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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篇

歌德 著

韩耀成 译

有关可怜维特的故事,凡是我能搜集到的,我都尽力汇集在这里,供你们翻阅,我知道

你们将为此而感谢我。对于他的精神和性格,你们定会深表钦佩和爱怜,对于他的命运定会

洒下你们的泪水。

善良的人呀,你正体验着他那样的烦恼,那就从他的痛苦中汲取慰藉吧,倘若由于命运

的播弄或自身的过错而觅不到知音,那就让这本小书做你的朋友吧。

上篇

一七七一年五月四日

我终于走了,心里好高兴!我的挚友,人的心好生奇怪!离开了你,离开了我如此深

爱、简直难以分离的你,我居然会感到高兴!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命运偏偏安排我卷入

一些感情纠葛之中,不正是为了使我这颗心惶惶终日吗?可怜的莱奥诺蕾!可是这并不是我

的过错呀。她妹妹独特的魅力令我赏心惬意,而她那可怜的心儿却对我萌生了恋情,这能怨

我吗?不过,我就完全没有责任吗?难道我没有培育她的感情?她吐自肺腑的纯真的言谈原

本没有什么可笑,而我们却往往为之开怀大笑,我自己不是也曾以此来逗乐吗?难道我不曾

――啊,人呀,自己抱怨一阵又有何用!亲爱的朋友,我向你保证,我要,我要改正,

我不会再像往常那样,把命运加给我们的一点儿不幸拿来反复咀嚼;我要享受现时,过去的

事就让它过去吧。你说得对,我的挚友,人要是不那么死心眼、不那么执著地去追忆往昔的

不幸――上帝知道人为什么这样!――,而是更多地考虑如何对现时处境泰然处之,那么人

的苦楚就会小得多。

请告诉我母亲,我将很好地办妥她交待的事情,并尽早把消息告诉她。我已经同婶婶谈

过了,发现她远非是我们在家里所描画的那种恶女人。她精神焕发,快人快语,心地善良。

我告诉她,母亲对她压着那份遗产不分颇有意见;婶婶向我说明了她的理由、原因以及她准

备全部交出遗产的条件,这还超出了我们所要求的呢――简言之,我现在不谈这件事,请告

诉我母亲,一切都会很好地解决的。我亲爱的朋友,在这件小事情上我又发现,世界上误解

和懈怠也许比奸诈和恶意还要误事。至少奸诈和恶意肯定并不多见。

此外,我在这里感到很惬意。在这天堂般的地方,寂寞是一剂治我心灵的良药,而这韶

华时节正以它明媚的春光温暖着我常常寒颤的心。林木和树篱鲜花盛开,我真想变作金甲

虫,遨游于芬芳馥郁的海洋中,尽情摄取种种养分。

城市本身并不宜人,但周围自然风光之绮丽却难以言表。座座小山多姿多彩,纵横交

错,形成一个个秀丽的山谷。已故的封?M伯爵为之心动,便在一座小山上建起一座花园。

花园简朴无华,一进去马上就会感觉到,它不是专业园艺学家设计的,它的图纸显系出自一

位感情丰富的人之手,他欲在此排遣自己的情思和寂寞。那座浓荫遮掩的凉亭曾是已故园主

人的心爱之所,也是我留连忘返之地,在那里我为那位业已作古的园主人洒了不少眼泪。几

天以后我将成为花园的主人;没有几天,园丁就已对我颇有好感,而他也将会得到好处。

五月十日

我整个灵魂都充满了奇妙的欢快,犹如我以整个心身欣赏的甜美的春晨。我独自一人,

在这专为像我那样的人所创造的地方领受着生活的欢欣。我是多么幸福啊,我的挚友,我完

全沉浸在宁静生活的感受之中,以至于把自己的艺术也搁置在一边。我现在无法作画,一笔

也画不了,和以往相比,此刻我是位更伟大的画家。每当这可爱的山谷里的雾气在我周围蒸

腾,太阳高悬在我那片幽暗的树林上空,只有几束阳光悄悄射进树林中的圣地时,我便卧躺

在山涧那飞跌而下的溪水边的葳蕤的野草中,挨着地面观察千姿百态的小草;每当我感觉到

我的心贴近草丛中麇集扰扰的小世界,贴近各种虫豸蚊蝇千差万别、不可胜数的形状时,我

就感到那个照他自己的模样创造我们的全能的上帝的存在,感觉到那个飘逸地将我们带进永

恒快乐之中的博爱天父的呼吸;我的朋友,每当后来我眼前暮色朦胧,我周围的世界以及天

空像情人的倩影整个都憩息在我心灵中时,我往往便会生出憧憬,并思忖:啊,你要是能把

这一切重现,要是能将你心中如此丰富、如此温馨的情景写在纸上,使之成为你心灵的镜

子,犹如你的心灵是博大无垠的上帝的镜子一样,那该多好!――我的朋友――不过,我要

是真是这样去做,就必将陨灭,在这些宏伟壮丽的景象的威力下,我定将魂销魄散。

五月十二日

我不知道,这地方是有迷惑人的精灵在游荡,还是我心里温馨、美妙的奇思异想把我周

围的一切变得如伊甸园般的美好。花园前面有一口水井,我像美露茜及其姐妹一样,对这口

井着了迷。――走下一座小山,就是一座拱门,再往下走二十级台阶,便有一股清泉从大理

石岩缝中喷涌而出。泉水四周砌了矮矮的井栏,大树的浓荫覆盖着周围的地面,凉爽宜人。

这一切既让人留连忘返,又令人悚然心悸。我每天都去那儿坐上一小时,一天不落。城里的

姑娘都来这儿打水,这是一种最普通、最必需的家务,从前国王的女儿也要亲自操持。每当

我坐在那儿,古代宗法社会的情景便会在我眼前浮现:先祖们在水井旁结识、联姻,仁慈的

精灵翱翔在水井和清泉的上空。哦,谁要是没有在炎暑劳顿跋涉之后享受了井畔的清凉而感

到神清气爽,他对我的体会就不会感同身受。

五月十三日

你问,要不要把我的书寄来?――亲爱的朋友,我求你看在上帝份上,别让书籍来打扰

我!我不想再要什么指导、嘉勉和激励,我这颗心本身就已经够激荡翻腾的了;我需要的是

摇篮曲,这我在荷马史诗中已经找到了好多。我常常将它们低声吟诵,以使我极度兴奋的热

血冷静下来,因为像我这颗那么变幻无常、捉摸不定的心,你还从未见过呢。亲爱的朋友,

你见我由苦闷变为放纵,由甜蜜的忧郁转为伤骨耗精的激情,你在替我担着多大的心,这还

用我对你说吗?我自己也把我这颗心当成一个生病的孩子,任其随心所欲。这些情况请不要

告诉别人,要不准有人要怪罪我的。

五月十五日

当地的下层老百姓已经认识我了,并且很喜欢我,尤其是孩子。我来作个有点儿可悲的

说明:起先我去接近他们,友好地向他们问这问那,于是有人就以为我是要取笑他们,便粗

暴地将我打发走。对此我倒并不生气,只不过我对我以前常说的事有了极其生动的体会:某

些稍有地位的人对老百姓总是冷冰冰地采取疏远的态度,他们似乎以为接近老百姓有失他们

的身份;还有一些浅薄之辈和捣蛋的家伙,他们做出一副降贵纡尊的姿态,好在穷苦百姓面

前更显得鹤立鸡群。我知道,我们并不平等,还不可能平等;但是我却认为,那些以为必须

远离所谓群氓以维护自己尊严的人,同那些因为怕吃败仗,所以见了敌人就躲起来的胆小鬼

一样,应该受到谴责。

不久前我去井边,看见一个青年女仆,她将水瓮放在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正在回头张

望,看有没有女伴来帮她把水瓮放到头顶上去。我走下台阶,望着她。“要我帮您吗,姑

娘?”我说。――她满脸通红。――“噢,不用,先生!”她说。――“别客气。”――她

摆正头上的垫圈,我帮她放上水瓮。她道了谢,便往上走去。

五月十七日

我已结识了形形**的人,但知心朋友却尚未找到。我不知道,我究竟有些什么东西吸

引人,令那么多人喜欢我、疼爱我,每当我们只能一起走一小段路,我就感到难过。你要是

问这儿的人怎么样,那我要告诉你:和各处的一样!人都是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多数人为

了生计,干活耗去了大部分时间,剩下的一点儿业余时间却令他们犯了闲愁,非得挖空心

思、想方设法把它打发掉。啊,人就是这么个命!

不过,他们都是好人!有时我忘了自己,有时同他们共享人间尚存的欢乐:或一起品尝

佳肴,酣饮醇醪,坦诚畅叙,开怀笑谈,或适时安排郊游,组织舞会等等,这一切对我的心

身都颇有裨益;只是我未曾想到,我身上还有那么多剩余的精力,由于闲置未用而在衰退,

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掩藏起来。唉,这是多么令人揪心呀。――事情就是这样!被人

误解,这是我们这样的人命中注定的。

唉,我青年时代的女友已经离开人间,啊,我与她曾经相识!――我真想说:你是傻

瓜!你在寻找人世间无法找到的东西!但是我曾拥有过她,我曾感到过她那颗心,那个伟大

的灵魂,只要有她在,我就觉得比我实际的境界高出了许多,因为凡是我能做到的一切,我

都达到了。仁慈的上帝!难道那时我灵魂中还有一丝精力未曾使用?在她面前难道我不能抒

发我的心用以拥抱大自然的全部奇妙的感情?我们的交往中难道不是持续不断地织进了最纤

细的感情、最敏锐的睿智,直至妙趣横生的谐谑和胡闹?这一切不全都打上了天才的印记?

而如今!――啊,岁月,她长我的几年岁月,竟将她先于我带进了坟墓。我永远忘不了她,

永远忘不了她那坚定的意志和她非凡的宽容。

几天前我遇见一位年轻人V,他是位襟怀坦荡的青年,脸也很俊。他刚从大学毕业,虽

不自命不凡,但总以为比别人知道得多。我从各方面都感觉到,他也很勤奋,总之,他的学

问不错。他听说我会画画,懂希腊文(这两件事在此地简直可说是寥若晨星),便来看我,

叙谈中他从巴妥到伍德,从德皮勒到温克尔曼,将自己渊博的知识都抖搂出来炫耀一番,并

对我说,他已通读了苏尔策理论的第一部分,还拥有一部海纳研究古希腊文化的讲稿。我则

没去答理,任他吹得天花乱坠。我还认识了一位正派人,他是侯爵在此设置的地方法官,是

个直爽、坦诚的好人。有人说,见他和他九个孩子在一起的情景,真是件赏心的乐事;尤其

是对他的大女儿,人们更是交口称赞。他已邀请我去他家,我想近日去拜访他。他住在侯爵

的一所猎庄里,离这里一个半小时路程,他是在妻子去世后获准迁往那儿的,要不,再住城

里的官邸只能使他触景生情,陡增悲痛。

此外,我还遇到几个怪里怪气的人,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让人厌恶,而他们见了你那股热

乎劲最让人受不了。再谈吧!这封信全是客观介绍,一定会合你的意。

五月二十二日

人生如梦,有人已经有此体验,这种感觉也萦绕在我的心头。每当我看到禁锢着人类创

造力和探索力的那些局限;每当我看到人类把他们的精力全都耗费在设法满足目的仅仅是为

了延长我们可怜的生存之各种需求上,看到要从探索的某些目标中得到慰藉那只是梦里听天

由命的企盼,犹如一个被囚禁的人把囚室的墙上画上各种彩色人像和明丽的风光――威廉

呀,对于这一切我只能缄默不语。于是我就回复到自己的内心,竟发现了一个世界!我更多

地沉浸在思绪和隐秘的欲愿之中,而不是去表现生气勃勃的力量。在我的感官面前一切都变

得朦胧恍惚,我也梦幻似地含笑进入这个世界。满腹经纶的各级教师都一致认为,孩子们并

不懂得他们所欲为何;成人也同孩子一样在这个地球上到处磕磕绊绊,劳碌奔忙,既不知道

自己来自何处,欲往何方,办事也无真正的意向,只好成为饼干、糕点和桦树条的奴隶:这

些谁也不愿相信,然而我却觉得,这是一目了然的。

我知道,听了上面所说你会跟我讲些什么,所以我愿向你承认,那些像孩子一样无忧无

虑的人最为幸福,整天带着玩具娃娃东转西跑,给娃娃脱了穿,穿了脱,瞪大眼睛在妈妈放

甜面包的抽屉周围悄悄转悠,要是一下拿到了心爱之物,便将嘴里塞得满满的,鼓着腮帮吃

掉,并且嚷嚷:“还要!”――这样的人是幸福的。还有那些人也是幸福的,他们把自己鸡

毛蒜皮的事或者甚至把自己的癖好全都贴上漂亮的标签,并把这些说成是造福人类的伟大业

绩。――能这样做的人,愿他们幸福吧!可是,谁不怀奢望地看到这一切的后果,谁看到市

民的幸福就在于循规蹈矩地把自己的小花园拾掇成伊甸园,看到不幸的人也在不屈不挠地、

气喘吁吁地继续向前走去,大家同样都希望还能多看一分钟太阳的光辉――那末,他的心境

就会是平静的,他也从自己的心里创造了一个世界,他也是幸福的,因为他是人。所以,无

论受着怎样的束缚,他心里始终深怀美好的自由之感,他知道,他随时都可以离开这个樊

笼。

五月二十六日

我爱找个合意的地方盖间小屋栖居,极其简朴地在那儿住下,我的这个脾性你早就知

道。这里我又已发现了一个非常吸引我的好去处。

有个叫瓦尔海姆的地方,离城大约一小时路程,坐落在山坡上,令人神往,走上通往村

里的山路,整座山谷便尽收眼底。那位上了年纪的酒店女老板是个殷勤好客、古道热肠的

人,她给我斟了葡萄酒、啤酒,倒了杯咖啡;最令人陶醉的是那两棵菩提树,它伸展的枝桠

覆盖了教堂前的农舍、谷仓和场院围绕的小场地。像这样令人神往、又不惹人注意的去处实

在不容易找到,我常常让侍者从酒店里把小桌子和椅子搬到菩提树下,边喝咖啡,边读我的

荷马。第一次,我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偶然来到菩提树下,发现场地上很冷清,大家都下

地干活去了;只有一个大约四岁的孩子坐在地上,面前另一个大约半岁的小孩坐在他的双脚

之间,他用双手搂着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正好成了小孩的靠背椅,虽然他的一双黑眼睛

在活泼地东看西望,但他却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看到这一情景,我心里乐不可支;我便在

对面的一张耕犁上坐下,兴致勃勃地画下了这兄弟俩的姿态。我又添上近处的篱笆,仓房的

大门以及几个坏了的车轱辘,所有这些都按其前后远近的位置加以处理,经过一小时便完成

了一幅精心布局、意趣盎然的作品,画上丝毫没有加进我自己的想法。这增强了今后我纯粹

要遵循自然的决心。惟有自然才是无穷丰富的,惟有自然才能造就伟大的艺术家。对于成规

的好处,人们可以赞美揄扬,大体犹如对于市民社会也可众口齐颂一样。一个按成规造就出

来的人绝不会画出乏味拙劣的东西来,正如一个规矩守法的人绝不会令邻居讨厌,绝不会成

为恶毒的歹徒,但是,另一方面,一切成规无论怎么说,也必定会破坏自然的感情和对自然

的真实表现!你会说:“这太极端了!成规只起约束作用,把疯长的葡萄蔓修剪修剪”等等

――好友,要我给你打个比方吗?这就像是谈恋爱。小伙子钟情于一位姑娘,成天厮守在她

身边,耗尽了全部精力和财产,为的是好时时刻刻向她表白他对她一往情深的感情。这时来

了个担任公职的市侩,对小伙子说:“可爱的年轻先生,恋爱是人之常情,你的爱也应合乎

情理!把你的时间分配一下,一部分时间用来工作,休息时间就给你心爱的姑娘。算算你的

财产,除去必要的开销,余下的我倒不反对你买件礼物送她,只不过不要送得太频繁,大体

上在她的生日和命名日送她就行了”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要是听了这位庸人的话,那末

就会出现一个有为的青年,我甚至可以向任何一位侯爵推荐,给他一个职位;不过他的爱情

就完了,倘若他是艺术家,他的艺术也就完了。啊,朋友们,为什么天才的河流难得冲破堤

岸,难得成为汹涌澎湃的洪水,震撼你惊愕的灵魂?――亲爱的朋友们,其原因就在于,两

岸住的是沉着冷静、深思熟虑的老爷,他们担心自己花园中的亭榭、郁金香花圃以及菜园会

被洪水冲毁,所以知道及时筑堤挖渠,以防患于未然。

五月二十七日

我发现,我着迷了,一味打比方,发议论,忘了把这两个孩子后来的情形向你讲完。我

在犁头上坐了两个小时,我的思绪完全陶醉于作画中,昨天的信上已零零碎碎地对你谈起

过。傍晚,一位手挎小篮的年轻女子朝着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的两个孩子走来,她老远

就喊道:“菲利普斯,你真乖。”――她问候了我,我谢过她,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问

她是不是孩子的母亲。她作了肯定的回答,同时给了大孩子半块面包,抱起小的,以满怀深

情的母爱亲吻他。――“我把这个小的交给菲利普斯照看,”她说,“我同大儿子进城买面

包、糖和煮稀饭的沙锅去了。”――在她揭开盖的篮子里我看到了这些东西。――“晚上我

要煮点稀粥给汉斯(这是那个最小的孩子的名字)喝;我那大儿子是个淘气包,昨天他同菲

利普斯争吃沙锅里的一点剩粥时,把锅打碎了。”――我问起她大儿子的情况,她说他在草

地上放鹅,刚说着,他就连蹦带跳地来了,还给老二带来一根榛树枝。我跟这女人继续聊

着,得知她是学校教师的女儿,她丈夫到瑞士取他堂兄的遗产去了。――“他们想吃掉他的

这笔遗产,”她说,“连回信都不给他,所以他亲自到瑞士去了。但愿他没遭到什么不测,

我一直没有得到他的消息。”――离开这女人时,我心里很难过,便给每个孩子一枚克罗

采,最小的孩子的一枚给了他妈妈,等她进城时好买个面包给他就粥吃,随后我们便彼此道

别。

告诉你,我最珍贵的朋友,这样的人在他们狭窄的生活圈子里过得快快活活,泰然自

若,一天天凑合过去,看见树叶落了,心里只想到冬天来了。每当我情绪不好的时候,一看

到他们,我紊乱的心境就会平静下来。

打那以后,我便常常在外面呆着。孩子们同我搞得很熟了,我喝咖啡的时候,就给他们

糖吃,晚上他们还分享我的黄油面包和酸牛奶。星期天,他们总会得到我给的克罗采,要是

我做完祷告不回去,便委托女店主代为分发。

孩子都跟我很亲密,什么事都告诉我。每逢村里有很多孩子来我这里,流露着热烈的情

绪以及直截了当地表达他们想要的东西时,我更是乐不可支。

孩子的母亲总觉得他们给我添了麻烦,心里过意不去,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的顾虑打

消。

五月三十日

不久前我同你说的关于绘画的想法,当然对于诗歌创作也是适用的,只不过要识得其精

髓,大胆加以说出,当然言要洗练,意要隽永。今天我看到一个场景,只要实录下来,就是

世上最美的田园诗;可是诗歌、场景和田园诗要写成什么样呢?我们要体验自然现象难道非

得刻意雕琢才成?

倘若你指望在这个开场白里有很多精湛深奥的道理,那你就又上当了;引起我这次生动

体验的,只不过是一个青年农民。我像往常一样,一定叙述得很糟,我想,你也同往常一

样,定会觉得我是夸大其词;这又是在瓦尔海姆,瓦尔海姆总出些稀奇古怪的事。

外面菩提树下有一群人在喝咖啡。我觉得他们不是我性情中人,便借故没有加入。

隔壁屋里出来一个青年农民,动手修理不久前我画过的那张犁。我很喜欢这个人,便去

同他攀谈,询问他的生活情况,不一会儿我们就熟了,同我通常跟这样的人交往一样,我们

很快就知心了。他告诉我,他在一位寡妇家干活,寡妇待他很好。他讲了很多关于她的事,

对她赞不绝口,我马上便觉察到,他对她已经爱得刻骨铭心了。他说,她年纪已经不轻了,

她第一位丈夫对她很不好,她不想再结婚了。他的话明显地表露出,在他眼里她是多么美,

多么有魅力,他多么希望能被她选中,以消除她第一位丈夫的过错给她留下的创伤,我必须

要逐字逐句重复他的话,才能使你具体了解这位青年农民纯洁的倾慕、爱情和忠诚。是的,

为了能向你惟妙惟肖地描画出他的表情姿态、和谐的声音以及他眼睛里隐藏的烈火,我必须

具有最伟大的诗人的禀赋才行。不,他整个身心和表情中所怀的那种柔情,是任何言词都无

法表达的;我这里所说的这些,只是很肤浅的一些点点滴滴,而且说得极为笨拙。尤其令我

感动的是,他怕我把他与寡妇的关系会想得很坏,对她良好的行为举止会产生怀疑。他说,

她的体态和容貌虽已失去了青春的魅力,但却强烈地吸引着他,令他堕入情网,他一谈起这

些,那感人肺腑的情景我只有在自己的心灵深处才能加以重现。如此纯洁的企盼,如此纯洁

的热切的渴慕我一生中还从未见过,甚至可以说,这样的纯洁我连想都没有想过,也没有梦

见过。倘若我告诉你,想起他那样纯洁无邪,那样真心诚意,我的灵魂深处也腾起了烈焰,

这幅忠贞不渝、柔情似水的景象时时浮现在我心头,我自己也好像燃起了企盼和渴慕的激情

――倘若我告诉你这一切,你可不要责备我呀。

现在我也想设法尽快见到她,不过再仔细一想,或许还是不见她好。通过她情人的眼睛

来看她,那样更好;她本人出现在我眼前时也许不像我现在所想象的样子,我干吗要毁坏这

个美好的形象呢?

六月十六日

为什么我没有给你写信?――你提出这个问题,说明你凭你的智慧和经验已经先有所

知。你准能猜到,我一切都很好,甚至――简而言之,我认识了一个人,她紧紧地牵动着我

的心。我已经――我不知道。

我认识了一位最最可爱的人,要把这事的经过有条不紊地告诉你,那是很困难的。我又

快乐又幸福,所以不能把事情很精彩地写出来。

一位天使!――没说的!谁谈起自己的意中人都这么说,不是吗?可是我却无法告诉

你,她是多么完美,她为什么会那么完美;够了,她已经把我整个心都俘获了。

她那么有灵性,却又那么纯朴;那么坚毅,却又那么善良;操持家务那么辛苦,而心灵

又那么宁静。――

我这里说到她的那些全都是些令人讨厌的废话,使人腻味的空泛之词,丝毫反映不出她

本人。下次――不,不等下次,我现在要立即告诉你。要是现在不说,那就永远不会说了。

因为,说心里话,开始写这封信以来,我已经有三次打算让人给马备好鞍子,想骑马出

去了。今天早晨我还发誓不骑马出去,可我时不时地跑到窗前,看看太阳还有多高。――我

无法控制自己,我还是去了她那儿。现在我回来了,威廉,我要吃着黄油面包作为夜宵给你

写信。看到她同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她的八个弟妹在一起,我的灵魂是多么狂喜呀!

要是我这么写下去,那么你看到末尾也像开头一样不知所云。那么听着,我要强迫自己

详细叙述具体细节了。

不久前我在信里曾对你说过,我认识了法官S先生,他请我早些到他的隐居处,或者甚

至可说到他的小王国去作客。对于这事我没有太在意,要不是偶然发现这个宁静的地方竟藏

着一位宝贝儿,也许我就永远不会到那里去。

我们这里的年轻人要举行一次乡村舞会,我也答应去参加。我请本地一位除了善良、美

丽之外并不十分引人注目的姑娘作为舞伴,并说好由我叫一辆马车将她和她堂姐带到舞会场

所,路上再顺便捎上夏绿蒂?S。――“您将认识一位漂亮的小姐了。”马车正穿过一片稀

疏的大树林往猎庄驶去时,我的舞伴说。――“您得小心,”堂姐插话说,“别堕入情网

呀!”――“为什么?”我说。――“她已经订婚了,”我的舞伴答道,“同一个挺棒的小

伙子订婚了,眼下他到外地去了,因为父亲去世他得去料理后事,同时也是为了去谋个好职

位。”――对于这个消息我并没有太在意。

我们到达庄园大门时,太阳还有一刻钟才下山。这时天气很闷热,天边积聚了大堆大堆

灰白色的云层,见之令人生畏,眼看雷雨将至,两位姑娘颇为担心。我自己虽然也开始预感

到今天的舞会将大煞风景,但仍然装出一副精通气象的样子来哄她们,以消除她们的恐慌心

理。

我下了车,一名女仆走到门口,请我们稍等一会,说绿蒂小姐马上就来。我穿过院子,

朝精心建造的屋子走去,上了屋前的台阶,正要进门时,一幕我所见过的最动人的景象跃入

我的眼帘。前厅里六个十一岁到两岁的孩子围拥着一位容貌秀丽的姑娘,她中等身材,穿一

件简朴的白色衣服,袖口和胸襟上系着粉红色的蝴蝶结。她手里拿着一个黑面包,根据周围

孩子的年龄和胃口一块块切下来,亲切地分给他们;弟妹们在轮到自己的一份时,虽然还没

有切下来,就把小手伸得高高的,天真地说声“谢谢”,等拿到了自己的一块,便蹦跳着跑

开了,性格比较文静的则拿着面包不慌不忙地到大门口去看陌生人和他们的绿蒂即将坐着出

门的马车。――“真不好意思,”绿蒂说,“有劳您进来一趟,还让两位姑娘久等了。我因

为换衣服和料理在我出去这段时间里的家务,忘了给弟妹们分发午后点心,他们不要别人切

的面包,只要我切的。”――我随便客套了几句,这时我整个灵魂全都稽留在她的容貌、声

调和举止上了,等她到房里去取手套和扇子时,我才有时间从诧异中恢复过来。孩子们站在

离我不太远的地方,从一旁看着我,年纪最小的孩子脸蛋特别逗人喜爱,我便朝他走去,他

就往后缩。这时绿蒂正好从房里出来,便说:“路易斯,跟这位表哥握握手。”――于是,

这孩子便落落大方地同我握了手,我情不自禁,就亲昵地吻了他,哪里还去管他小鼻子上挂

着脏兮兮的鼻涕。――“表哥?”我向她伸出手去时说,“您认为我配有这份福气做您的亲

戚吗?”――“噢,”她莞尔一笑,“我们的表兄弟多着呢,倘若您是表兄弟中最差劲的一

个,那我会感到遗憾的。”――临走时她又交待大约十一岁的大妹妹索菲,要照看好弟妹,

爸爸骑马溜达后回家时要问候他。她又叮嘱了其他几个,要听索菲姐姐的话,把索菲当作她

自己一样。几个孩子爽快地答应了,可是那个大约六岁的金发小妹却逞能地说:“可她不是

你呀,绿蒂,我们还是更喜欢你。”――两个最大的男孩已经从后面爬上了马车,经我说

情,绿蒂才同意把他俩带到林子前面,但要他俩答应不瞎闹,并且好好坐稳。

我们刚在马车上坐好,姑娘们互相致了问候,便开始闲聊:品评彼此的服装,尤其是帽

子,并很有分寸地议论着马上就要开始的晚会。正谈着,绿蒂已让马车停下,叫两个弟弟下

车,他俩再次希望吻吻姐姐的手。吻手的时候大弟弟显得文雅和温柔,与他十五岁的年龄很

相称,那个小的只是随随便便地使劲吻了一下。绿蒂再次让两个弟弟代她向其他弟妹问候,

在这之后我们的马车才继续上路。

我舞伴的堂姐问绿蒂,新近寄给她的那本书看完没有。――“没有,”绿蒂说,“这本

书我不喜欢,可以还给您了。上次那本也不怎么好看。”――我问这两本是什么书,她的回

答使我大为吃惊:……――我发现,她所谈的那些看法都很有个性,我看到,她的每一句话

都使她脸上现出新的魅力,闪着新的精神的光辉。慢慢地,她的脸显得神采飞扬,因为她从

我身上感觉到,我是理解她的。

“早些年,”她说,“我最喜欢的就是小说。每当我星期天坐在一个角落里,用我整个

心分担着燕妮小姐的幸福与灾祸时,上帝知道,那有多快乐。我也不否认,这类小说今天对

我仍有某些吸引力,可是因为我现在很少有时间看书,因此读的书也得要适合自己的胃口。

我最喜爱的作家应是这样的:在他的作品中重新找到我的世界,他作品中描写的事情就像发

生在我周围一般,并要觉得他的故事亲切有趣,宛如自己家里的生活,它虽然不是天堂,可

是总的来说却是一个无法言表的幸福源泉。

听了这番话,我竭力掩饰自己的激动,当然没能掩饰多久:当我听到她剀切中理地随口

谈起威克菲尔德牧师,谈起……时,我情不自禁,便将不吐不快的话统统告诉了她。过了一

会儿,绿蒂转过身去同两位女伴说话时我才发现,那两位姑娘方才一直被冷落了,她们睁着

大眼睛,心不在焉,仿佛没有在场似的。堂姐不只一次嗤着鼻子嘲讽地盯着我,对此我却毫

不在意。

话题转到跳舞的乐趣上来了。――“如果热情是个缺陷,”绿蒂说,“那我也乐意向你

们承认,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跳舞更美的了。我心里烦闷的时候,只要到我那架音调不正的

钢琴上去弹上一曲对舞,情绪就好了。”

谈话中间,我一直欣赏着她那双乌黑的眸子。她那生动的双唇和活泼鲜艳的面颊把我整

个灵魂都吸引住了,我完全沉醉在她言辞的精辟的底蕴之中,往往连她所用的词都没听见!

――对此你会想象得出的,因为你了解我。总之,马车在游乐宫前悄悄停住时,我像梦游者

似的下了车,仍然沉湎于梦幻中,在周围暮色朦胧的世界里魂不守舍,茫然若失,几乎连从

灯火辉煌的大厅里飘来的音乐声也没听到。

两位先生,奥德兰和某某――谁记得住那么多名字――在车门口迎接我们。他们两人分

别是堂姐和绿蒂的舞伴,他们各自挽着一位姑娘,我也领着自己的舞伴走上台阶。

我们跳起了小步舞,一对对旋转着;我一个个请姑娘们跳,可是恰恰是那些最不惹人喜

欢的姑娘偏偏不及时向你伸出手来,作出结束的表示。绿蒂和她的舞伴开始跳英国舞了。轮

到她来跟我们一起跳出图形时,我心里那份惬意呀,你是会感觉到的。你一定得看看她的舞

姿!你看,她跳得多么投入,她的全部身心都融入了舞蹈,她的整个身体非常和谐,她是那

么逍遥自在,那么飘逸潇洒,仿佛跳舞就是一切,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想,别无所感;此刻,

在她眼前其他一切都消失了。

我请她跳第二轮对舞;她答应同我跳第三轮,她以世界上最真诚的态度对我说,她最喜

欢跳德国舞。――“跳德国舞时,原来的每对舞伴都要在一起跳,这是这里的习惯,”她接

着说,“我的舞伴华尔兹跳得不好,倘若我免去他跳华尔兹,他会感谢我的。与您配对的那

位姑娘也不会跳,而且也不喜欢,我看见您跳英国舞时旋转得很好;要是您愿意同我跳德国

舞,您就到我的舞伴那儿去征得他的同意,我也去跟您的舞伴打个招呼。”――我随即握住

她的手,我们商定,跳华尔兹的时候让她的舞伴去同我的舞伴聊天。

开始跳华尔兹了;我们用种种方式互相勾着手臂,好一阵子我们心里都乐不可支。她的

动作多么迷人,多么轻盈!因为我们刚兴起跳华尔兹,而对对舞伴旋转起来又快如流星,所

以会跳的人很少,开始时当然有点乱。我们很聪明,先让别人跳个够,等到那些跳得最笨拙

的退出舞池,腾出了地方,我们便立即进去翩然起舞,并且同另外一对――奥德兰和他的舞

伴一起勇敢地坚持到最后。我从未感到如此怡然轻快过,我已飘然欲仙了。臂中拥着个最可

爱的造物,带着她像清风一样四处飞舞,周围的一切全都消失了,而且,――威廉呀,说实

话,我暗暗起誓:除我之外,永远也不让这位我心爱的、我渴望得到的姑娘同别人跳华尔

兹,即使为此我要走向毁灭,这也认了。你是理解我的!

我们在厅里缓缓转了几圈,好喘口气。后来她便坐下,我就把剩下不多的几个我特地放

在一边的甜橙拿了来,绿蒂非常高兴,只不过她出于礼貌,不时把切好的橙子一片片递给邻

座的姑娘,而那位则毫不客气地一一受用,她每给她一片,我心里就像是被扎了一针。

跳第三轮英国舞时,我们是第二对。我们跳着穿过队列,我挽着她的胳膊,盯着她那极

其率真地表露出最坦诚、最纯洁的欢快的明眸,上帝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狂喜。我们来到一

位女子身边,她那卖弄风情的表情引起我的注意,我发现,她的脸已经不再年轻了。她笑盈

盈地望着绿蒂,恫吓性地竖起一个指头,在飞快地舞着走开的时候,两次提了阿尔贝特这个

名字。

“恕我冒昧,请问阿尔贝特是谁?”我对绿蒂说。――她正要回答,这时恰好要组成

“8”字图形,所以我们不得不分开。我们彼此交叉而过时,我发觉她额头上流露出沉思的

神情。――“我干吗要瞒您,”她说,同时伸出手来让我牵着加入到全体舞会参加者一起的

列队行进之中。“阿尔贝特是个好人,我与他可以说是已经订婚了。”――这事对我来说并

不是什么新闻,两位姑娘路上就告诉我了;但是此前我并没有把这消息同她联系起来,经过

方才短时间的接触,她在我心中已经变得无比宝贵,现在再一想,这消息又完全是新的了。

够了,我方寸已乱,魂不守舍,结果插到另一对舞伴中去了,顿时队形陷于一片混乱,多亏

绿蒂沉着镇定,将我连拉带拽,才使秩序迅速得以恢复。

舞会尚未结束,闪电越来越强烈,我们本来早就看见天际在打闪了,但我一直说是没有

雷声的打闪,可是现在呢,雷声已将音乐声淹没了。三位姑娘从队列中跑了出来,男士紧随

其后;秩序全乱了,音乐也戛然而止。人们在尽情欢乐时突然被不幸或什么可怕的东西所惊

吓,那它给人的印象定比平时更为强烈,这是很自然的,其原因,一是两相对照给人的感触

特别深刻,二是,也是更主要的,我们的感官一旦向感觉打开了大门,它对于印象的接受也

就更快。我想一定是由于这些原因,所以好些姑娘的脸上开始现出奇特的怪模样。最聪明的

那个坐在角落里,背对窗户,双手捂住耳朵。另一个跪在她跟前,脑袋埋在她怀里。还有一

个挤进她俩中间,珠泪盈盈地搂着她的女友。有的要回家;另一些则更是一筹莫展,人人都

战战兢兢地在向上天祈祷,完全失去了自持力,连对我们年轻骑士们的胆大妄为也驾驭不住

了,于是这帮爱占姑娘便宜的小伙子就乘机放起肆来,纷纷从这些备受折磨的美人儿的嘴唇

上去抢得她们的祷告。有的男士已到下面安安静静抽烟去了;其余的人都不反对女主人想出

的聪明的主意,任她把我们安排到一间有百叶窗和窗帘的房间。刚一进去,绿蒂就赶忙把椅

子围成一个圆圈,请大家坐下,建议来玩游戏。有的人希望能赢得一个美美的吻,我看见他

们都把嘴撅成了喇叭状,伸胳膊伸腿地作好了接吻的准备。――“我们来玩数数!”绿蒂

说。“请注意!我挨着圈子从右往左走,你们则顺序往下数,每人喊出自己轮到的数字,要

数得飞快,就像野火蔓延一样,谁要是停了下来,或者数错了,他就得吃一记耳光,一直数

到一千为止。”――这下可热闹了:绿蒂伸出胳膊,顺着圈子转。第一个喊了“一”,旁边

的喊“二”,下一个喊“三”,挨次往下报数。此后她的步伐加快,而且越来越快;这时有

位报错了数:啪!一记响亮的耳光。下一个在哈哈大笑,啪的一声也吃了一个。绿蒂又加快

了速度。我自己也挨了两下,我发现,她给我的两记耳光比给别人的重,我好暗自心喜!一

千还没数完,屋里早就笑声震耳,这个游戏也只得收场。知己朋友互相拉到一边,这时雷雨

已经过去,我随绿蒂回到大厅,路上她说:“挨了耳光,他们把雷雨以及别的一切统统都忘

了!”――我没有什么话来回答她。――“我的胆子最小,”她接着说,“我装作不怕的样

子,以鼓起别人的勇气,结果我自己也真的变得胆大了。”――我们走到窗前。隆隆的雷声

在远方滚响,大雨哗哗地落在大地上,腾起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它随温暖的空气朝我们飘

来。绿蒂用胳膊肘支撑在窗台上,凝视窗外的原野,她望望天空,又望望我,我看到她的眸

子已含满了泪水,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说:“克洛普施托克!”――我立即想起萦绕在她

心里的那首壮丽的颂歌,沉浸在她通过那句口令倾泻在我心里的感情流之中。我忍不住俯在

她手上,眼含喜悦的泪水吻着它。随后我又凝视她的眼睛――高尚的人呀,倘若你在她的眼

光中见到了对你的崇拜,那末我再也不想从那班凡夫俗子嘴里听到你那常遭亵渎的名字了!

六月十九日

上次信上讲到哪儿,我已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我上床时已是深夜两点了,假如不是写

信,而是跟你当面神聊,也许我会一直让你呆到天明的。

从舞会返回途中的那些事,我还没谈,今天也没时间来说。那天的日出真是壮丽极了!

周围的树林滴着晶莹的露珠,田野清新,显得生意盎然。我们的女伴打起盹来了。绿蒂问,

我要不要也和那两位一样假寐片刻,她还让我随便一点,不用管她。――“只要我看见你这

双眼睛睁着,”我说,同时紧紧盯着她,“就绝不会犯困。”――于是我们两人就一直坚持

到她家门口。这时女仆为她轻轻地开了门,绿蒂问起父亲和弟妹们,女仆说,他们都很好,

还都睡着呢。同她告别时,我请求她允许我当天再去看她;得到她的首肯,我也就走了。―

―从这时起,日月星辰任其悄悄地又升又落,我却不知白天和黑夜,我周围的整个世界都消

失了。

六月二十一日

日子过得真幸福,简直可以同上帝留给他那些圣徒的相媲美;无论将来我的命运会是怎

样,我都不会说,我没有消受过欢乐,没有消受过最纯洁的生之欢乐。――我的瓦尔海姆你

是知道的,我就在这儿住下了,此地到绿蒂那儿只消半小时,在那儿我感觉到了我自己,体

验了人生的一切幸福。当初我在选择瓦尔海姆为散步的目的地时,何曾想到,它离天堂只有

一步之遥!过去我在长距离漫游途中,有时从山上,有时从平原上曾多少次看过河对岸那座

猎庄啊,如今它蕴蓄着我的全部心愿!

亲爱的威廉,我思绪万千,想到人有闯荡世界、搞出新发现,以及遨游四方等种种欲

望,也想过人由于有了内心的本能冲动,于是便甘心情愿地局限在狭小的天地里,按习惯行

事,对周围事物也不再去操那份闲心。

真是妙极了:我来到这里,从山丘上眺望美丽的山谷,周围的景色真让我着迷。――那

是小树林!――你当可以到树荫下去小憩!――那是山峦之巅!――你当可以从那里眺望辽

阔的原野!――那是连绵不断的山丘和个个可爱的山谷!――但愿我在那里留连忘返!――

我急忙赶去,去而复返,我所希冀的,全没有发现。哦,对远方的希冀犹如对未来的憧憬!

一个巨大、朦胧的东西在我们的心灵之前,我们的感觉犹如我们的眼睛,在这朦胧的整体里

变得模糊一片,啊,我们渴望奉献出整个身心,让那唯一伟大而美好的感情所获得的种种欢

乐来充实我们的心灵。――啊,倘若我们急忙赶去,倘若“那儿”变成了“这儿”,那么这

一切又将依然照旧,我们依然贫穷,依然受着束缚,我们的灵魂依然渴望吸吮那业已弥散的

甘露。

于是,连那最不安分的飘泊异乡的浪子最终也重新眷恋故土了,并在自己的小屋里,在

妻子的怀里,在孩子们中间,在为维持全家生计的操劳中找到了他在广阔的世界上未曾找到

的欢乐。

清晨,我随初升的朝阳去到我的瓦尔海姆,在那儿的菜园里亲手采摘豌豆,坐下来撕豆

荚上的筋,这当间再读读我的荷马;然后我在小小的厨房里挑一只锅,挖一块黄油,同豆荚

一起放进锅里,盖上锅盖,置于火上煮烧,自己则坐在一边,不时在锅里搅和几下;每当这

时,我的脑海里便栩栩如生地浮现出佩涅洛佩的那些忘乎所以的求婚者杀猪宰牛、剔骨煨炖

的情景。这时充盈在我心头的那种宁静、真实的感觉正是这种宗法社会的生活特色,我呢,

感谢上帝,我可以把这种生活特色自然而然地融进自己的生活方式里去。

我好高兴呀,我的心能感受到一个人将他自己培植的卷心菜端上餐桌时的那份朴素无邪

的欢乐,而且不仅仅是卷心菜,得以品味的还有那些美好的日子,他栽种秧苗的那个美丽的

清晨,他洒水浇灌的那些可爱的黄昏,――所有这些,他在一瞬间又重新得到享受,因为他

曾为其不断生长而感到快乐。

六月二十九日

前天,大夫从城里来看望法官,他发现我和绿蒂的弟妹们一起在地上玩,有几个在我身

上爬来爬去,有的在逗弄我,我则搔他们的痒痒,弄得他们大叫大嚷。这位大夫是个非常刻

板的木偶人,说话的时候老要理理袖口上的皱褶,没完没了地扯扯他的轮状绉领。我从他的

鼻子上看出,他准认为我的举动有失聪明人的尊严。我才不吃这一套,让他去大发宏论好

了。原先用纸牌搭的房子已被孩子们折散了,我又重新为他们搭了几座。此大夫回城以后就

四处发泄他的不平,说法官家的孩子本来就缺少教养,现在维特又把他们全给毁了。是啊,

亲爱的威廉,在这个世界上同我的心挨得最近的便是孩子。我从旁观察,在小事情上看到了

他们将来所需要的品德和力量的萌芽;在他们的执拗中看出他们未来性格的坚定和刚毅,在

他们的任性中看出足以化解世道险阻的良好的心态和洒脱的风度,而这一切又是如此纯洁,

点污未沾!――于是我不断地、不断地回味人类导师的金玉良言:“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

孩子的样式,……”现在,我的挚友,孩子是同我们一样的人,我们本应以他们为榜样,然

而我们却待他们如奴隶,不许他们有自己的意志!――难道我们没有吗?哪儿来的这特权?

――就因为我们年纪大些,聪明些!――天国中仁慈的上帝呀,年纪大的和年纪轻的孩子全

都在你眼里,别无其他;至于你更喜欢哪一种孩子,你的儿子早已有昭示。可是他们信仰

他,却不听他的话,――这也是老问题了!――他们全都按照他们自己的模式来培养孩子。

关于这些我不想继续饶舌了。再见,威廉!

七月一日

我从自己这颗可怜的心,这颗比某些缠绵病榻的人更受煎熬的心感受到,对一个病人来

说,绿蒂有多重要。她将要来城里几天,陪伴一位束身自好的夫人。据大夫说,这位夫人大

限已近,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想要绿蒂呆在身边。上星期我同绿蒂一起去看望圣某某的一名

牧师,那是个小村子,在旁边的山里,有一小时路程。我们是四点左右去的。绿蒂带了她的

二妹妹。牧师的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胡桃树,浓荫遮地。我们到那儿的时候,这位善良的老

人正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他一见绿蒂,便变得精神焕发,竟忘了拄节疤手杖就站了起来,迎

上前去。绿蒂赶忙跑去,把他按在凳上,她自己也在他身边坐下,转达她父亲的问候,又抱

起老人的宠儿,那个又淘气又脏的最小的男孩来亲吻。你真该看看她对这位老人关怀备至的

情景。她提高嗓音,好让他半聋的耳朵听得见。她告诉他,几位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竟意外地

死了;她又说起卡尔斯巴德温泉的出色的疗效,并称赞老人来年夏天要去那儿的决定;她还

说,他的气色好多了,比上次见他的时候精神多了。――这当间我问候了牧师夫人,并极有

礼貌地逗她高兴。老人兴致勃勃,胡桃树的绿荫遮盖着我们,真令人欣喜,以致我不由得夸

赞起来。这下打开了老人的话匣子,虽然说起来有些吃力,但他还是讲了这两棵树的故事。

――“那棵老的,”他说,“我们不知道是谁种的,有人说是这位,有人说是那位牧师。这

后面那棵小一点的和我夫人同年,到十月就满五十了。她父亲早晨栽上这棵树,傍晚她就出

生了。他是我的前任,这棵树在他心目中之宝贵,那是没说的,在我心目中当然也丝毫不

差。二十七年前我还是个穷大学生,第一次来到这院子时,我夫人正坐在树底下的一根梁木

上编织东西。”――绿蒂问起他女儿,他说,她同施密特先生到牧草地上工人那儿去了。接

着,老人又继续说道:他的前任及其女儿很喜欢他,他先是担任老牧师的副手,后来就接了

他的班。他的故事刚讲完,他女儿就同施密特先生从花园里走来了。姑娘亲切、热情地对绿

蒂表示欢迎,说实话,我对她的印象不错。她是个性格敏捷、身体健美的褐发姑娘,一个暂

居乡间的人,同她在一起是很惬意的。她的情人(施密特先生马上就表明了这个身份)是个

文雅、但寡言少语的人,尽管绿蒂一再同他搭话,他仍旧不愿加入我们的谈话。最使我扫兴

的是,我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出,他之所以不爱说话,并不是由于智力贫乏,而是因为脾气固

执和心情不佳。这一点可惜随后就表现得一清二楚了:散步的时候,弗丽德莉克同绿蒂,有

时也同我走在一起,这位先生本来就黑黑的脸,一下便显得格**沉,以致绿蒂马上就扯扯

我的袖子,提醒我别对弗丽德莉克太殷勤。我生平最讨厌的莫过于人与人之间相互折磨,尤

其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本可以胸怀坦荡地尽情欢乐,可是他们却彼此拿一些无聊的蠢事把

不多几天的好日子都糟蹋掉,等意识到浪费的光阴已经无法弥补时,已经太晚了。想到这

些,我心里感到十分恼火,因此,当我们傍晚时分回到牧师的院子里,坐在桌旁喝牛奶,谈

起人世间的欢乐与痛苦时,我便忍不住接过话茬,真心实意地对心情不佳问题发了一通议

论。――“我们人呵,”我开始说,“常常抱怨好日子这么少,坏日子这么多,我觉得,这

种抱怨多半是没有道理的。倘若我们豁达大度,尽情享受上帝每天赐给我们的幸福,那么,

如果遭到什么不幸,我们也就会有足够的力量去承受。”――“可是我们无力驾驭自己的情

绪呀,”牧师夫人说,“这与我们的身体状况关系很大!一个人要是身体不舒服,他就会觉

得处处不对劲。”――我同意她的说法。――“那么就把心情不佳看做一种病吧,”我接着

说,“我们得问一问,有没有办法治呢?”――“这话说得对,”绿蒂说,“至少我相信,

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我们自己。我自己就有切身体会。我要是受到戏弄,正当气头上,

那我就一跃而起,到花园里去唱几支乡村舞曲,来回走一走,烦恼就全消了。”――“这正

是我要说的,”我说,“心情不佳同懒惰完全一样,它本来就是一种懒惰。我们的天性就有

此种倾向,可是,只要我们一旦有了振奋精神的力量,我们工作起来就会得心应手,并在工

作中得到真正的快乐。”――弗丽德莉克凝神专注地听着,但那位年轻人却不同意我的意

见,他反驳道,我们并不能主宰自己,尤其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们这里谈的是

关于尴尬的感情问题,”我说,“这种感情是人人都想摆脱的;要是不试一试,谁也不知道

自己到底有多大力量。当然,要是病了,就会到处求医,为了恢复健康,最严的戒忌,最苦

的药他也不会拒绝。”――我注意到,那位诚实的老人也在费劲地听着,以便参加我们的讨

论。于是我便提高嗓门,把话题转向他。“牧师布道时谴责各种罪恶,”我说,“但是我还

从未听到有谁从布道席上对恶劣的情绪加以谴责过。”――“这事该由城里的牧师来做,”

他说,“农民的心情没有不好的;偶尔讲一讲倒也不妨,至少对他夫人以及法官先生是个教

育。”――听了他的话,我们全都哈哈大笑,他也会心地笑了,笑得他咳嗽起来,我们的讨

论才暂时中断。随后,这位年轻人又开口了:“您说心情不佳是一种罪恶;我觉得,这种说

法过分了。”――“绝不过分,”我回答,“恶劣情绪既害自己,又害亲人,所以称它为罪

恶是恰当的。我们不能使彼此幸福,难道这还不够,还非得互相抢夺各自心里间或所得到的

那点快乐不成?请您告诉我,有没有这样的人,他情绪恶劣,却能将它藏于心中独自承受,

而不破坏周围的快乐气氛?或者这样说吧,所谓心情不佳正是对于我们自己身份不配而内心

感到沮丧以及对我们自己感到不满的表现,而这种不满又总是同被愚蠢的虚荣心煽动起来的

妒忌联系在一起的。我们看到幸福的人,而我们却偏要让他们不幸,这是最让人不能忍受

的。”――绿蒂见我说话时激动的神情,便向我微微一笑,弗丽德莉克眼里滚着的泪水鼓励

我继续说下去。――“有的人控制着别人的心,”我说,“于是他便利用这个权力去掠夺别

人心里自动萌发的单纯的快乐,这种人呀,真是可恨!世上任何馈赠和美意都无法补偿我们

自身片刻的欢乐,那被我们的暴君不自在的妒忌心所败坏的片刻的欢乐。”

此刻,我的心里充满了万千思绪和感慨;记忆起来的多少往事纷纷涌入我的灵魂,我眼

里不禁流出了泪水。

我大声说道:“但愿我们天天对自己说:你能为朋友所做的最好的事,莫过于让他们获

得快乐,增加他们的幸福,并同他们一起分享。倘若他们的灵魂为一种胆怯的激情所折磨,

为苦闷所纷扰,你能不能给予他们一丁点慰藉?

“倘若你曾葬送了一位姑娘的青春年华,而她后来得了最可怕的致命的病,奄奄一息地

躺着,眼望天空,不省人事,惨白的额头上虚汗直冒,而这时你像个被诅咒的人站在她的床

前,心里感到,你即使竭尽所能,也已无济于事,恐惧撕裂着你的心肺,只要能给这位行将

命赴黄泉的姑娘注入一滴力量,一星勇气,即使付出一切,你也在所不惜。”

说着,我自己经历过的一个类似情景猛然闯入我的记忆。我掏出手帕来掩着眼睛,离开

了他们,只是听到绿蒂喊我走的声音才清醒过来。路上她责备我对什么事都那么投入,这样

会毁了自己的!她要我爱惜自己!――呵,天使!为了你,我必须活着!

七月六日

她还一直在照看她垂危的女友,她始终是个殷勤、可爱的姑娘,精心服侍女友,始终如

一;她的目光到哪里,哪里的痛苦便会减轻,哪里便会洋溢着欢快的气氛。昨晚她同玛丽安

娜和小玛尔莘出去散步,我知道后就追了去,于是我们便一起漫步。走了一个半小时的路,

我们才返身往城里走。到了那口水井边,那口对我十分珍贵,如今更是千万倍地珍贵的水井

边,绿蒂就在井台上坐下,我们则站在她面前。我环视四周,呵,那时我的心是如此孤单,

这情景此刻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亲爱的水井,”我说,“打那以后我再没来这里歇

憩,享受你的清凉,往往匆匆而过,有时竟来不及看看你。”――我朝下望去,看见玛尔莘

正端着一杯水小心谨慎地走上来。――我望着绿蒂,感觉到我对她所怀的全部情愫。这时玛

尔莘端着杯子来了。玛丽安娜想接下她的杯子。“不用!”小姑娘嚷道,声音甜美极了,

“不用,绿蒂姐姐,该你先喝!”――她说出这样的真情和美意令我欣喜若狂,以致我无法

表达我的感情,就从地上抱起小姑娘,热烈地吻她,弄得她立即叫喊起来,并且哭了。――

“你太唐突了,”绿蒂说。――我呆在一边,不知所措。――“来,玛尔莘,”绿蒂一边

说,一边拉着妹妹的手,领着她走下台阶,“快用干净的泉水洗一洗,快,不要紧的。”―

―我站在那里,看着小姑娘手里捧着水一个劲儿地往脸颊上擦,她深信这神奇的泉水可以冲

掉一切污秽,还可免去丢人现眼,长出难看的胡子来。我听见绿蒂说:“行了!”可是小姑

娘还在使劲地洗,仿佛多洗总比少洗好。――告诉你,威廉,我以往参加洗礼还从未怀着那

么大的虔诚呢;绿蒂上来的时候,我真想拜伏在她面前,就像拜伏在为民族解脱罪愆的先知

跟前一样。

晚上,心里一高兴,便忍不住把白天的事对一个人讲了,此人通情达理,我原以为他是

很有人性的,但是我却碰了个钉子!他说,这事绿蒂做得不像话,不该让小孩子搞这一套;

她这么做会引出各种谬误和迷信来的,我们应该及早就不让孩子受到这类不好的影响。――

此时我才想起,此公八天前才接受洗礼,因此这事就不与他计较了。不过我心里始终坚信这

个真理:我们对待孩子应像上帝对待我们一样,上帝给予我们的最大幸福,就是让我们在愉

悦的幻觉中有种飘然欲仙之感。

七月八日

我是个什么样的孩子!竟渴望着别人的一瞥!我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我们到瓦尔海

姆去了。姑娘们是坐马车去的,散步时我深信,在绿蒂乌黑的眸子里……――我是笨伯,原

谅我吧!你真该见见她这双眼睛。――我想写得简短些,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瞧,姑娘

们都上车了,但青年W.泽尔施塔特、奥德兰和我还在马车旁站着。这时姑娘们都从车门里

伸出头来,跟小伙子们闲聊。这帮小伙子当然个个都心情愉快,举止轻浮。――我竭力寻找

绿蒂的眼睛;啊,她的眼睛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看我呀!看我呀!看我呀!此刻我的全

部心思都陶醉在她的目光里,可它却偏偏不落在我身上!――我心里向她说了千百次再见!

而她却一眼都不看我!马车开走了,我眼含泪水。我的目光跟随着她,看见车门口露出绿蒂

的头饰,她转过头来,在张望,啊,是看我吗?――亲爱的!我没有把握,我的心飘浮不

定。也许她是回过头来看我的!――那是我的慰藉。也许!――晚安!哦,我是个什么样的

孩子!

七月十日

每当聚会时有人谈到她,我表现的那副可笑的滑稽相,你真该见识见识!要是别人问我

喜不喜欢她?――喜欢!我真恨死这个词。一个人如果喜欢绿蒂,但对她又不是付出全部身

心,全部感情,那他成了什么人!喜欢!最近有个人问我,喜不喜欢莪相!(莪相(Oss

ian),古代爱尔兰说唱诗人。1762年,苏格兰诗人麦克菲森(JamesMacp

herson,1736―1796)声称“发现”了莪相的诗,他假托从3世纪盖尔语的

原文翻译了《芬戈尔》和《帖木拉》两部史诗,并先后出版,于是这些所谓“莪相”的诗篇

便传遍整个欧洲,对早期浪漫主义运动产生重要影响。实际上,这些作品虽有部分是根据盖

尔语民谣写成的,但大部分是麦克菲森自己的创作。关于“莪相”诗篇真伪问题一直是批评

家研究的一个课题,直到19世纪末,研究证明,麦克菲森制作的不规则的盖尔语原文只不

过是他自己英文作品的不规则的盖尔语的译作。至此,关于莪相的争论才得以解决。学术界

一致认为,被浪漫化了的史诗《莪相集》并非真正是莪相的作品,而于16世纪前期整理出

版的《莪相民谣集》才是真正的爱尔兰盖尔语抒情诗和叙事诗。歌德当时读到的莪相的诗是

麦克菲森的创作,不能与真正的莪相诗篇《莪相民谣集》相混淆。)

七月十一日

M夫人病得很重;我分担着绿蒂的痛苦,为M夫人的生命祈涛。我很难得在一位女友家

见到绿蒂,今天她给我讲了一件奇怪的事。――M老头是个嗜钱如命、贪婪透顶的吝啬鬼,

他夫人这一辈子在他的管束之下可说是受尽了折磨,可是她总能想出办法来对付他。几天前

大夫说她的病治不好了,她就把丈夫叫到跟前(绿蒂正在房里),对他说了下面这番话:

“我得向你坦白一件事,要不然我死后可能会搅和不清,惹出麻烦来的。直至今日,家务一

直是**持的,我尽力做得有条不紊,省吃俭用;不过你要原谅我,三十年来我一直瞒着

你。我们新婚之初,你给家里的伙食及其他开支所规定的钱只有一点点。后来我们家业大

了,开销多了,你却始终不听劝说,给我相应增加每星期的费用;简单地说,你自己也知

道,即使家里开销最大的时候,你还要求我每星期只能花七个古尔盾。我未提出异议,接受

了你的要求,每星期超支部分,我便从营业收入中拿出钱来填补,因为谁也不会怀疑,女主

人会偷自家的钱。我一个钱也没乱花,我死后来管家的女人面对这一点钱她会感到束手无

策,不知如何是好的,而你却还一口咬定,你的第一位妻子就是拿这点钱应付家庭开支的;

要不是考虑到这一层,我即使不坦白,也可以问心无愧地走向九泉之下的。”

我和绿蒂议论着,这M老头明知七个古尔盾是不够支付也许两倍以上开销的,而他却不

怀疑其中定有蹊跷,人的理智痴愚到了何种程度,简直不可思议。不过我也认识一些另一个

类型的人,他们挥霍无度,以为家里接受了先知的那只盛有取之不尽的油的瓶子,而丝毫不

觉得诧异。

七月十三日

不,我不欺骗自己!我从她乌黑的眸子里看出她对我以及我的命运的关心。是的,我感

觉到,这点我可以相信我的心,我感觉到,她爱我!――哦,我可以,我能够用这句话来表

达我的无上幸福吗?

她爱我!――我感到自己多么珍贵,自她爱我以来,我是多么――我可以告诉你,因为

你对此是理解的――,我是多么崇拜自己呵!

这是异想天开呢,还是对真实情况的感受?――我不认识那个人,但我担心绿蒂会把心

给予他。确实,每逢她谈起她的未婚夫,她那么深情、那么爱恋地谈起他时,我便感到自己

像是一个被剥夺了一切荣誉和尊严的人,连佩剑也被夺走了。

七月十六日

每当我的手指无意间触着她的手指,我们的脚在桌底下相碰的时候,啊,热血便在我全

身奔涌!我像碰了火似的立即缩回,但是一种隐蔽的力量又在拉我往前。――我所有的感官

都晕乎乎的,像腾云驾雾一样。――哦,她纯洁无邪,她的灵魂毫不拘谨,全然感觉不到这

些细小的亲密举动使我受到多大的折磨。当她谈话时把手搁在我的手上,为谈话方便起见,

挪得挨我近些,她嘴里呼出的美妙绝伦的气息可以送到我的唇上,这时我就像挨了电击,身

体都要往下塌了。――威廉呀,假如有朝一**胆大包天,那么这天堂,这真心实意……!

你理解我。不,我的心并不如此堕落!软弱!够软弱的!――这难道不是堕落?――

在我心目中,她是神圣的。在她面前,一切欲念都沉寂了。在她身边的时候,我始终弄

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似乎我已经神魂颠倒了。她有一支曲子,这是她以天使之力在钢琴

上弹奏出来的,那么纯朴,那么才气横溢!这是她心爱的歌,她只要奏出第一个音符,困扰

我的一切痛苦、紊乱和郁闷就统统无影无踪了。

关于古老音乐具有魔力的说法,我觉得句句是真话。这首简单的歌令我多么感动!她弹

奏这首歌的时机掌握得很好,往往在我恨不得一颗子弹射穿脑袋时,曲子响了!于是我灵魂

中的迷误和阴暗情绪便随之烟消云散,我又可以更加自由地呼吸了。

七月十八日

威廉呀,假如世上没有爱情,这世界对我们的心有何意义!没有光,一盏魔灯又有何

用!你把小灯一拿进来,灿烂的图像便映现在你洁白的墙上!即使这些图像只不过是转瞬即

逝的幻影,但如果我们像小青年似的站在这些图像之前,为这些奇妙的现象所迷醉,也总可

以使我们快乐的。今天我不能到绿蒂那儿去,有个聚会我不得不参加。怎么办呢?我派我的

仆人去,好使我身边有个今天到过她跟前的人。我等着他,心情多么焦急,重新见到他,心

里又是多么高兴!要不是感到害臊,我真想抱住他的头来亲吻。

人们常说起博洛尼亚石,说是把它置于阳光之下,它便吸收阳光,到了夜间便会发一会

儿光。对我来说,这仆人就是这种石头。她的目光曾在他脸上、面颊上、上衣纽扣以及外套

领子上停留过,我的这种感觉把这一切变得如此神圣,如此珍贵!此刻即使有人出一千塔

勒,我也不会把这小伙子让出去。有他在跟前,我心里就感到非常舒坦。――上帝保佑,你

可不要笑我。威廉,能使我心里感到舒畅的东西,那会是幻影吗?

七月十九日

“我要去看她!”早上醒来,我愉快地望着美丽的太阳喊道:“我要去看她!”一整天

我再也不想干别的了。一切,一切都交织在这期望中了。

七月二十日

你要我随公使到某地去,这个想法我还不愿苟同。我这个人不大喜欢听人差遣,再说众

所周知,此公是个很讨厌的人。你说,我母亲很希望我找个事干,这真使我感到好笑。我现

在不也在干事吗?不论数的是豌豆还是扁豆,从根本上说还不是一回事?世上的事归根到底

还不统统都是毫无价值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人只是为别人而去拼命追名逐利,而没有他

自己的激情,没有他自己的需要,那么,此人便是傻瓜。

七月二十四日

你叫我不要把绘画荒疏了,承蒙你把这事放在心上,但是我想宁肯压根儿不谈此事,也

比告诉你这段时间我很少作画好。

我从来还不曾如此快乐,我对大自然的感觉,乃至对于一块小石子,对于地上的一棵小

草的感觉也从来没有如此充盈,如此亲切,然而――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想象力如此

薄弱,在我的心灵之前一切都在晃悠飘忽,我竟不能将轮廓捕捉;但是我异想天开,我若有

黏土或蜡在手,我兴许就要将之塑造出来。倘若黏土保存的时间更长,那我就要取来揉捏,

即使捏成一块饼也好!

绿蒂的肖像我动手画了三次,三次都出了丑;我为此十分苦恼,因为不久前我还是画得

惟妙惟肖的。后来我就为她剪了一幅剪影,以此聊以**。

七月二十五日

是的,亲爱的绿蒂,一切我都愿为您操办和料理;您常给我任务吧,多多益善!对您我

有一事相求:请别再往您写给我的字条上撒沙子。今天我把您的字条迅速按在嘴上,弄得牙

齿吱吱直响。

七月二十六日

我已经下了几次决心,不那么频繁地去看她。可是谁能做得到呢!我天天都受到诱惑,

心里天天都许下神圣的诺言:你明天别去啦!可是明天一到,我却又找个令人折服的理由,

转瞬之间,我就到了她的身旁。要不就是她晚上说过:“您明天肯定来吧?”――这样说

了,能不去吗?要不就是她让我办了件事,我觉得亲自去给她个回话才合适;要不就是天气

好极了,我就到瓦尔海姆去,而到了那儿,离她就只有半小时路程了!――我挨她的吸力太

近,弹指间就到那儿了。我祖母曾讲过磁石山的童话:船只如果驶得离磁石山太近,船上的

所有的铁质的东西就一下子全被吸去,钉子纷纷朝山上飞去,船板块块散裂、解体,那些可

怜人都要葬身大海。

七月三十日

阿尔贝特回来了,我要走了;倘若他是最杰出、最高尚的人,无论哪方面我都要对他甘

拜下风的话,那么我亲眼目睹他具有那么多完美无缺的品德,怎能忍受得了。――占有!―

―够了。威廉呀,那位未婚夫在这里了!他是个英俊、可爱的人,令人不得不对他产生好

感。幸好迎接他回来时我没在场!要不我的心都会撕裂的。他十分庄重,有我在场时,他还

一次都未吻过绿蒂。愿上帝奖励他的行为!为了他对绿蒂的敬重,我也不得不喜欢他。他对

我很友好,我猜想,这主要是绿蒂的杰作,而并非他自己的感情;在这方面女人是很有办法

的,而且自有她们的道理;她们若是能使两个爱慕者彼此友好相处,坐收渔翁之利的总是她

们,虽然这很难做到。

虽然如此,我仍不能不敬重阿尔贝特。他沉着的外表同我无法掩饰的不安静性格形成了

十分鲜明的对照。他感情丰富,深知绿蒂的价值。看来他很少有脾气不好的时候,你知道,

人身上的坏脾气是种罪过,这是我平生最恨的。

他认为我是个很有才智的人;我对绿蒂的依恋,她的一蹙一颦、举手投足所给予我的热

切的快乐,都增加了他的胜利,因而他更爱她。至于他是否有时因为小小的醋意使她苦恼

过,眼下我还拿不准,至少,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上,在妒忌这个魔鬼面前是不会完全无动

于衷的。

无论怎么说,总之我呆在绿蒂身边的快乐已经过去了。我该把这叫做愚蠢还是迷惘?―

―管这些名称干吗!事情本身就说明问题了!――我现在所知道的一切,早在阿尔贝特回来

之前就都知道了;我知道,我不能向她提出要求,也没有提出要求――就是说,只要做得

到,尽管与她关系亲密,也不抱什么奢望。――现在这个傻瓜只好干瞪着两只大眼,因为另

一个人来了,从这傻瓜身边把这姑娘夺走了。

我咬紧牙关,嘲笑自己的可怜,两倍、三倍地嘲笑那些可能要我死了这条心的人,他们

说,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了。――这些草人,快给我走开!――我在树林里东跑西颠了一阵,

到绿蒂那儿去,可阿尔贝特正陪绿蒂坐在花园的凉亭里,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傻话连篇,

语无伦次,出尽了洋相。――“看在上帝的份上,”绿蒂今天对我说,“我请您别再闹出昨

天晚上那种场面了!你那时那么滑稽可笑,真是吓人。”――和你说句掏心话吧,我瞅准时

机,他一有事,我便嗖的一下出了门,每当发现她独自一人时,我就喜不自胜。

八月八日

有些人要我们屈服于不可抗拒的命运,对这些人我给予了痛斥。亲爱的威廉,请你相

信,我绝不是指你。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有类似的意见。从根本上说,你是对的。只有一

点,我的挚友!世上的事能用“非此即彼”的套式来办的,真是微乎其微;感情和行为方式

千差万别,就拿鹰钩鼻和狮子鼻之间的种种差异来说吧,真是林林总总,无以数计。倘若我

承认你的全部论点是正确的,却又想设法从“非此即彼”中间溜过去,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你说:要么你对绿蒂抱着希望,要么就别抱希望。好,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就设法去

实现希望,努力达成你的愿望;如是后一种情况,那就振作起精神,设法摆脱那可怜的、必

定会耗掉你全部精力的感情。――我的挚友,你这话是出于好意,也说得很干脆。

可是,假如一个不幸的人正被日益恶化的疾病慢慢耗去生命而无法阻挡,你能要求他自

己捅上一刀,一劳永逸地结束其痛苦吗?病魔消耗他的精力,不同时也摧毁了他自我解脱的

勇气吗?

当然,你可以拿一个类似的比喻来回答我:与其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拿自己的生命孤

注一掷,谁不宁肯截掉一只手臂呢?――我不知道!――我们还是别在比喻上兜圈子吧。够

了。――是的,威廉,有时在一瞬间,我也有振作起来摆脱一切的勇气,现在,我只要知道

该往何处去,我便往那儿去。

傍晚

我已经有好些时候没有记日记了,今天我又拿起日记本,看到我竟是如此有意识地一步

步陷于目前的处境,真是大吃一惊!我对自己的处境一直看得很清楚,可是我的行动却像个

孩子;现在我对自己的处境仍是一目了然,可是境况并没有好转的迹象。

八月十日

我若不是傻瓜,我的生活本可以过得最好、最幸福。像我现在所处的环境,既优美,又

让人心情愉快,这是不易多得的。啊,只有我的心才能创造自己的幸福,这话说得对。――

我是这个可爱的家庭的一员,老人爱我如子,孩子爱我如父,绿蒂也爱我!――再就是守本

分的阿尔贝特,他没有以脾气怪谲和举止无礼来扰乱我的幸福,他待我以亲切的友情,在他

心目中,除了绿蒂,我就是世上最亲爱的人了!――威廉,我们散步时彼此谈着绿蒂,要是

听听我们的谈话,真是一大乐事。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这种关系更可笑的事了,然而我却常

常为此泫然泪下。

他向我谈起绿蒂贤淑的母亲:临终前她把家和孩子都交付给绿蒂,又把绿蒂托付给他;

从这时起,绿蒂就表现出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她井井有条地料理家务,严肃认真地照看弟

妹,俨然成了一位真正的母亲;她时刻怀着热烈的爱心,兢兢业业地劳动,然而并没有失去

活泼的神情和无忧无虑的天性。――我走在他身边,不时采摘路畔的野花,精心编扎成一个

花环,随后便将它掷进哗哗流去的河里,看着它轻轻往下飘去。――我记不清是否已经写信

告诉过你:阿尔贝特要在这里住下了,他在侯爵府上找了个薪俸颇丰的职位,很讨人喜欢。

像他这样办事兢兢业业、有条不紊,我很少见到。

八月十二日

确实,阿尔贝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昨天我同他演了精彩的一幕。我去他那儿向他告

别;我一时心血来潮,要骑马到山里去,现在我就是从山里给你写信的。我在他房间里来回

踱着,他的两支手枪不意落在我的眼里。――“把手枪借给我吧,”我说,“我出门好

用。”――“行呵,”他说,“要是你不怕麻烦给枪装上弹药;枪在我这里挂着只是摆摆样

子而已。”――我取下一支枪,他继续说:“我的小心谨慎曾同我开了一次淘气的玩笑,打

那以后我就不愿再摆弄这玩艺儿了。”――我心里好奇,很想知道这件事。――“我在乡下

一位朋友家里大约住了三个月,”他说,“身边带了几支微型手枪,都未装弹药,我也睡得

很安稳。一天下午,下着雨,我闲坐无事,不知怎么,顿时生出奇思异想:我们可能会遭到

袭击,可能用得上手枪,可能……――你知道,事情会怎样。――我把手枪交给仆人,让他

把枪擦一擦,装上弹药,而这小子却拿着枪去逗女仆玩,想吓唬她们一下,上帝知道是怎么

搞的,枪走了火,通条还在枪膛里,一下子射进一位女仆右手拇指肌,把她的拇指打烂了。

她向我哭诉了一阵,我还得支付她的治疗费,自此以后,我所有的枪支都不装弹药了。亲爱

的朋友,小心谨慎有什么用?并不是所有的危险都能预见得到的!虽然……”――现在你知

道了吧,我很喜欢此人,甚至还包括他的“虽然”二字,因为任何一般定理都有例外,这不

是不言而喻的吗?此公竟如此四平八稳,面面俱到!要是他觉得说了些考虑不周、一般化的

或不太确切的言辞,他就要没完没了地对他的话加以限定、修正、增添和删减,末了与原来

的意思大相径庭。由于这个原因,他不厌其烦地把这件事情说得详详细细,纤悉无遗,到后

来我根本就不听他说了,完全在琢磨自己的一些阴郁的念头,我以暴躁的姿态把枪口对准自

己右眼上的额头。――“啊哟!”阿尔贝特叫道,同时从我手里把枪夺下,“这是干什

么?”――“枪里没装弹药,”我说。――“即使这样,你要干什么?”他极不耐烦地加了

一句。“我想象不出,人怎么会这样傻,竟会开枪自杀,单是这种念头就让我恶心。”

“你们这些人呵,”我嚷道,“只要谈起一件事,马上就要说:‘这是愚蠢的,这是聪

明的,这是好的,这是坏的!’究竟想要说明什么问题?你们为此研究过一个行动的内在情

况吗?你们能确切解释这个行为为什么会发生,为什么必然会发生的原因吗?如果你们研究

过,那就不会如此草率地作出判断的。”

“你得承认,”阿尔贝特说,“某些行为的发生无论出于什么动机,其本身总是一种罪

恶。”

我耸耸肩,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可是,我亲爱的,”我接着说,“这里也有例

外。不错,偷盗是一种罪恶,但是一个人为了自己和亲人不致饿死才去盗窃,他该值得同情

还是该受到惩罚?丈夫由于正当的愤怒,一气之下杀了不忠实的妻子及卑鄙的奸夫,谁还会

向他扔第一块石头?还有那位姑娘,那位在极乐时刻完全沉醉在排山倒海的爱情的狂欢之中

的姑娘,又有谁会向她扔第一块石头?我们的法律本身――这些冷血的、咬文嚼字的学究也

会被感动,不给予她惩罚的。”“这完全是另一码事,”阿尔贝特说,“因为一个人受了激

情的驱使,失去了理智,只能把他看作醉汉,看作疯子。”“哟,你们这些有理智的人!”

我微笑着叫道。“激情!酩酊大醉!疯狂!你们却在那里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你们这些品

行端正的人,你们嘲骂醉汉,唾弃疯子,像祭司一般从那边过去,像那个法利赛人似的感谢

上帝,感谢他没有把你们造成醉汉或疯子。我却不止一次喝醉过,我的激情也和疯狂相差无

几,我并不为此感到悔恨,因为以我自己的尺度来衡量,我知道,凡是成就伟大事业,做了

看似不可能的事的,都是出类拔萃的人,可是他们却从来都被骂作醉汉和疯子。

“即使在平常的生活中,凡是有人做了豪爽、高尚、出人意料的事,就总会听到有人指

着他的脊梁骨在背后嚷嚷:‘这家伙喝醉了,他是傻瓜!’这真叫人受不了。惭愧吧,你们

这些清醒的人!惭愧吧,你们这些圣贤!”“你这又在异想天开了,”阿尔贝特说,“你把

什么事都绷得紧紧的,至少这里你肯定是错了,现在谈的是自杀,你却把它扯来同伟大的行

为相比:自杀只不过是软弱的表现罢了,因为比起顽强地忍受痛苦生活的煎熬,死当然要轻

松得多。”我打算中止谈话;他这种论调真让我火冒三丈,我的话都是吐自肺腑,他却尽说

些毫无意义的老调。可是我还是按捺住心头的怒火,因为他这一套我听惯了,也常常为此而

气恼。于是我稍带激动地回答他:“你说自杀是软弱?我请你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一个

民族,一个在难以忍受的暴君压迫下呻吟的民族,当它终于奋起砸碎自己身上的锁链时,难

道你能说这是软弱吗?一个人家宅失火,他大惊之下鼓足力气,轻易地搬开了他头脑冷静时

几乎不可能挪动的重物;一个人受到侮辱时,一怒之下竟同六个对手较量起来,并将他们一

一制服,能说这样的人是软弱吗?还有,我的好友,既然拚命便是强大的力量,为什么绷得

紧便该成为其反面呢?”――阿尔贝特凝视着我,说:“请别见怪,你举的这些例子,在我

看来和我们讨论的事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这可能,”我说,“别人常责备我,说我

的联想方法近乎荒谬。那么就让我们来看一看,我们是否能以另一种方式,设想一个决意摆

脱生活担子的人――这种担子在通常情况下是愉快的――是什么样的心境。我们只有具有共

同的感受,才有资格来谈论一件事。”

“人的天性都有其局限:它可以经受欢乐、悲伤、痛苦到一定的限度,一旦超过这个限

度,他就将毁灭。”我继续说,“这里的问题并不在于他是软弱还是坚强,而在于他能不能

经受得住自己痛苦的限度,无论是在道义上或肉体上。我认为,把一个自杀者说成是懦夫,

正如把一个死于恶性热病的人称为胆小鬼一样,都是不合适的,这两种说法同样是离奇

的。”“谬论,简直是谬论!”阿尔贝特嚷道。――“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荒谬,”我说。

“你得承认,如果人的机体受到疾病的侵袭,使他的精力一部分被耗蚀,一部分失去了作

用,再也不能痊愈,无论怎么治也无法恢复生命的正常运转,这种病我们称之为绝症。

“好吧,亲爱的,让我们把这个比喻用于精神上吧,请看一看人在狭隘的天地里,各种

印象对他起着什么作用,是怎么确定他的思想的,直至最终不断增长的激情是如何夺去他冷

静的思考力,以致使他毁灭的。

“沉着而有理智的人虽然对这位不幸者的处境一目了然,虽然也劝说他,但都是徒劳

的!这正如一个健康人站在病人床前,却一点儿也不能把自己的精力输送给病人一样。”

阿尔贝特觉得这些话说得太笼统。于是我便提起一位不久前淹死在水里的姑娘,又把她

的故事给他重讲了一遍:“这是一位年轻的好姑娘,是在狭小的家庭圈子里长大的,每星期

干些家务活,到了星期天就穿上一套逐步添置的盛装同几个情况与她相似的姑娘一起到郊外

去散散步,也许逢年过节还跳跳舞,再就是同女邻居兴致勃勃地聊上一阵,说说某次吵嘴的

起因啦,谁散布谁的流言蜚语啦,等等,除此之外就谈不上别的娱乐了。――她火热的天性

后来感觉到了某些内心的需求,男人的谄媚奉承更增加了这种需求;以前的快乐已经渐渐变

得平淡无味了,最后她终于遇到了一个人,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感情不可抗拒地把她吸引到他

的身边,于是她便把一切希望统统寄托在此人身上,忘掉了周围的世界,除他之外,除他一

人之外,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着,她心里只想着他,只想着他一

个人。空洞的消遣虽可满足变化无常的虚荣心,但她不为其所左右,一心径直追求自己的目

标,她要成为他的人,她要在永恒的比翼连理中寻找她所缺少的一切幸福,享受她所渴望的

种种欢乐。频频许下的山盟海誓,给她吃了定心丸,使她确信自己的希望绝不会落空;大胆

的爱抚更增添了她的欲求。这一切都充塞着她的心灵;她浮荡在恍惚的神思中,沉浸在对于

欢乐的预感中,她兴奋到了极点,终于伸出双臂,要将自己的全部心愿搂住。――可是,她

最爱的人却将她抛弃。――她惊呆了,神志麻木了,站在那里,面对万丈深渊;她周围是一

片黑暗,没有希望,没有安慰,没有感觉,因为是他――在他身上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是他将她遗弃的呀!她看不见面前广阔的世界,看不到许许多多可以为她弥补这个损失

的人,她感到形单影只,感到被世界遗弃了。――她被内心可怕的痛苦盲目地逼上了绝路,

于是便纵身往下一跳,以便在环抱着周围一切的死亡中来消除自己的一切痛苦。――你看,

阿尔贝特,这便是某些人的故事!请告诉我,这难道不是一种病例吗?在这混乱而矛盾的力

的迷津中,天性找不到出路,人就唯有一死了之。

“让这帮袖手旁观、专说风凉话的人遭殃吧!他们可能会说:‘傻丫头!要是她等一

等,要是让时间来医治,那么绝望就会被排除,就会有另一个人来安慰她。’――这正好像

有人说:‘这傻瓜,竟会死于热病!要是他等到体力恢复,体液好转,血液骚动平静下来

了,那一切就会好起来,他兴许会一直活到今天呐!’”

阿尔贝特还觉得这个比喻不够明白具体,又提出一些异议,如,说我讲的只是一位单纯

的姑娘,倘若是个有理智的男人,又不那么狭隘,涉世也较深,那怎么也要原谅他呢,对于

这一点他不理解。――“我的朋友,”我大声嚷道,“人总归是人,当一个人激情澎湃,而

又受到人性局限的逼迫时,他即使有的那点儿理智也很少能起作用,或者根本就起不了作

用。更何况――下次再谈吧……”说着,我便拿起我的帽子。哦,我的心里感慨万千――我

和阿尔贝特分开了,互相并没有能够理解。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要理解另一个人是多么不容

易呀!

八月十五日

确实,世界上人最需要的东西莫过于爱情。我感觉到,绿蒂不愿失去我,而这帮孩子更

是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我每天一早就去他们那儿。今天我去了,去为绿蒂的钢琴校音,但

这事今天没能办成,因为孩子们缠着我,要我给他们讲故事,甚至绿蒂也让我满足孩子们的

心愿。我给他们把晚餐面包切好,他们从我手中接面包就像是从绿蒂手里拿到的一样,个个

都非常高兴。我给他们讲了那位由一双神奇的手送饭来吃的公主的故事。我由此学到了很多

东西,这一点请你相信。我真感到惊讶,这个故事竟给他们留下了这么深的印象。因为我在

讲的过程中往往添油加醋,第二次讲的时候上次编造的情节就给忘了,这时孩子们立刻就会

说,这和上次讲的不一样,所以我现在正练习以抑扬顿挫的唱歌的音调毫不走样地一气儿就

把故事背诵下来。我从中领会到,一位作家如果他的书再版时将故事作了修改,改了以后即

使艺术上好多了,那还是必然会损害他的作品的。我们总是愿意接受第一个印象,人生来就

是这样,最最荒诞不经的事你也可以使他信以为真,并且立即记得牢牢的,谁要想重新把它

推翻或者抹掉,谁就是在自找麻烦!

八月十八日

难道非得如此:使人幸福的东西,反过来又会变成他的痛苦之源?

对于生意盎然的大自然,我心里充满了温馨之情。这种感情曾给我倾注过无数的欢乐,

使周围世界变成了我的伊甸园,可如今我却成了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专给别人制造痛苦的

人,成了一个折磨人的精灵,无处不在将我追逐。以前我从岩石上纵览河对岸山丘间的丰饶

的谷地,看到周围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我看到那些山峦从山脚到峰顶都生长着

高大、茂密的树木,那些千姿百态、蜿蜒曲折的山谷都遮掩在可爱的林木的绿荫之中,河水

从嗫嚅细语的芦苇间缓缓流去,柔和的晚风轻轻吹拂,片片可爱的白云从天际飘浮而来,在

河里投下自己的倒影;我听到小鸟在四处啼鸣,使树林里充满勃勃生机,千百万只蚊蚋在夕

阳最后一抹红色的余晖中大胆地翩翩而舞,落日最后颤颤的一瞥把唧唧鸣叫的蟋蟀从草丛中

解放出来了,我周围一片嗡嗡嘤嘤之声,使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地上,一片片苔藓从我站立的

坚硬的岩石上夺取养分,生长在下面贫瘠的沙丘上的、枝干互缠的簇簇灌木为我开启了大自

然内部炽烈而神圣的生命:这一切我都摄入自己温暖的心中,处在丰富多采、森罗万象的大

自然之中,我觉得自己也飘然欲仙了,无穷世界的种种壮丽形态都栩栩如生地在我心灵中跃

动。巍峨的群山将我环抱,我面前是一个个深谷,道道瀑布飞泻而下,我脚下条条河水哗哗

而流,树林和山峦也鸣声作响;我看见各种不可解释的力量在地球深处相互作用,彼此影

响;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繁衍着千姿百态的生物,而每种生物又呈现出形形**、千差万

别的形态;还有人,他们家家住在小屋里,定居在一起,好共同来保护自己的安全,并以为

他们是这广阔世界的主宰!可怜的傻瓜!你把一切都看得如此微不足道,因为你自己就那么

渺小。――从无法攀登的高山,越过人迹未至的荒漠,到无人知晓的海洋的尽头,永恒的造

物主的精神无处不在飘荡,并为每颗能够听到他声音的有生命的细尘末灰感到高兴。――

啊,那时我常常渴望借助从我头顶飞过的仙鹤的翅膀,把我带往茫茫大海之滨,从这位无穷

无尽者那只泡沫翻腾的酒杯中喝饮那激荡的生命之欢乐,只要片刻时光,让我胸中被限制的

力感受一下那位在自身生出万物、通过自身造出万物来的造物者的一滴幸福。

兄弟呀,只有想起那些时光,我心里才会欢畅。我想竭力去重新唤起、重新言说那些无

以言说的感情。单就此事本身便将我的灵魂提升到超出了自己的高度,随之我也加倍感觉到

自己目前处境之可怕。

在我灵魂之前仿佛拉开了一幅幕布,无穷无尽的生活之舞台在我面前变成了永远开启着

的坟墓之深渊。一切都是转瞬即逝,一切都倏忽而过,生命力很难长久保持,啊,它将被卷

进激流,被波涛吞没;并在岩石上撞得粉碎,这个时候你能说“这是永恒的”吗?没有一个

瞬间不在耗损你和你周围亲人的生命,没有一个瞬间你不是破坏者,也不得不是破坏者;一

次最最普通的散步就要葬送千百只可怜的小虫子的生命,一蹴脚就会毁掉蚂蚁辛辛苦苦营造

的房舍,把一个小世界踩为一座羞辱的坟墓。啊,触动我的不是世界上罕见的大灾难,不是

冲毁你们村庄的洪水,不是吞噬你们城市的地震;伤害我心灵的是隐藏在大自然中的耗损

力,它所造就的一切无一不在摧毁它的邻居,无一不在摧毁它自己。想到这些我便心惊胆

颤,步履踉跄。围绕我的是天和地,以及它的织造力,我所看到的唯有永远在吞噬、永远在

反刍的庞然大物。

八月二十一日

清晨,我从噩梦中醒来,向她伸出双臂,结果是竹篮子打水;夜里,一个幸福无邪的梦

捉弄了我,仿佛我在草地上坐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印上千百个吻,随后我在床上找她

时,又是海底捞月。唉,我在半睡半醒中昏昏聩聩地向她摸索,摸了一阵就完全清醒了。―

―一股泪流从我压抑的心中迸涌而出,面对昏暗的前程,我绝望地哭了。

八月二十二日

真是不幸,威廉,我有充沛的活力,却偏偏无所事事,闲得发慌,我不能游手好闲,却

也什么都干不了。我没有了想象力,失去了对大自然的感觉,书籍令我讨厌。倘若我们失去

了自我,也就失去了一切。我向你发誓,有时我希望当一名短工,只是为了每天早晨醒来

时,对来到的一天有所期待,有所渴求和希望。我常常羡慕阿尔贝特,看到他埋头在文件堆

里,心里就思忖,要是我处在他的位置上,该有多好!好几次我曾想要给你和部长写信,在

公使馆里谋个职位。你曾很有把握地说过,公使馆不会拒绝我。我自己也相信这一点。长时

间以来部长一直很喜欢我,早就劝我找点事做;有个把小时,我也真想要这么办。可是后来

我再一琢磨,便想起了那则马的寓言。这匹马对自由感到厌烦了,便让人加上鞍子,套上辔

头,结果差点儿让人骑垮。――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亲爱的朋友,我心里要求改变现状

的渴望,不也许正是一种内心里颇不愉快的厌烦,那种处处对我紧跟不放的厌烦吗?

八月二十八日

真的,要是我的病能治得好,他们是会给我治的。今天是我的生日,一大早我就收到阿

尔贝特的一个小包裹。打开包裹,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即刻映入我的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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