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是必然。
然而离开后的多少个日夜,我曾想,他可有找我?可有寻我?可在找我?可在寻我?又有多少个日夜,我期盼,他不要找我,不要寻我,不要想我,甚是忘了我……
很多时候,我就在这样痛苦的思绪里晕去。
清醒后,依然生活,依然想着……
最近我更爱回忆,无时无刻,不分任何地方。我想,这就和人们所说的那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时的无奈相似吧。
现在,对我来说,能有一段和他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的回忆,是我仅有的一点幸福。我喜欢沉浸在那样的有他的画面里,就算冰冷得毫无道理,热情得不明所以,我也愿意。
开始,那些回忆还会扯痛神经,但久了,只觉得平静。那是一种我喜欢的置身事外的淡然,一种我想要的云淡风轻的宁静。
我曾听得人说,喜欢回忆的人分两种,一种是生理使然,他们在生命的黄昏十分回首往事,然后含着笑等待落叶归根。另一种则是命运的齿轮突然转向,偏离了正常轨迹,让人不知所措的同时也让人付出惨痛的代价。就像我,一直站在死亡的边缘……
我挣扎,因为我还不想离开我爱的人,我还没有看够他!
我不挣扎,因为我自知抵不住病魔的来势汹汹……
我的身子越来越差,经常性浮肿不说,有时竟连端个杯子的力气都没有。视力更是节节败退,起先只是模糊数秒、数分,可逐渐地,失明的频率增加、时间增加,有时一失明便是一整天……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放在盛满冷水的杯子里的青蛙,外界缓缓加热,水温节节攀升,一开始只会觉得烦躁、不安,却因为依恋着舒适的水而不曾想过离开,然而,当水温开始接近某个它再也无法承受的点时,它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可以跳跃出杯子了,它就这样死在了杯子里。
06年9月27号,我又开始失明,从早晨醒来起已经一整天了仍不见复原。
整整一天我都没有吃东西,空空的肚子和胃开始发起抗议,制造出一波一波的疼痛,我躺在床上用尽全力按住,疼痛依然清晰。我想也许是视觉和听觉消失了,所以感官更灵敏,哪怕是细微的疼痛,我也能记得清清楚楚。
病魔连续折腾了我十几个小时,终于给了我喘口气的机会,然而当我睁开眼,以为自己适应了光明,却没想到白昼已成黑夜,晴空已哗啦啦下起大雨……
黑暗里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吧嗒吧嗒顺着窗檐滴落的雨声……
我突然害怕起来,我会不会就这样死了?
那种恐惧那种无助不会有人理解。因为人们只会对着病入膏肓的人说,你放心的好好去吧,安心的去吧!然而他们从来就不会了解那种无助的恐慌和害怕死亡的求生本能,以及不甘、委屈、愤怒……还有漠然……
黑夜里,木床上,我哭了,紧紧将被子填满空虚的怀里哭了。而那呜呜的哭泣声更像是为自己奏的一首离别的曲。
我想起了他,我的喂,我的方葳,我曾用生命爱着的男人!我怎么能忘记了他?可突然间,我真的就忘记了,我记不住他,我想不起他的样子,他的脸,他的鼻子,他的眉毛,他的嘴巴,他的眼睛,在我脑海突然就模糊了,统统变得模糊不清!
多可怕!我竟他忘了他的身影,想不起他的容颜!
我的喂,我的葳,我的方葳……
我记不得了……
怎么办?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刻,在发现忘记了他的模样的那种恐慌,那是一种远甚与知道自己即将死亡的恐慌……
也就是那前所未有的恐慌让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胡乱而飞快的摸索到电话,那串数字即使没有刻意去背,我也烂记于心。只可惜,当我一腔热情满怀期待的打过去,只想听听他的声音时,却已听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又开始失聪,失明。
我握不住电话……
我痛昏过去……
睡梦里,我浑身都是汗,黏黏腻腻粘得难受至极……
睡梦里,我的背上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让我心痛的液体,滚烫、炙热……
睡梦里,我没有失明,我听见了声音,一种放声的哭泣……
睡梦里,我被一个温暖的身躯紧拥着,他颤抖不已……
我微笑,微笑在梦里……
再次醒来,是在一个怀抱里,温暖而熟悉。
我不由的一怔,然而瞬间也就明白过来,他终是找来了……
我的方葳,我该喜还是该悲?
他好像知道我醒了,万分紧张而小声的问了句:“不舒服吗?”当那双带着熟悉的味道的手指覆在我的额上,我才相信,这,真的不是梦!
我拉开他的手,睁开眼睛,想对他说:“对不起,我也骗了你!”我不想他在我眼前那般小心翼翼。我希望自己可以看见以前的那个方葳,虽然不苟言笑,却是神采飞扬!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也只能成为我今生的一个幻想,一个到死去也不可能实现的幻想。
我犹记得当时的情景,我问:“天又黑了吗?”
好久周围都没有了声音,然后他死死抱住我,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他将头深深埋进我的颈项,才哽咽道:“嗯,天又黑了。”
那时,我知道,我应该是彻底失明了。
我的喂,终于为我哭了。可现在,我不想,不想他为我伤心。
才知道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害怕,我用一种极平静极轻松的语气说:“喂,以后天黑了才可以叫醒我。”
然后我听到了他的抽泣声……
颤抖、隐忍。
我无言的更倚进他,靠在他怀里,极安静。我说:“方泽,你可爱过我?”
他身子一僵,然后说:“我……”
我打断他的话,“没有!”我笑,“从来没有。”
他一顿,不再吭声,只是抱着我,身子微微颤抖着。
我又问:“方葳,你可爱过我?”
这一次他回答的比较快,“我……”
“没有!从来没有。”我又打断他。
他又是一怔,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抱着我的力气陡然增加。我听到了小小的呜咽声,那样悲伤,那样凄凉……
我继续说:“喂,我可爱过你?”
我答:“没有,从来没有!”可是我的心却在对他说:“方蔚,你可知道我有多爱你!”
话音未落,他吻住了我……
那个吻里全是他的眼泪!
医生告诉我,我被送往医院时危在旦夕,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高烧到三十九度,是方葳陪了我整整四十八小时,不离不弃……
我的手术日期定在了十月四号,那是个特殊的日子。
05年10月4号,蓝影在手术台上永远闭上了双眼,她走了,留下了两个人的痛。
06年10月4号,我想让它改变,我希望那可以不再是一个忧伤的日子,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的重生能令方蔚忘记那个痛。如果和我意愿相悖,那也没有关系,至少我能减少一个让他疼痛的日子……
手术是我要做的,起初他没反对但就是不吭声,可我说:“我希望可以看见你,我想看你。”我的手指沿着他的脸颊细细摸索,我要记住他,这样记住他。可摸到的却是湿湿的液体。
他别开脸,应该是挣扎了好久,才说:“那你要答应我,一定要亲眼看到我。”
我说:“嗯,一定!”
然后他吻我……
我们都知道,那不过一个我们都无力拯救的虚无的诺言!
10月2号,方葳带着我去他家。
婆婆对我说:“对不起,我生出了这么一个混账儿子。”
我笑,说:“可是妈,我要谢谢你,你帮我生了这么一个优秀的老公。”
公公对我说:“孩子啊,方家对不住你!”
我笑,说:“爸,没有方家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快乐。”
方泽却是这么对我说:“杨颖,我唯一能弥补阿葳心中缺憾的就是间接让他认识了你。”
我笑,说:“方泽,我唯一庆幸的就是我真的爱上了阿葳。”
那个午后,阳光暖暖的,有些灼人,方蔚抱着我躺在草地上,我的手指流连在他的脸上。在我正仔细摸着他的眉毛,想象着那该是多粗的时候,方蔚却拉下了我的手,然后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时,一个冰凉的东西套上了我的手指……
戒指,那是结婚时我都不曾拥有的东西,那是世间所有女人都期待着心爱的男人能为自己戴上的东西,那是一生一辈子甚至生生世世的一个约定!
他,给了我……
可,我看不见,看不见那冰凉冰凉却让我的心都碎了的他的诺言!
所以,我们,终究,无缘……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泪流成河!
那次,我们说了许多许多,但大都已不记得,只记得睡意渐袭我问:“方泽,你可爱过我?”
“没有!”他答:“从来没有。”
我又问:“方葳,你可爱过我?”
“没有!从来没有。”
我继续问:“喂,我可爱过你?”
我答:“没……”
他打断我,“没有,从来没有!”
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这,便也是我想要的。一句假话说得多了,潜移默化某天也就信以为真,深信不疑了。
只要不爱,只要不曾爱,便不会伤心!
10月5号,很快就到了。早上,葳说是晴天,可我看不见太阳,但我觉得暖。
很快护士进来,说:“准备一下,你们可以手术了。”
他陪在我身边不曾离开过半步,他说:“别紧张,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
我笑,说:“那你还紧张?!”
他愣了一下,笑说:“有吗?”
我对着他笑,“你把我的手都捏疼了。”
“啊!”他闻言,即刻松开我,离去的片刻我感觉都一阵凉气,因为他握着我的手心全是汗渍……
然后他抱着我,抱着我躺在病床上,他说:“再睡一会,乖,我们再睡一会。”我听话的窝在他怀中,我们相互依偎,像很多个日夜里。
不久,我听到病房里很多人的声音,嘈杂而模糊。
我知道,我要手术了。
正想着,我就被葳轻柔的抱起来。我听见了他的声音,却是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只觉得耳边嗡嗡地都是他的声音。我迷恋、我沉溺……
他将我放在另一张床上,那是一张可以滚动的床,我听清了轱辘的滚轮声,那一刻,我特别害怕!我想紧紧抓住他的手,却害怕他会记得那个力道。我想深深吻他,又害怕他会记得那个味道……
所以,我什么都不能做……
他一边陪着我往手术室走,一边抓着我放在铁架床上的手。他和我说了很多,只可惜我一句也没听清……
然后,他紧抓着我的手在一寸一寸脱落,一点一点远离……
最后我们只剩手指交接……
然而,最终连那也被分开!
我急了,我说:“等等!”等等,让我再看看,再看看我爱的人,再看看我的喂!
然后,我在空中胡乱挥舞的手被一双手抓牢,握住。那刻我听见他说:“求你,别丢下我……”
我扯动嘴唇,说好。我抽出一只手,按照所想的位置伸过去,真的就触到了那张脸,那张我已经摸了无数遍的脸,线条刚毅,泾渭分明。
深深的眉毛,大而有神的眼睛,笔挺的鼻子,薄厚适中的唇片,刚毅的下巴……还有他数日就凹陷下去的脸颊上的那湿湿的触觉……这些我都要记住,永远记住,哪怕死了!
我问:“方泽,你可爱过我?”
“没有!从来没有。”
我问:“方葳,你可爱过我?”
“没有!从来没有。”
我问:“喂,我可爱过你?”
“没有,从来没有!”
我说:“阿葳,你可知道,大年初三,那天早上,我是踩着你的脚印倒在雪地里。”
我微笑着被推入手术室,门合上的那一霎那,我终于脱下了那枚我还来不及看见的戒指,将它握在手心……
再见了,我的阿泽,我的喂!
松口气微笑的同时,我的灵魂走出了我的肉体,就像一片枯叶落入尘土,轻轻扬扬,无声无息。
手术室的灯甚至还没来得及亮起便已灭了……
一双眼,便是一辈子!
一双眼,注定是一辈子!
和你相识,始于她。
和你结婚,亦是始于她。
她是我们之间那唯一的一点牵系,当她离去,我又怎能妄想继续?
可是,喂,你可知道,离去,我有多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