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娜
一、章白
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他的脸。温润如玉。说不出哪里好看,但是让人过目不忘。也许是他的肤色。我从未见过一个男子有这样皎洁的肤色,真的像月亮一般,让我想触摸,应该是温热的。他的眼睛细长,有着少见的漆黑的瞳仁,这让他在不笑的时候倍显忧郁。他的嘴角紧闭,有微微向下弯的弧度,孤独而清高。是这样一个干净忧郁的男人。但是,当他笑了,露出整齐洁白的小颗牙齿,春风拂面。他说一口好听的北方普通话,温文尔雅,清朗明晰。这样一张脸,在时光的流逝中非但没有被遗忘,反而历久弥新,在漆黑的回忆中闪着光芒。
他推开宴会大厅高大华丽的门,从一群轻歌曼舞,表情陶醉的男女中走过来。脸上的笑容如花朵般徐徐绽放,那是一道光芒,灼灼其华。他对我身边的父亲说:“抱歉,苏兄,我来迟了。”父亲伸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哪里哪里。”然后转过身,指着我对他说:“小女苏延。”我迟疑地低了一下头,又缓缓抬起,望定他的眼睛,轻声说道:“章叔叔好。”他满眼笑意,我看不清他的真实表露。一转头,却看到大厅里众多或跳舞或聊天的美艳女子,纷纷往他身上瞥来。仿佛他是一道刺眼的阳光,照亮她们,却又不敢直视。她们装作不在乎的样子,维持自身的矜持。而他浑然不觉自己的隆重,只是露出洁白如银的牙齿,笑道:“来,我为你拍张照。”声音略高了一些。此语一出,竟引得那些女子一阵不安的骚动。我不明原因,无端接受了这么多凛冽的目光,倒退了半步,手一把扶住了身后的钢琴琴键,发出轰然的一声音响。人们彻底停住了所有行为,安静地看着我。我像失声的人鱼一般望着他。我只是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刹那间,我面前的闪光灯已经刺痛了眼睛。
二、召唤
我一直在试图为回忆找到一条归路。沿着它的细枝末节往回追溯,一直到源头。我相信逝去的回忆所具有的力量,它如同宿命一般强大而不可抗拒。而每一个生活在此时的人,都必定是回忆与宿命共同创造的作品。没有人能忘记回忆,就像没有人能忘记时间。伴随着时间的摧毁,不属于回忆的那一部分会慢慢从脑中剥落。但是人们误以为是自己忘记了,这需要时间来指正。多年以后,人们会发现,那些过往的笑容、味道、气息、语言、氛围依然历历在目。它们是如此的牢固,以至让人挫败和绝望。
章白,我想为你寻找。我知道,你都记得。告诉我,跟随我。这是一条自省的路程,行者必须放弃一切虚浮华丽的东西,轻装上路。我愿意和你感同身受,就算作为你为我拍照的回报。你让我爱上你了,因为你一眼看破了我的美丽。章白,我内心微微颤抖,这样的无辜,都是天赐的。
三、荒芜
又是潮湿的雨季。章白十岁。傍晚在高墙边用草茎逗蛐蛐,蹲得太久了,站起来会有些眩晕。他站起来,因为听到了红色大门外的响动,好似在搬运东西。有人来了,他急忙往门口跑去看。一幅大大的照片扑面而来,两个家丁正抬着它向里走。照片中只有一个年轻女子,穿华丽旗袍,梳着一丝不乱、光可鉴人的盘髻,并行斜插三支景泰蓝梅花簪。脸色光洁,眉目如画。细瘦的手臂曲线优美,戴着一只玉镯。两手自然地相叠在腹部,洁白纤长的手指微微弯曲,指甲涂着丹蔻。是在微微笑着,满眼里都是笑,美不胜收地笑着。
章白呆呆地看着那相片缓缓向他靠近,又倏忽走进前厅去了。又见两个女仆搀扶着一个女子慢慢走进来。那女子尚且年轻,脸上却没有一丝的神采。眼窝深陷,瘦骨嶙峋。身上穿一件白色底子和描金暗花的旗袍,脚蹬淡粉色绣花鞋。苍白的脸上依稀可见曾经美丽的痕迹。她看见了章白便停了下来,微微一笑说:“是章白吧?”章白看着她手上的白色丝绸帕子,上面赫然绣着一枝鲜红的梅花,在他眼前晃了几晃。章白忽然认出她就是那张照片中的女子,便“啊”的一声跑掉了。
从此,章家大院里就多了一个整日病恹恹的女人。她叫梅媛,是章白父亲新娶的姨太太。其实,她已跟随章白父亲多年,得病之后,父亲念她的好,不舍得丢下她,便娶了过来给她治病。还好,总算是跟对了一个有情义的男人。但是,重金请来的医生一个一个地摇头叹息。整个院子都弥漫着一股熬煮中药的味道。梅媛的病没有丝毫好转。章白常常看见她,在阳光充足的上午走出来,慢慢地闭上眼睛散步,不声不响。章白一靠近,她便笑笑地望着他说:“章白真好看,将来一定是个美男子,呵呵。”
她整日站在她的照片面前,沉默地看着,一看就是半日,直到泪流满面。章白则喜欢在她走后,也站在那里看这幅照片,抬着头,眯着眼睛。章白有时怀疑,这照片中的美丽女子并不是梅媛,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像。
过了两年,梅媛终于过世。葬礼那天,章白特意又跑到那幅照片面前,细细端详。他终于明白,那就是梅媛。真实的人随着时间而渐渐苍老,直到死去,但是相片可以让美丽永恒。章白从父亲那里支出了钱,买了第一架照相机。父亲并没有在意他的举动。全城人都知道,章家公子又心血来潮了。章白心里明白,时间可以荒芜,佳人可成白骨,但是他不甘心记忆流逝。他相信,瞬间即是永恒。
四、声色
我知道,章白一直都在沿着命运的指引向前走。没有浑浑噩噩,却也不太明晰,只是坚定随行。没有想过要功名利禄全部齐备,上天却给他过人的天赋。十几年后,章白已是红遍上海的摄影师。他从不接手政治和商业活动,专给女子和植物拍照。上流社会的名媛们纷沓而至,一掷千金。章白却不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男人,甚至不会主动为女人拍照。工作之外,他不对任何一个女人热情,只是彬彬有礼。名媛们视这个英俊优雅的男人为尤物,千方百计地想得到他,他只是婉言谢绝。全上海的女子都恨得牙痒痒的,一见他便是哀怨的笑。
他拍的植物,一棵一棵都是单株。对着镜子,映在水面,枝叶翠绿稀疏,寂寞的姿势。他拍的女子,一笑便是万古春,一哀便是万古愁。华服美饰全然不在章白眼里,他只看女人的眼睛。
五、禾清
禾清,这个女人,没有任何背景,只是章白住所对面银行里的女职员。不是容貌艳丽的女子,细长的丹凤眼,眉如柳叶,漆黑如瀑的长发,瘦而白,高挑的身材。但眉宇间竟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孤傲和清淡。每日穿一件或宝蓝色或暗红色的旗袍,外面套一件乳白色的呢子大衣,脚穿白色高跟鞋。
看惯了锦衣美服、浓妆艳抹的贵族女人,章白格外珍惜这个水仙般女子的出现。每日在阳台上守望良久,拍下禾清的一颦一笑。最后,章白手拿一叠禾清的照片,在银行门外拦住了她。禾清何尝不知章白的鼎鼎大名,竟也微微地惶恐起来。三个月后,全上海的女人都知道,章白结婚了,娶了一个叫作禾清的女人。
直到现在,当我想起这些往事,章白,我仍然耿耿于怀。长久以来,我无法平息自己对禾清的小小嫉妒。章白把最初的、最好的爱情给了禾清。而且给得那么隆重,那么盛大。但是我深深地知道,在那时,只有他那样的男人才配得上禾清,也只有她那样的女人才配得上章白。他们是天作之合。
而那一年,我刚刚出生。
三年后,章白与禾清离婚。因为章白厌倦了,他找不回当初的感觉。他越来越清晰地感到,禾清不是他要的女人。可以容忍他的自由放纵,可以迎合他的高贵品位,可以热爱他所热爱的摄影,可以跟随他到天涯海角……禾清做不到,她只想做个平常的幸福的女人,日日与章白和女儿在一起,直到老去。章白失望了,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无法忍受感情的不完美,无法丢弃自己的理想生活。他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一般任性。他什么都不相信,只相信自己。禾清流了眼泪,带着女儿远走他乡。章白又成为女人们追逐的对象。他就是这样的男人,不肯安稳,不愿停歇,时时都精彩,戏剧天天上演,永不谢幕。
而我,是否应该为此惶恐不安。在俗世的眼光里,章白是否始乱终弃?他们是这样说的吗?我没有听到。我是爱他的,我亦是了解他的。我在为他辩白,或是在为他澄清,更是为了自己。因为,章白,我们是一种人。
六、我们
对于你,我心生恐慌。因为我在对你说,那些与我有关的日子。章白,我是苏延,是被你改变的苏延。我轻提着裙角,与大我二十岁的你相会。在同龄人中,我是心智敏锐的佼佼者。可是在你面前,我费心思量。你的回忆太深,太沉,我怕它超出我的想象范围,超出我的承受能力。你是理智的,亦是君子,不曾碰过我。但是,你无法掩饰望着我时眼中的那一道光芒。是的,我是你的光,在你青春将逝时最后一朵烟花。我成了你镜头中唯一的主角。
两个月后,全上海都在传递着一个消息:章白要像洋人一样办摄影展了。那天,人群纷纷赶往外滩,摄影展的地点就在那里。人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们发现,幕天席地展出的全部照片都是同一个女子。那就是我。我光脚穿着白色纱裙微笑,我抚摸着你的棉布白衬衫流泪,我侧对着镜头用玻璃杯喝水,我浓妆艳抹的天真表情,我眯着眼睛抽细长的日本烟,我手拿梳子梳理漆黑的长发……那样一幅幅的巨大相片,被太阳亮亮地照着,被海风涩涩地吹着。人们一下子忘记了作品本身的价值,纷纷猜测相片中的女子是谁。在他们的视野和经验范围之中,并未发现这样灵气美丽的女孩子。名媛们更是嫉恨交加,她们不知道,你在继禾清之后,又把万千宠爱给了谁?她们的敌人异常强大,却如此隐秘。
章白,你没有说话,但是我已明白,你是爱我的。你用如此盛大而奢侈的方式来爱我。用来纪念你那将枯朽的青春,纪念这不可能的奢侈的爱情。你还是这样任性,不食人间烟火。这样的爱情,即便是隐藏的,也触犯了伦理纲常。父亲大怒,与你断绝了好友情谊,并决定送我去法国读书,用来消除不良的声誉影响。
临走的前一天夜里,我偷偷跑出来,穿着你喜欢的白裙子,向你道别。我必须要离开,远走高飞了。我很失望,你没有开口留我。但是,这又在意料之中。我已经没有时间再迟疑,没有时间再揣测你的心。我急于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你。我确定,我不后悔,这是你我的荣幸。我怕此生此世,真再难见到你了。以今夜为凭证,立爱情为证据。
再见,章白。再也不见。
七、殊途
与你说再见,与生说再见,与幻觉说再见。我想挥手作别一切。这样的失望,这样的厌倦。面对生死大现象,爱情都不值一提。章白,你能否告诉我,那些人在做什么?他们在活着,却从未意识到自己在活着。他们总觉得自己会永远健康,永远生存。即使让他们参加别人的葬礼,他们亦只会看到别人的死。所以他们用愚蠢和无聊来挥霍时光。他们总是允许自己犯很多错,一次次地给自己机会,一次次地包容自己。到头来,他们都只是活在自己创造的幻象里面,自以为是全部的世界,什么也得不到。肉身毁灭,灵魂消散。章白,我想对你解释这一切,你可听得懂?其实,他们不知道,死与生是一体的,它们共同构成了生命,缺一不可。所以,生又何堪,死又何惧呢?
我一个人徜徉在塞纳河畔,怀着你的孩子。对于你,我没有失望,因为从未有过希望。我从未突然想起过你,因为时刻都不曾忘记。我也从不埋怨,因为此时的生活,正是我想要的。我了解世俗,它是断然不允许我们在一起的。我亦了解爱情,即便是朝朝暮暮,你我未必不厌倦。我始终这样不快乐,这样哀伤。章白,你可知道为什么?因为我的心太剔透,我是个太聪明的女人。聪明的女人,下场不会好。所以,不如就这样。让我们的生命里充满怀念与珍惜,要好过在一起后的厌倦和琐碎。长久的爱情是没有的,爱情只是一瞬间,就像你拍的照片。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你忘记了我。沉醉于繁华的名利场,醉生梦死。我了解你,尽管我们相处的时日不多。你善于识别美丽风情的女子,也许是太寂寞,也许是不能没有爱情,你会带她们回家。如果是这样,章白,我不想问你:你有多少女人?这个问题是愚蠢的。我只想问你:你还寂寞吗?你的心还自由吗?忘记了我,你是否更快乐?或许,你终于老去了。
回忆,就像在我腹中慢慢生长的孩子。我用自身的血液和营养来培育她,以便让她更健康,更明晰地生长。回忆也渐渐繁盛。章白,我在用我的血,来浇灌属于我们的回忆。它会无比的鲜艳夺目,如夏日的花朵一样,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灼灼其华。
我们的女儿很美,我常常给她看很多画和你拍的照片。她仿佛对光影和色彩有着天生的敏锐。这让我欣喜万分,她终究是章白和苏延的孩子。
我和女儿没有回去过。因为国内战争爆发,连与家人也失去了联系。所以,对于你的消息,我更加一无所知。但是我不着急,也不想知道。我说过,我相信宿命。该见面的,天涯海角也要送到身边;不该见面的,随意地挥手再见也将是永别。
我常常在巴黎温暖的阳光下闭着眼睛想你。你皎洁如月的脸庞,微笑时洁白整齐的牙齿,秀美暧昧的眼角,清朗如水的声音。你走过来对我说:“来,我为你拍张照。”你的呼吸表面安静,实际暗涌。你的眼睛里有我熟悉的一道光,因为是我的青春照亮了你,你亦点燃了我。这样的回忆,像空气一样真实,却又不能触摸。
我想,如果命运允许,我可以这样长久地生活下去。在你苍老的时候,我依然美丽如初。这样互不相知的,隐秘地各自生活。一生一世都不说:我爱你。
当我睁开眼,女儿就站在我的面前,沉静地望着我,美丽得像一棵春日阳光下的小树。我突然泪流满面。此时,我对生命充满了感恩与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