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如水,无声无形。晚风吹进门闾,还有些许轻寒。
我百无聊赖地倚在床沿,想着自己的心思。
身下是木床,硬实的很,纵然是已给铺上了好些被褥,有的也只是闷热而不是舒服。对面的菱格窗下摆了张梨花木大桌,桌上散着白纸,几张上还有不少墨迹未干的痕迹。紫毫笔被随意扔在笔架上,半边挨了桌子。正是我刚刚用过的。
纸上的墨迹纯粹是信笔涂鸦。十几日后便要举行春闱了,此时若是有位老鸿儒来我的书房参观一番,必会以为那是什么锦绣文章、妙语佳句,对我进行冗长的一阵评论后道句“已不及尔曹”,逐抄起欣赏好阵。不过大跌眼镜是必然后果,全因纸上乃有不才拙作燕雀一只。
说到燕雀吧,倒是想起一事。还是得从几年前说起。话说几年前,大越尚未亡国之际,天下的君主还是我那个名义上的弟弟,暨是废帝慕连贺(那时未上谥号,“废帝”是萧逸加的),而我则是大越的常德长公主,暨是慕连贺名义上的长姊。
慕连贺此人乃是位驰名六合的纨绔子弟。我在这里用了“驰名”而未用“闻名”,因由是慕连贺已不是皇帝兼纨绔这么简单了,据说已被某某商贾取了名做货品,且大卖.咳咳!慕连贺此人乃是个真正的纨绔,吃喝嫖赌无一不喜,且无一不精。若真需拣有点说,怕是只得提提他那听说书听出来的半吊子文化素养。忆昔,武帝尚在世时,尝询太子少傅邓先生,道是太子连贺生性顽劣,将来如何承德帝祚,泽被苍生,云云。
邓先生诚然是位好夫子,晓得维护弟子尊严(?),且深谙为官之道。与之足足打了三个时辰的太极后,终是说了句人话,闻言曰“少主无过言尔”。可这慕连贺,偏是个不懂得领人情意的家伙,白白辜负了他夫子的一片好心。一日下学之际,将我叫到东宫的偏院。也不晓得他怎么避开洗马的。机智如我,闻那阵阵阴风就晓得绝无好事。——果然,他小人家在邓先生的翠罗烟里下了三大袋蒙汗药,硬是让我在邓先生的老面皮上绘只王八。乖乖,三大袋蒙汗药倒进去,都能弄晕一头狻猊了但不知道狻猊会不会喝放了三大袋蒙汗药的一壶茶.
溜回太学的路上,我疑惑慕连贺为什么要我画,便问他。言毕,见他羞涩不语。我以为会扯出什么“纨绔太子单恋其夫子”的宫闱秘辛,便执意要求他坦言相告。威逼利诱之下,他道:“阿姊,我不会画。”
太出人意料了。这个事情若是传出去,皇家颜面何存.
回到太学,慕连贺取了笔墨与我。我乃是个极重恩情之人,且心中澄澈如明镜。邓先生一直是个负责任的好夫子,待我甚是不薄。平心而论,即便要在他老人家脸上留下墨宝,也该看在他平素里尽职尽责任劳任怨而留几分颜面给他。我斟酌再三,再三斟酌,只意思意思地在他脸上画了只寒鸦。因着画的不甚像,便抹掉,敛神执笔重画了只燕雀。后来越瞧越不对劲,又抹掉,画回原来的.如此反复,以致日影西斜,邓先生醒了。他老人家怒不可遏,气冲冲顶张花猫脸去找武帝说理。我觉着邓先生真笨,还蠢。他又不是不晓得结果。慕连贺起初的荒唐事被武帝揪出还会被斥责几句,时日间久,干脆置若罔闻。当邓先生冲进宣政殿时,武帝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太师椅里喝新贡的茶,边品边听邓先生诉苦。最后好言相劝,拨几两抚恤银,这事也就算含糊过去了。
曾几何时我也因偶感此事而笑倒在卧榻上,日子久了,再回想已非当初的笑柄。况且,事和人皆与我再无瓜葛,相处那么久,到底也没生出感情来。
我将手抵在额头两侧按了按,而后仔细勾起窗幔,顺手从桌上拿起一卷书翻起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之而后又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致.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一章经纶念完,我便趴在桌上,将头蒙进书里。
“你诚然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子清越的声音响起,透着丝揶揄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