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摇
——阿默
“当我年华已逝的时候，一天，在某个公共场所的大厅里，一个男人朝我走来，他做了自我介绍，对我说：‘我认识你很久了。人们都说你年轻时很美，我来是对你说，我认为你现在比年轻时更美。我爱你现在毁损的面容，胜过爱你年轻时的面容！’
我时常想起这幅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从未对人谈起过的画面来。它的出现总是那样悄然无声，又总是那样令人赞叹不已。在所有的画面中，只有这一幅使我感到欣喜，使我认识自己，使我如痴如醉。”……
我坐在深夜的灯下，写下了上面的话——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在我笔记本最开始写字的位置。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疯狂的迷恋上了幻想。
一年半载之后我读大学，在某所大学的校园里，穿一袭白色或者天蓝色的长裙，有一头柔顺飘逸的长发，每天抱着厚厚的课本从一个教室到另一个教室，窗外有正宗的法国梧桐，偶尔抬起头看见他们的时候，我会对着每片树叶微笑。
这是我现在坐在这所普通中学教室里的全部理由。挤过考大学的独木桥，便可以到达梦想中的“天堂”。所以姐姐不让我看她的书，那么多好看的书，尤其是杜拉斯的《情人》，是万万看不得的。但我还是看了，偷偷的，不知她有没有发现。
五年前爸爸带着我从那座山里出来，什么也没说，把我交给了这座不能称为城市的小城。走进车站的时候，我回头看见爸爸的身影在拥挤的人群中浮浮沉沉，然后模糊，模糊，消失。我不知道，一个做父亲的，在他放飞女儿时，会是什么心情？
几年后的今天，我在这座小城里不着边际的漫游，成了条一天到晚游泳的鱼，睁着眼睛，醒着或是睡着，脑子里想很多很多的事情，偶尔偷偷的哭，时常对着许多人傻傻的笑。
我留着齐耳的短发，穿着从姐姐身上“下岗”的红色、蓝色或者白色的衣服，安静的坐在学校的教室里。老师在讲台上手舞足蹈唾沫四溅的时候，我在下面想着，今年一定要把身上这些花花的东西都锁进屉子里，无论如何也得买件自己喜欢的衣服了。可姐姐却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看着我说，宝贝你又长胖了，身体呈横向发展趋势并且前景看好。我捂着心脏所在的位置跑到镜子前将自己从上至下仔细研究一番——真像个又矮又胖的娃娃！睡觉和吃东西，差点断送了我的前程，这就是爱的代价。
课本对着我坏坏的笑：“高二了啊，理科班了啊，嘿嘿！”我开始颤栗。分数是可爱的东西，从上学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这是真理。可是现在，我却只有在梦中才能重温那些踢着键子、跳着皮筋也能捧回第一名奖状的日子，那些美妙的日子。老师说，程默啊，你的作文写得真是不错，但其它科目……可得使劲加油啊！
有一天我却突然发现，那些被老师们看好的所谓佳作，每一个句子甚至每一个字，都像是窝在发黄纸页里的文字垃圾，张牙舞爪的在眼前窜动。我开始为自己感到恐惧。挣不到分数的孩子不是好孩子，他们总是这样说。那么我呢？我感觉自己正在做自由落体运动，坐在一架断了绳索的秋千上。
我低着头走路，只看得见自己的影子和别人的脚。她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说，阿默阿默别走那么快可以吗，我们跟不上。于是我慢慢习惯了一个人，走路或者做其它的事。
然而以前却不是这样的。叶叶牵着我的手，在那所山里用石头垒起来的小学里，一起唱一起跳了六年。然后是郁儿，每次她都那么认真的站在我的右边，轻轻挽起我的胳膊，在这座小城喧闹的街道上，一挽就是三年。
走了，阿默。走了，阿默。一个人的时候，这两个声音就在我的耳边荡啊荡，荡啊荡，多少年或者一辈子，我都忘不掉。
现在我一个人，在这座小城里寂寞的穿梭，从家里到学校，从学校到家里。叶叶三年前就成了那座遥远的城市里一个可怜的打工妹，为了家人、为了生存、为了钱，无奈的出卖着自己的血汗和青春。郁儿离我很近，同样在这座小城里。她总是对我说阿默这里的一切都让我窒息，阿默我受不了快要疯掉了。我突然想起来，郁儿所在的学校是重点中学，有口皆碑的。但我却帮不了她，咫尺是无法逾越的距离。
有许多人在为我担忧，过去现在或者将来。他们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从来没有，永远没有。只是我越来越发现，这种忧虑和焦急随着我的年龄的增长在一点一点的加重，很沉很沉的，从他们的眼里释放出来，落进我的心里，于是，我慢慢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
情感泛滥的年纪里，他对我说知道吗阿默，你脸上的眉毛很好看。他的眼神里闪着无法抗拒的温柔，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我的周遭弥漫开来，那是从未有过的感动。
我开始写一些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文字，在一本不带锁的日记本上，然后随便把它放在家里或者学校的不上锁的屉子里，从不担心会有人偷看。
叶叶给我写信，给我寄照片，给我寄钱买资料书。三年了她没有回来过，但我看到了秋千。在她寄给我的每一张照片上，都有一架秋千在空中飘摇。我们都喜欢的秋千，秋千，我知道叶叶很想我。
第一片树叶飘落的时候，病毒开始肆意的侵袭着我的身体。我在深夜里用浓浓的茶水喝药，刺激自己痛苦和麻木的神经。或许他说的没错，我的眉毛确实比脸上其他的地方好看一点。那么，为什么我以前就没有发现呢？——我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了。
姐姐把她的书都放进屉子里锁了起来，并且禁止我在高考以前碰它们，无论是通过哪种方式，我想她一定是知道了我在偷看。于是我拉着郁儿把一个个珍贵的假期都泡在图书馆里。郁儿翻出那些被我压在桌子下面的数理化试卷，一本正经的说阿默你真有点“视死如归”的气概。
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心里狠狠的扎了一下，郁儿的脸就在我的眼中模糊了起来。也许是吧，我说。
哦，我的理科！我的梦想！我的大学！
起风了，下雪了。其实五年来我一直以为这座小城是没有雪的，并常常为此遗憾。然而这次，我彻底的被它征服。在这个近乎完美的冬日里，我学会了编围巾，纯白色的底线上装点着天蓝色的斜细条纹，跟天空一样的颜色。
寒冷的深深的夜里，我窝在被子里整夜的失眠。
“你的影子无所不在/人的心事像一颗尘埃/落在过去飘向未来/掉进眼里就流出泪来”，齐奏是这样唱的。
我的眼镜又加深了度数。我穿上了新买的蓝色棉袄。我整夜的不回家，看到了生命中第一场流星雨。我的成绩依然没有起色……
当春天来临的时候，我已经无可救药的把自己折磨成了沉默忧郁的模样。
郁儿在那个暖暖的午后跑到学校来看我，带着与我同样满身的疲惫和忧伤。阿默振作一点，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教室外面的走廊上，郁儿紧紧握着我的手幽幽的说。有一滴眼泪轻轻滑过我的脸颊，悄然地，滴落在春天飘摇的风里。
十六岁，我看见爸爸妈妈的头发一缕缕的变白，他们从未对我说宝贝我爱你，但我知道，这就是爱的最好证明。
十六岁，姐姐对我说阿默为了你的将来，你现在必须学会放弃，即使是你最喜欢的东西。我流着泪把张爱玲、席慕蓉、德莱塞、奥斯丁，还有那本未写完的日记，统统装进箱子里尘封了起来。
十六岁，我永远的记住了一个人和他说过的那些话……
我知道，一切来的，都会过去；一切过去的，将永不再重回。年少纯真的年代里这些经历过的事，只能永远成为风干的记忆，在如流水的岁月里轻轻的飞……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