样的作用,

对我来说,难道宗教一定会是手杖和清凉剂吗?上帝之子自己不是说,在他周围的人都是天

父踢予的吗?倘若我不是天父赐予他的呢?倘若如我的心告诉我的那样,天父要把我留在他

自己身边呢?――我请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不要把我这些纯洁而恳切的话理解为嘲讽。我

们自己的整个灵魂都袒露在你面前了,否则我宁愿沉默:对于大家都跟我一样不甚了然的

事,我是一个字也不愿说的。人的命运不就是受尽那份痛苦,喝干那杯苦酒吗?――既然这

杯酒天上的上帝用嘴唇呷一下都觉得太苦,我为何要硬充好汉,装作喝起来很甜呢?在这一

瞬间,我的整个生命正在存在与虚无之间颤抖,往昔犹如闪电,照亮了未来黑暗的深渊,我

周围的一切都在沉没,世界正随我走向毁灭,在这可怕的瞬间,我为何还要害羞?“我的上

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这难道不是上帝之子的声音,不是这甘自折磨、甘愿清

苦、正无法阻挡地走向毁灭的上帝之子徒劳地使出全部力气从内心深处喊出的声音?我为什

么就羞于表露自己的想法?他,能像卷布帛一样把天空都卷将起来的他尚且逃脱不了那一瞬

间,我又何必害怕这一瞬间呢?

十一月二十一日

她看不出,她感觉不到,她正在酿造毒酒,我和她都将被毁掉;满怀狂喜,我将她递给

我的这杯毁灭之酒一饮而尽。那亲切的目光,她那经常――经常?――不,不是经常,是有

时凝视着我的目光,用意何在?她接受我下意识流露的感情时那喜形于色的样子,还有她额

头上表露出来的对我所受痛苦的怜悯,用意又是何在?

昨天我离开的时候,她握着我的手说:“再见,亲爱的维特!”――亲爱的维特!这是

她第一次叫我“亲爱的”,我听了真是心花怒放,乐不可支。我把这句话反复说了上百次,

昨天夜里正要上床的时候,我还自言自语叨叨了好一阵,有次竟脱口说:“晚安,亲爱的维

特!”说过之后自己也禁不住笑自己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

我不能这样祈祷:“让我得到她吧!”可是,我又往往觉得她是我的。我不能这样祈

祷:“把她给我吧!”因为她已属于别人。我没完没了地同自己的痛苦开着玩笑;但是我一

旦迁就自己的愿望,放松了约束,那就会引出一连串相反的论点来。

十一月二十四日

她感觉到了我所受的痛苦。今天她的目光深深地透进我的心里。我发现只有她一个人

在;我什么也没有说,她则望着我。在她身上我再也看不到花容的俏丽,再也看不到卓越的

精神的光辉,这一切全都在我眼前消失了。但是她的目光却更加妩媚,流露着最亲切的关怀

和最甜蜜的怜悯,她的目光深深打动了我。我为何不可以伏在她的脚下?我为何不可以在她

脖子上印上千百个吻来给予回答?她躲开了,逃去弹钢琴了,她那甜美、轻柔的声音合着钢

琴的弹奏,唱起了和谐的歌。我还从未见过她的嘴唇如此迷人;微微启开的两片芳唇,仿佛

渴望吸吮钢琴中涌流出来的甘美的声音,只有从她纯洁的嘴里发出奇妙的回声――哦,但愿

我能把当时的情景给你描述!――我抵挡不住了,便俯身发誓:芳唇呀,我永远不敢冒昧地

对你们亲吻,因为唇上飘浮着天上的精灵。――可是――我,想要!――哈!你看,在我的

灵魂之前好似耸立着一道隔墙――这份幸福――然后就以毁灭来赎此罪过――罪过?

十一月二十六日

我有时对自己说:你的命运是独一无二的;赞美别人的幸福吧――谁都没有受过你那样

的苦。――后来我便吟诵一位古代诗人的诗篇,我觉得好似窥见了自己的心。我呵,已经饱

尝了种种痛苦!哎,在我之前的人难道就已经如此不幸了吗?

十一月三十日

我大概,我大概无法恢复理智了!我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碰到一种乱我方寸的情景。今

天!呵,命运!呵,人!晌午,我沿河边走去,对于吃饭,我是毫无兴趣。到处是一片荒

凉,一阵冷湿的晚风从山上吹来。灰蒙蒙的雨云飘进了山谷。我远远看见一个身穿绿色旧外

套的人在岩石间爬来爬去,好像在寻找什么野花野草。我朝他走去,他听到我脚下踩出的声

音便转过头来。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十分有趣,总的来说有一种沉痛的悲伤神情,除此之

处,则显得诚实与善良;他的头发是黑色,梳了两个髻,用簪子别着,余下的头发编了一条

粗辫子,拖在背上。从他的服装来看,此人的地位似乎很低,我想,要是我对他正在做的事

表示出兴趣,他大概不会见怪,因此我就问他在找什么。――“我在找花,”他深深叹了口

气,回答道,“还没有找着。”――“现在可不是开花的季节呀!”我笑着说。――“现在

的花还是很多的,”他边说边朝我走下来。“我园里就有玫瑰花和两种忍冬花,其中的一个

品种是我父亲送给我的,长得像野草一样;我已经找了两天了,还是没有找到。在**,花

总是有的,黄的、蓝的、红的都有,矢车菊开的是小花,漂亮极了,可惜我一株也没找

到。”――我觉得这事有点怪,所以便拐弯抹角地问:“您要这些花干吗?”――他脸上抽

搐一下,露出奇怪的笑容。“假如您不泄露出去,”他用手指按着自己的嘴唇说,“我答应

要给我的心上人一束鲜花的。”――“太棒了,”我说。――“嗯,”他说,“她的东西多

得很,可富啦。”――“但是她却喜欢您的一束花,”我接着他的话茬儿说。――“嗯,”

他继续说,“她有好多宝石,还有一顶王冠呢。”――“她叫什么名字?”――“要是联省

共和国雇了我,我早就成了另一个人了!”他说,“从前有一阵子我混得挺不错!现在我可

完了。我现在……”他眼泪汪汪地望着天空,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么说,您以前很幸

福啦?”我问道。――“哎,我真想再像以前那样!”他说。“那时我的日子真不错,过得

轻松愉快,简直如鱼得水!”――“亨利希!”一位正在往上走来的老太太喊道,“亨利

希,你躲在哪儿?我们到处找你,该回家吃饭了。”――“他是您的儿子吧?”我走到她跟

前问道。――“是呀,我这可怜的儿子!”她答道。“上帝让我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十字

架。”――“他这样子有多久了?”我问。――“像这么安静已有半年了,”她说,“他恢

复到这样,还得感谢上帝,在这以前他疯了整整一年,用链子锁着关在疯人院里。现在他并

不伤害别人,只是还老在折腾什么国王啦,皇帝啦。得病以前他是个文文静静的好人,帮着

赡养我,还写得一手好字,后来情绪突然变得非常忧郁,发了一次高烧,从此便疯了。他现

在的情况您已经看见了。如果要我把他的事细细讲给您听,先生……”我打断了她滔滔不绝

的话,问道:“他自己说,有段时间他生活得很幸福,很自在,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这傻子!”她露出怜悯的笑容大声说,“他指的是他神志不清的那会儿,他还老夸耀这

段时间,那时他关在疯人院里,神志完全不清。”――这话简直像是晴天霹雳,我听了之后

就往老太太手里塞了一枚钱币,急忙离开了她。“那时你是幸福的!”我一面喊,一面快步

朝城里走去,“那时你很自在,如鱼得水一般!”――天上的上帝呵,人只有在获得理智以

前或者丧失理智以后才能幸福,难道这就是你安排给人的命运?――可怜的人呀!我可是多

么羡慕你的癫狂,羡慕使你受着折磨的神志错乱!在冬天,你满怀希望出去给你的女王采摘

鲜花,为没有采到而悲伤,但并不理解为什么找不到花。而我呢――我从屋里出来既无希

望,也无目的,随后又像来时一样转回住所。――你成天在妄想,倘若联省共和国雇了你,

你将成为何等样的人。幸福的人呵,你可以把得不到幸福归咎于人间的障碍!你感觉不到,

感觉不到,你痛苦的原因就在于你破碎的心和损坏的头脑,世上所有的国王对你也爱莫能

助。

假如一个病人为求圣水而去遥远的圣泉,结果反而加重了自己的病情,更增加了死亡的

痛苦,谁要是嘲笑这个病人,谁就要死于非命;假如一个人心里受尽折磨,为了摆脱良心的

悔恨,消除心灵的痛苦而去朝拜那座圣墓,他的脚在尚未开辟出来的路上每迈出一步,对他

充满恐惧的灵魂来说就是一点解痛灵液,每经过一天的跋涉就使他心上减轻了许多烦恼,那

谁要自以为比这位朝圣者高明,他也必将死于非命!――能说这是妄想吗?你们这些坐在软

垫上耍嘴皮子的人!――妄想!――噢,上帝!你看看我的眼泪吧!你创造的人已经够可怜

的了,你为什么还要再给他一些兄弟,让他们去抢夺他那一点儿东西,抢夺他对你,对你这

个无所不爱的神的一点点信任?我们信赖能治百病的药草,信赖葡萄的眼泪,这些不都是对

你信赖的表示?因为你赋予了我们周围的一切以治病和缓解痛苦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正是我

们不可须臾或缺的。父亲,我不认识的父亲!父亲,你曾充满我的整个心灵,而现在却转过

脸去,对我不理不睬,父亲呵,把我召唤到你那儿去吧!请你不要再沉默了!对于你的沉

默,我这颗焦渴的心灵经受不住了。――一个人,一位父亲,当自己突然归来的儿子搂着他

的脖子喊着“我回来了,我的父亲”时,他会生气吗?他的儿子还说:“按照你的意愿,我

的旅程本该坚持得更久,但我中断了旅程,请你不要生气。这个世界到处都一样,劳碌和工

作换来报酬和欢乐,但是这些于我又有何用?惟有在你所在之处,我才感到惬意,在你面前

无论遭罪还是享受,我都心甘情愿。”――而你,仁慈的天父,难道会将他撵出大门不成?

十二月一日

威廉!前天信上告诉你的那个人,那位幸福的不幸者,曾当过绿蒂父亲的文书,对绿蒂

萌生一片痴情,先是藏在自己心里,后来被发现,他为此丢掉了工作,被遣送回家,结果发

了疯。你也许是漠不关心地读这个故事的吧,因为阿尔贝特也是无动于衷地讲给我听的,尽

管我写得枯燥干巴,但是请你体会一下,这故事对我的震动有多大!

十二月四日

我求你――你看,我这个人完了,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今天我坐在她身边――我坐着,

她弹着钢琴,弹出各种曲调,全都是她内心情感的流露!全都是!――全都是!――你以为

怎样?――她的小妹妹坐在我的膝上打扮她的布娃娃。我眼里噙着泪水。我低下头,看到了

她的结婚戒指。――我的眼泪滚滚而流。――突然,她弹起了那支天籁般甜美的老曲子,顿

时,我心里感到莫大的慰藉,忆起件件往事,忆起以往听这支歌的时光,忆起这中间那些令

人烦恼的忧郁的日子,忆起破灭的希望,还有――我在房里走来走去,心里强烈的欲求令我

窒息。――“看在上帝份上,”我说,同时情绪激动地走到她跟前,“看在上帝份上,请你

别弹了!”――她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我。“维特,”她微笑着说,这笑容渗进了我的心

坎,“维特,您病得很厉害,您连最心爱的东西都厌烦了。您走吧,我求您,请您情绪安静

下来。”――我立即离开她,冲了出去。――上帝呵,你看到了我的痛苦,请你快快将它结

束吧!

十二月六日

她的倩影时时跟随着我,寸步不离!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梦里,她都充满了我整个心灵!

这里,我一闭上眼睛,这里,在我的内视力汇聚的额头里,都有她那双乌黑的眸子显现。就

在这里!我无法向你表述!我一闭上眼睛,她的明眸就出现了;她的眸子犹如海洋,犹如深

渊,羁留在我的眼前,我的心里,装满我额头里的全部感官。

人到底是什么?这被赞美的半神!难道在他最需要力量的时候,正好就力不从心?无论

他在欢乐中飞腾或是在痛苦中沉沦,他都未加阻止,为什么正当他渴望消失在无穷的永恒之

中的时候,却偏偏恢复了冷漠、冰凉的意识?编者致读者

我多么希望,我们的朋友在他引人注目的最后几天里能给我们留下充分的手迹,这样我

们就可以挨次发表他的遗书,中间不必用叙述来打断了。

我尽最大努力,走访那些可能了解他情况的人,从他们口中收集确切的材料。他的故事

很简单,各种说法大体一致,连几件小事也无出入;只不过对于几个当事人的思想以及他们

的判断那就众说纷纭,各执一词了。

因此我们别无他法,只好将我们经过反复努力所获得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加以叙述,叙述

中**死者的几封遗书,而且对于找到的每一张字条,哪怕是最小的字条也都加以认真研

究;再说,这些当事人皆非平庸之辈,所以哪怕只想揭示某一件事的真正原始动机,也是难

乎其难的。

恼怒和郁闷在维特心里的根,不但越扎越深,而且盘根错节,渐渐占据了他的全部身

心。他精神的和谐完全破坏了,他内心的狂躁和激愤摧毁了他禀赋中固有的全部方量,导致

了极坏的后果,最后弄得他精疲力尽。为了摆脱这种状态,他苦苦挣扎,比他以前同各种弊

端作斗争时还要胆怯。他内心的惊恐不安又耗去了他剩下的精神力量、他活泼的天性和机

敏,从此悲伤整天陪伴着他,他越来越不幸,越来越不讲道理,因此也就更加不幸。至少阿

尔贝特的朋友都是这么说的;他们认为,那位纯洁而温顺的丈夫现在终于获得了渴望已久的

幸福,并决心将这幸福永远保持下去,而维特对他却不能正确看待,他就像一个大吃大喝弄

得倾家荡产的人,到晚年就只有受苦受罪的份了。他们说,阿尔贝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并没

有什么变化,他还是维特一开始所认识、所赏识和尊敬的那个人。他爱绿蒂超过一切,他为

她感到骄傲,希望别人也都说她是最最出众的女子。如果他希望避免出现任何猜疑,如果他

不乐意同别人分享这份珍贵的财富,哪怕只是一瞬间,哪怕是以最最纯洁无邪的方式,难道

我们能因此而责怪他吗?他们说,每当维特在绿蒂那儿,阿尔贝特往往就离开妻子的房间,

这倒并不是出于对朋友的憎恨和厌恶,而只是因为他感觉到,有他在场维特总显得有些压

抑。

绿蒂的父亲染病在家,只好在房里躺着,他派自己的马车来接她,她便坐车出城了。那

是个美丽的冬日,刚下了一场很大的初雪,大地披上了银装。

第二天早晨维特也跟了去,他心想,要是阿尔贝特不去接她,他就陪她返城回家。

晴朗的天气也没有能使他阴郁的心情好起来,一种麻木的沉重感压在他的心头,种种悲

伤的情景已经深深印入他的脑中,痛苦的思绪一个个接踵而来,除此而外,他的心对什么也

不会激动了。

他永远不满意自己,觉得别人的境况就更成问题,更加一团糟,他以为,阿尔贝特夫妇

间的美好关系已被破坏,他不但责备自己,还对阿尔贝特暗暗怀着不满。

一路上他都在想这个问题。“是呀,是呀,”他自言自语说,并暗暗把牙齿咬得吱吱

响,“这就是亲切、友好、体贴和富于同情心的关系,这就是稳定而持久的忠诚!这是厌烦

和冷淡!哪一件无聊的事不比这位珍贵、可爱的妻子更吸引他?他知道珍惜自己的幸福吗?

知道给她以应得的尊重吗?他得到了她,好极了,他得到了她。――这我知道,别的我也知

道,我已经习惯这样想了,他还会使我发疯的,他还会把我干掉的。――他对我的友谊难道

无懈可击吗?他不是把我对绿蒂的依恋看作是对他权利的侵犯吗?把我对她的关注看作是对

他的无声谴责吗?我知道,我感觉到,他不乐意看到我,他希望我离开,我在这儿对他是个

累赘。”

他往往停下自己飞快的步伐,他往往默默地站着,似乎想要转回去;然而他又继续往前

走去,心里想着这些事,嘴里唠唠叨叨,好像极不愿意似的来到了猎庄。

他进了门,问起老人,问起绿蒂的情况,他发现一家人的情绪都很激动。最大的男孩告

诉他,在瓦尔海姆那边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一个农民被打死了!――他对这件事毫没在

意。――他走进房里,发现绿蒂正在劝阻老人,因为老人要抱病到那边去,到出事地点去调

查案情。案犯是谁尚不清楚,被害者是当天早晨在屋门口发现的,人们对此有种种猜测:被

害人是一位寡妇的长工,而寡妇先前雇的那位长工又是怀着不满的心情离开的。

听到这些情况,维特心里猛地一震。――“完全可能!”他叫道,“我得立即过去,一

刻也不能耽误。”――他急匆匆地往瓦尔海姆奔去,往事历历在目,他毫不怀疑,这案就是

那个农民作的,他曾多次与此人交谈过,并且还很喜欢他呢。死者停放在小酒店前面,要去

那儿,必须要从那两棵菩提树下经过。他到了那个以前如此喜爱的小场地,不觉心里一震。

邻居的孩子常常坐在上面玩耍的那条门槛已经溅满了血。爱情和忠诚,这人间最美好的感情

现在变成了暴力和凶杀。粗壮的树木披着严霜,已经片叶无存,隆起在公墓矮墙之上的树

篱,叶子也都已凋落,从疏疏落落的空隙中可以看到白雪覆盖的墓碑。

全村人都聚集在酒店前面,当他走近那儿时,突然起了一阵喊声。人们看见一队武装人

员正朝这儿走来,大家都在叫喊:凶手抓来了!维特朝那边望去,已经不再怀疑了。是的,

就是那个对寡妇爱得刻骨铭心的长工,不久前他默默吞下一团怒火,心灰意懒地四处徘徊

时,维特还碰到过他。“你这不幸的人,都干了些什么呀!”维特边朝被捕者走去,边喊。

――凶犯默默地望着他,没有说话,最后泰然自若地说:“谁都别想得到她,她也别想嫁

人。”――犯人被押进酒店,维特便匆匆离开了这儿。

这件可怕的事对他的触动不小,他的方寸全乱了。刹那间,他摆脱了悲伤,摆脱了压

抑,摆脱了一死了之的情绪,现在一种不可抗拒的同情心正左右着他,使他产生一种不可名

状的欲望:一定得挽救这个年轻人!他觉得这个农民是那么不幸,相信他即使是案犯也是无

辜的。他把自己摆在这个农民的位置上,确信他也能说服别人对此深信不疑。他甚至希望能

为他辩护,生动的辩护词都快要从嘴里蹦出来了。他急忙奔向猎庄,路上已忍不住把要向法

官陈述的话低声说了出来。

他走进房里,发现阿尔贝特已在那儿了,一时间很使他扫兴;不过他立刻重新振作起精

神,激昂慷慨地向法官陈述了自己的看法。但是法官却屡屡摇头,虽然维特使出浑身解数为

青年农民进行辩护,而且依据实情讲得生动感人,热情洋溢,可是法官仍然未为所动,这一

点倒是不难想象的。他甚至不让我们的好朋友把话讲完,就激烈地加以反驳,并且责备他是

在袒护杀人犯;法官向他指出,如果按照他的意见去办,那么法律就得统统取消,国家的安

全也将彻底毁掉;他还补充说,在这样的事情上他不能不负起最大的责任来,一切都必须依

法办事,按规定的程序处理。

维特还不甘心,他恳求说,假如有人想帮助犯人逃跑,希望法官能高抬贵手,睁一眼闭

一眼!这个请求也遭到法官拒绝。这时,阿尔贝特终于插话了,他也站在老法官一边。维特

独木难支,意见得不到支持,法官还屡屡对他说:“不行,他没救了!”听了这话,维特怀

着极其悲痛的心情走了。

这句话使得维特的精神有多颓丧,我们从一张字条上便可看出。这张字条是从他的文稿

中找到的,肯定是当日所写:“不幸的人呀,你没救了!我看得出,我们都没救了。”

阿尔贝特最后当着法官的面所说的关于被捕者的那番话,维特听了反感之极:他认为阿

尔贝特的话里带刺,是针对他的。经过反复思考,他机敏的头脑虽然也明知法官和阿尔贝特

两人是对的,但是他觉得如果他承认了,认输了,仿佛就意味着放弃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依

托。

我们在他的文稿中又找到一张与此事有关的字条。这张字条也许表露了他和阿尔贝特的

整个关系:

“尽管我对自己说,而且反复地说:他是正派人,是好人,但是这有什么用呢,我的五

脏六腑都碎了;叫我如何公正得了!”

这天傍晚天气很温和,雪也开始融化了,所以绿蒂便同阿尔贝特步行回家。路上她左顾

右盼,仿佛少了维特的陪伴,心里颇为惦念似的。阿尔贝特便开始谈他,谴责他,但同时也

为他说了些公道话。他说到维特不幸的激情,希望尽可能不和他来往。――“我希望这样做

也是为了我们呀,”他说。“我求你,”他接着说,“设法让他改变对你的态度,让他少来

看你。人家在注意了,我知道到处都有人在说闲话呢。”――绿蒂没有吭声,阿尔贝特好像

已经感觉到了她的沉默,至少从这时起他不在她面前提维特了,如果她提到,他也不作声,

或者把话题岔开。

维特为救那个不幸的人所作的无望的努力,是正在熄灭的火苗最后一次熊熊燃烧;这次

努力的失败使他更深地陷入痛苦之中,无所事事;特别是当他听说犯人矢口否认自己的罪

行,因此可能要求他出庭证实犯人的罪行时,他几乎气疯了。

他在以往公务生活中所碰到的种种不愉快的遭遇,在公使馆里的恼恨,他遭到的种种失

败,受到的种种屈辱,这时一齐在他心头上下翻腾。通过这种种遭遇,他觉得自己一事无成

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他觉得自己的前途已经毫无希望,就连应付日常生活事务的办法也一无

所知;到头来他便完全任凭自己奇怪的感情、想法以及无休无止的激情所摆布,始终没完没

了地同那位温柔可爱的女子缠磨,不但扰乱了她的平静,而且既无目的又无希望地耗费着自

己的精力,一步步走向悲惨的结局。

这里我们**他的几封遗书,关于他的迷惘,他的激情,他无休止的奋斗与追求,以及

他对生活的厌倦,这些信件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十二月十二日

亲爱的威廉,我现在的情况,那些据说被恶魔撵得四处乱闯的不幸的人大概一定都经历

过。有时,我心绪不宁;这既非恐惧,亦非欲念――这是内心的莫名狂涛,它似乎要撕裂我

的胸腔,扼住我的咽喉!痛苦呀,痛苦!于是我只好在这与人作对的季节里到可怕的黑夜中

去游荡。

昨天晚上我不得不出去。那时突然开始化雪了,我听说,河水泛滥了,溪水猛涨,洪水

从瓦尔海姆冲下来淹没了我那可爱的山谷!夜里十一点多我奔了出去。看到狂暴的山洪在月

光映照下回旋激荡,淹没了田地、草场、树篱和一切,宽阔的山谷变成了一片翻腾的汪洋,

汹涌的波涛合着狂风的呼啸,那景象真是可怕!后来,月亮又出来了,高悬在乌云之上,山

洪映着可怖而瑰丽的反光,在我眼前激浪翻滚,奔腾咆哮;我感到一阵战栗,接着又生出一

种渴望!呵,我张开双臂,面对深渊喘息着。跳下去!跳下去!我沉浸在狂喜中,要把我的

痛苦和烦恼一股脑儿投进深渊!像波涛一样奔腾咆哮而去!哦!――我却不能从地上抬起脚

来结束一切苦恼!――我的时辰还没有到,这我已觉察!威廉呀,如果能驾狂风去把乌云驱

散,将洪水紧锁,我多么愿意为此把我的生命贡献!哈哈!对于那个被囚禁的人不也许会得

到这份快乐?――

在这下面,我和绿蒂曾兴致勃勃地在那儿散步,还曾在一棵柳树下息歇。――现在那地

方已被洪水吞没,而那棵柳树我几乎已经不再认识。俯视那个所在,我是多么伤心!威廉

呀!我也想到她家的草地,她家猎庄周围的地方!我们的凉亭不知被汹涌的激流毁成了何等

模样!想到这些,往昔的阳光照进了我的心灵,犹如囚徒梦见了羊群、牧场和种种荣誉职

位。我站立着!――我不责骂自己了,因为我有了死的勇气。――我要是果真……我现在坐

在这里像个老太婆,从篱笆上拣些柴禾,挨门逐户讨些面包,好让行将就木的、毫无乐趣的

生活再苟延片刻,轻快一时。

十二月十四日

这是怎么回事,我亲爱的朋友?我对自己都害怕了!我对她的爱难道不是最神圣、最纯

洁、最富亲情之爱吗?我曾经感觉到灵魂里存有该受惩罚的企望?――我不想保证――然而

现在却有这许多的梦!哦!有的人把这些矛盾的结果归咎于鬼怪的捉弄,他们的感觉确是真

实无误!这一夜!――说来我都发抖――这一夜,我将她搂在怀里,紧紧贴着我的胸脯,在

她情话绵绵的嘴上印了千百个吻;我的眼睛在她醉意朦胧的明眸中沉浮!上帝呵!回想起这

炽烈的欢乐真是**荡魄,我现在仍感到极乐的幸福,难道这也要受到惩罚?绿蒂呀,绿

蒂!――我是已经完了!我的神志紊乱如麻,整整八天,我已无法思考,我的眼里泪水滚

滚。我既然到哪儿都不快乐,那末到处都有快乐。我没有愿望,没有希求。我觉得,走了更

好。

这期间,在那样的情况下,离开世界的决心在维特心里越来越坚定。自从他回到绿蒂身

边以来,谢世始终是他最后的出路和希望;不过他对自己说,不要操之过急,不要迅速采取

行动,他要怀着美好的信念,怀着尽可能平静的决心来迈出这一步。

他的犹豫不决,他同自己的争辩,从在他文稿中发现的一张字条上便可窥见。这张字条

可能是他给威廉写的一封信的开头,还没有署上日期。

她的出现,她的命运,她对我的命运的关注,从我干涸的眼睛里挤出了最后几滴泪水。

拉起帷幕,到幕后去!收场拉倒!为什么还要踌躇、畏缩?是因为不了解幕后是什么情

景?是因为去了便不能返回?我们精神的禀赋,便是能预感到混沌和黑暗,对此我们却毫不

知晓。

到后来,他同这个悲伤的念头越来越密切,越来越亲近,决心已下,而且坚定不移,下

面写给他朋友的这封含义双关的信便是一个证明。

十二月二十日

感谢你的厚爱,威廉,蒙你对那句话作了这样的理解。是的,你说得对:我觉得还是走

了好。你建议我回到你们那儿去,我不完全满意;至少我还想绕一回道,尤其是天气还有希

望出现持续霜冻,路会比较好走。你想来接我,我也感到非常高兴;只是请你再推迟两个星

期,等接到我的下一封信再作考虑。果子尚未成熟,千万不可采摘!十四天左右的时间可以

办很多的事。烦你告诉我母亲:请她为她儿子祈祷,并求她原谅我给她造成的种种烦恼。那

些我本该使他们欢乐的人,却让他们悲伤,哎,这就是我的命。别了,我最珍贵的朋友!愿

苍天赐福予你!别了!

至于这段时间里绿蒂心里有什么变化,她对她丈夫,对她不幸的朋友的感情怎样,我们

都不好用语言来表达,虽然根据对她性格的了解,我们在心里对此会有一个大致的看法,只

有一颗美丽的女性的心灵才能窥见她的心灵,体会到她的思想感情。

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已下定决心,采取一切办法与维特疏远,如果她还在踌躇的

话,那是出于她真诚的友情和爱护,她知道,她这样做维特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而且他几乎

不可能做到。然而,在这段时间里她为形势所迫,不得不采取严肃的态度;她丈夫对这种关

系完全保持沉默,她对此也始终一字不提,正因为这样,她更其觉得要以行动来向丈夫证

明,她是珍惜他的感情的。

前面插入的那封维特致友人的信是在圣诞节前的星期天写的。当天晚上,他来到绿蒂那

儿,发现只有她一人在。她正在收拾准备作为圣诞礼物送给小弟妹们的玩具。他说,孩子们

得到这些礼物该高兴得欢天喜地了,还说,当门突然打开,看到一棵装饰着蜡烛、糖果和苹

果的美丽的圣诞树,就像到了天堂一样,定会欣喜若狂的。――“只要您听话,”绿蒂说,

同时嫣然一笑,以掩饰自己的窘态,“只要您听话,您也会得到一份礼物的,比如一支长蜡

烛什么的。”――“什么叫‘只要您听话’?”他嚷道,“您要我怎么样?我可以怎么样?

最最好的绿蒂!”―――“星期四晚上是圣诞夜,”她说,“那时孩子们都来,我父亲也

来,每人都会得到自己的礼物,到时候您也来吧――但在这之前不要来。”――维特一听愣

住了。――“我求您,”她接着说,“事到如今,为了我的安宁,我求您,不能,不能再这

样下去了。”――他把自己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在房里走来走去,在牙缝里嘟哝着:“不

能再这样下去了!”――绿蒂感到她的话使他陷入了可怕的境地,于是便想用各种各样的问

题来转移他的思想,但是全没有用。――“不,绿蒂,”他嚷道,“我不会再见到您了!”

――“这是为什么?”她说,“维特,您可以,您必须再见到我们,只不过您要有节制。

哎,您怎么生就这么个急性子,抓住什么就对它倾注那么大的激情,而且一发而不可收呢!

我求您,”她握着他的手继续说,“请您要克制自己!您的智慧,您的学识,您的才能都会

使您获得种种快乐的!做个堂堂男子,放弃对一个女子的苦苦依恋吧,她除了同情您,不能

越出雷池一步。”――他把牙咬得吱吱响,阴郁地瞪着她。――她握着他的手。“请您平心

静气地想一想,维特!”她说,“您不觉得您是在欺骗自己,甘心毁掉自己吗?为什么非要

爱我,维特?为什么爱的偏偏是我?我已经是别人的人了,为什么爱的恰恰是我?我怕,我

怕,我对于您的愿望所以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仅仅是因为您不可能得到我。”――他从她手

里抽出了自己的手,同时用呆板而不满的目光瞪着她。“聪明!”他叫道,“非常聪明!也

许是阿尔贝特教的吧?外交辞令!十足的外交辞令!”――“谁都会这么说的,”她回答

说,“难道世界上就没有一位姑娘能使您称心如意吗?下决心去找吧,我向您发誓,您一定

会找到的;这一阵子您沉迷在这狭小的天地里自寻烦恼,早就让我为您,为我们担心了。下

决心去旅行,旅行将会,一定会使您消愁解闷的!您去找吧,您一定会找到另一个令你钟情

的对象的,那时您回来,让我们共享真正的友谊的温馨。”

“这番话倒可以印出来,向所有的家庭教师推荐呢,”他冷笑着说,“亲爱的绿蒂!请

您让我稍稍安静一会儿,一切都会好的!”――“只有一件事,维特,圣诞夜之前您不要

来!”――他正要回答,这时阿尔贝特进屋来了。两人冷冰冰地互道了“晚上好”,便挨肩

儿在房里踱来踱去,心里都很尴尬。维特开始讲了些鸡毛蒜皮的事,但很快就找不到词儿

了。阿尔贝特也一样,随后他便向妻子问起几件要她办的事,当他听说她还没有办妥时,便

说了她几句,维特听来这几句话非但很冷淡,而且颇为严厉。他想走,又不能走,磨磨蹭蹭

一直呆到八点,他的气恼和不满也在不断增加,等到摆好晚饭,他便拿起帽子和手杖。阿尔

贝特请他留下来吃饭,但维特听来这不过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客套话,于是他冷冷地谢绝后就

走了。

维特回到家,从要为他照明引路的仆人手中接过蜡烛,独自走进房间,放声大哭,怒气

冲冲地自言自语,在屋里剧烈地走来走去,后来便和衣往床上一倒,将近十一点仆人才敢进

来,问要不要替少爷把靴子脱掉时,这才发现他躺在床上,连衣服也没有脱。他让仆人替他

脱下靴子,并告诉仆人,明天早晨不叫他,他就不许进屋里来。

星期一早晨,十二月二十一日,他给绿蒂写了一封信。信是他死后在他的写字台上发现

的,已经封好,便差人给绿蒂送了去。从信里所谈情况可以看出,这封信是分几次写成的,

我想按其本来面目,分别插在这里。

已经决定了,绿蒂,我决定死,我写信告诉你这件事并不是浪漫主义地制造紧张,而是

十分冷静的,就在今天早上,我将最后见你一面。当你读到此信时,亲爱的,冰冷的坟墓已

经盖住了这个不安和不幸者的僵硬的遗体了。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能享受到最大的温馨

莫过于同你倾心交谈了。我度过了可怕的一夜,哎,也是慈悲的一夜。这一夜加强并且确定

了我的决心:死!我昨天离开你的时候,真是悲愤填膺、肝肠寸断,想到在你身边我的生命

已经毫无希望,毫无欢乐,我的心就冷得直打颤。――我一回到房间,就疯了似地跪在地

上。呵,上帝!你赐我以苦涩的眼泪,这最后一服清凉剂!千百种计划,千百种希望在我心

里翻腾,末了只剩下最后的、唯一的念头,坚定不变的念头:死!――我躺下睡了,早晨醒

来,心情平静,我心里那个念头依然那么强烈,那么坚定:死!――这不是绝望,这是确

信,我已最后决定,我要为你牺牲。是呀,绿蒂!为什么我要将它隐瞒?我们三人当中必须

要有一个离去,而我则甘愿做这一个人!呵,我最亲爱的,一个疯狂的念头确曾常常在我破

碎的心里折腾――杀死你丈夫!――杀死你!――杀死我自己!――那就杀了我自己吧!―

―当你在美丽的夏日黄昏登上山岗时,请你想着我,想着我也曾常常爬上这山头,然后你遥

望那边教堂墓地里我的坟墓,看那葳蕤的青草在落日余晖中随风摆动。――我动笔写这封信

的时候,心情是平静的,可是现在,现在我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生动活跃,我像孩子似的哭

了。

将近十点钟,维特叫来仆人,边穿衣边对他说,过几天他要出门,因此让仆人把衣服刷

干净,将行装收拾好;还叫他去把各处的帐目结清,把借出去的几本书取回,给那几位他每

月都给予一些周济的穷人预先发放两个月的接济金。他吩咐把饭送到房里来。吃过饭,他骑

马去法官家。法官不在,他便在花园里踱来踱去,陷入沉思,似乎还要对以往的种种伤心事

最后作一次总的追忆。

可是,孩子们却不让他安静,他们跟着他,在他身边欢欣雀跃,告诉他:明天,再一个

明天,还要再过一天,他们就要到绿蒂家去拿圣诞礼物了,并纷纷述说他们小小的想象力所

能幻化出来的种种奇迹。――“明天!”他大声说,“再一个明天!还要再过一天!”――

他亲切地挨个儿吻了他们,打算离开他们,这时最小的男孩却还要凑着他耳朵说悄悄话。小

家伙向他透露,哥哥们都写了几张贺年片,有这么大!一张给爸爸,一张给阿尔贝特和绿

蒂,还有一张给维特先生;要在元旦早上送给他们。维特听了深受感动,给每个孩子都送了

点东西,接着就跨上马背,让孩子们替他问候他们的父亲,随后便眼含热泪,策马而去。

将近五点,他回到寓所,吩咐女仆在炉子里加足木柴,以便把火一直生到深夜。他叫仆

人把书籍和内衣装进箱子,放在底下,再将外衣装入护套缝好。随后他在给绿蒂的最后这封

信上大概又写了下面的一段。

你一定没有料到!你以为我会听你的话,到圣诞夜才来看你。哦,绿蒂!要么今天见

你,要么就永远不见!圣诞夜你手里就拿着这封信了,你一定会哆嗦,你可爱的眼泪将把信

纸打湿。我甘愿这样做,我必须这样做!呵,我下了决心,感到多么痛快。

这期间绿蒂正处于一种奇怪的心态之中。同维特最后那次谈话之后她就感觉到,要同他

分开她会多么难受,而要他离开她,他又将多么痛苦。

她在阿尔贝特面前像是随便提起的样子,说在圣诞夜之前维特不会再来了。阿尔贝特因

为要同邻近的一位官员办理几件公事,所以便骑马到他府上去了,而且还得在那里过夜。现

在她独自坐在家里,弟妹们一个也不在身边,她浮想联翩,反复默默思忖着自己眼下的处

境。她看到,她同她丈夫已经永远结合在一起了。她深知他的爱恋和忠诚,她也实心实意地

爱他;他的稳重,他的可靠好似上天的特意安排,好让一位淑女凭此营造自己一生的幸福;

她感到,他永远是她和她弟妹们的依靠。另一方面,她感到维特是如此可贵,从相识的第一

刻起,他俩就志同道合,意气相投,长时间与他的交往以及一些共同经历的情景在她心里产

生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她无论感觉到、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都习惯于同他分享,他的离去

必将在她心上撕开一个无法重新填补的裂口。哦,要是她在瞬间能将他变成哥哥,她该多么

幸福呀!要是她能撮合自己女友中的一位同他成亲,那么她就可以指望,他同阿尔贝特的关

系也会完全得到恢复!

她把她的女友挨个儿想了一遍,发现每个人身上都有某些不足,找不出一个能与他般

配。

经过这番考虑她才深深感觉到,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自己心里确实暗暗怀着热切的希

望,将他为自己留下,同时又在对自己说,不能留下他,不应该留下他;她那纯洁、美丽、

平日那么轻松、那么善于应对的心此刻也感到了忧郁的重压,幸福已经无望。她的心里很压

抑,她的眼睛上覆着一片乌云。已经六点半了;这时她听到维特在上楼梯,并且听出了他的

脚步声以及他询问她在哪儿的声音。在他来到的时候,她的心跳得这么剧烈,我们几乎可以

说这还是第一次。她想,真该让人告诉他她不在家的。他走进了房里,她心慌意乱地对他喊

道:“您没有遵守诺言。”――维特的回答是:“我什么都没有答应过。”――“那您至少

也该满足我的愿望呀,”她说,“我求过您要为我们两人的安宁着想。”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便差人去请几位女友来,以免单独

同维特呆在一起。他把带来的几本书放下,又问起其他几本他想读的书。她呢,一会儿希望

她的女友快来,一会儿又但愿她们不来。女仆回来了,带来消息,说两位都不能来,请她原

谅。

她本想让女仆留在隔壁房间里干活,但随即又改变了主意。维特在房里来回踱步,她则

走到钢琴前面,弹起了小步舞曲,但总是弹不流畅。这时维特已在长沙发上他习惯的位置上

落坐,她竭力控制住自己,泰然自若地坐到维特身边。“您没有带什么东西来读?”她说。

――他没有带。――“我那只抽屉里有您译的几首莪相的诗,”她说,“我还没有读过,我

总希望听您自己来念;但是打那以后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心绪。”――他笑了笑,过去取

诗;当他手持诗稿的时候,全身打了一个寒颤;眼望诗句,热泪纵横。他坐下来念道:黄昏

之星呀!你在西方美丽地闪耀,你从云里抬起明亮的头,壮丽地移步山峦。你注目荒原,为

寻何物?暴风已经停息,从远处传来湍急的山涧淙淙,咆哮的波涛拍击着#盅遥*黄昏的蚊蚋

在田野上成群地乘风鼓翅,嗡嗡有声。你在寻觅何物,美丽的星光?你面带笑容,缓缓移

动,快乐的波涛萦绕着你,将你的秀发濯洗。别了,安静的光华!辉耀吧,你莪相心中壮美

之光!

莪相之光灿烂地映现了。我看见逝去的友人,他们聚首在洛拉平原上,犹如在那业已逝

去的日子里一样。――芬戈尔来了,像一根潮湿的雾柱,簇拥他的是他手下的英雄。看呵,

那些游吟歌者:白发苍苍的乌林!魁梧的利诺!歌声悦耳的阿尔品!还有你,娓娓怨诉的密

诺娜!――想当年,我们在塞尔玛王室大厅举行歌唱比赛,我们的歌声像阵阵春风拂过山

丘,吹弯了喁喁私语的青草,自从那次盛会以来,我的朋友,你们的模样有了多大的改变!

婀娜多姿的密诺娜走出来了,她目光低垂,泪水盈盈,她垂着的秀发随着时时从山上吹

来的风儿飘洒。――英雄们听到她吐出的婉转歌声,他们的心情变得更加阴沉,因为他们常

常见到萨尔迦的坟墓,常常看到一身素装的...#尔玛幽暗的住房。...#尔玛孤独地伫立在山

岗上,歌声悦耳动听;萨尔迦曾答应前来,但是四周已经笼罩着茫茫夜色。听吧,这就是珂

尔玛的歌声,她正独坐在山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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