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雪珍毫不留情地走了，彭银川也不去追，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傻傻发呆。
方雪珍头也不回，仰着脖子大步大步朝前，心里痛骂彭银川：“凭你这般矮矮的身躯，也想显露出你的万丈才华，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话。”
方雪珍隐没人群，彭银川一个人再次来到西溪河畔，逶迤平静的西溪河面，轻风一掠，便波光粼粼，涟漪泛出的微光映衬在脸上，仿佛烧红的烙铁灼痛在心上。
他心很痛很痛，刚才很想上前一把挽住方雪珍的手，对她大声说：“我爱你”，可是自己又不能给她任何东西。这一切看似已经不太可能了，也许这一辈子都不太可能了。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在西溪河的下游临近尽头处，有一道瀑布，一道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壮观瀑布，瀑布汇聚成的小河潺潺涌入宛转的渠江。彭银川本想以后和她一起到这里游玩，看来所想的一切化为泡影。
一位小朋友背诵着白居易的诗：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可眼下哪里是半江瑟瑟半江红？分明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流不尽的是内心的伤痛和无限的凄凉，而留不住却是方雪珍的心。
彭银川起身，以视死如归的态度，发誓今天必须找到工作，如果再找不到工作，不然真的就无颜去见江东父老。
临近中午时分，在城边寻得一家广告公司，正要进去咨询，正巧出来一位白发红颜的老伯。
彭银川告诉他自己是来应聘的，老伯一听有人要应聘，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事我不太清楚，招牌上面有电话，你打个电话问问。”
门市上方的招牌，“AA广告”四个大字，十分醒目，大字下方是一排密密麻麻的经营项目，最下方留着一行电话号码，彭银川输完号码，正要一键拨出时，老伯突然指着远方驶来的三轮车，“他们回来了，就在那三轮车上。”
彭银川左右张望，“在哪？”
老伯指着前方，“就在那呀，过来了，你去过去问嘛。”
三轮车上坐着一对年轻夫妇，女的皮肤白皙，身材丰满，男的体型颀长。
他们下车付完账后，彭银川上前毛遂自荐，“你好，我是来应聘平面设计的。”
男的似乎有些不近人情，瞪了一眼彭银川，拎着一篮菜一言不发地走进门市。
女的斜眼打量彭银川，又忙着吩咐老伯，“爸，贺广不太会弄菜，你去看着点。”
彭银川等了半晌，那女的才对彭银川说道：“小弟弟，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久。你应该才从学校刚出来吧，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我是学动漫专业的。”彭银川心底里暗自佩服她的慧眼识金。
那女的自称叫闻美，是这里的老板娘，刚才进去的年轻男子是她的老公——贺广。
她说话语气很温和。看上去快奔三，但风韵犹存。一身中国风打扮，浓妆艳抹，身穿蓝色旗袍，上面印着大朵大朵的莲花，每一朵都十分显眼。唇上的口红雪亮泛光，眼皮涂着金闪闪的眼影，眉目间轮廓分明有层次。一对白金耳环，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除了腰略显不足外，上胸与下臀，凸出有致。就连发型盘得也很别致，挽成一对造型奇异的髻，似凤冠，又似水墨画里的青山。
闻美问他：“你会操作哪些软件？”
“我会Photoshop、flash、word。”
“哦。”闻美点头沉思一会儿后，便抬头又说：“我们这里主要是以加工为主，如果你觉得没有问题，下午就可以来上班。”
下午？彭银川倒听得有些恍惚，这么快就让我上班？问道：“那工资怎么算的？”
闻美比划出两根手指，“前两个月每月两百，第三个月四百，第四个月六百，以此类推。”
彭银川想了又想，万般无奈之下，看来只能将就暂留此地，内心自我安慰：“这里挺好的，要是在城中央上班，不知有多少个红绿灯等着我呢？在这里可以少走好多冤枉路。”
双方留了电话号码后，彭银川回到家中，将此事告诉父亲。彭朝兵满是疑惑，心里放心不下儿子，决定明早陪他一起去，对彭银川说：“今天下午我还要去土里弄菜，明天一早我陪你一起去。”
彭银川只好给闻美发了一条短信：
“抱歉，今天下午我家有事，明天早上我来上班行吗？”
很快收到回复“没问题。”
下午父子二人在家理菜、洗菜。彭朝兵告诫彭银川脚踏实地做人，不要走旁门左道，认真对待工作，少去斤斤计较，吃亏是福。
彭朝兵没完没了地絮叨了一个下午，彭银川耳朵都听出了茧子，直说：“嗯，嗯，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大清早，彭朝兵挑着一秧篮菜，先到菜市场将菜放好，托一老乡先帮忙照看着。这才陪同儿子一起去AA广告。
见到闻美，彭朝兵首先提出工资能否再多开点的要求。
闻美向他说明：“我们这里三餐包吃，有很多地方都不包吃。如果小彭吃苦耐劳，做事认真，一个月后我会考虑一下的。”
听闻美如此一说，自己也无话可说，“那好吧，银川，你在这里好好干，我去卖菜。”
彭朝兵没走几步，又转过身来，“银川，下班后早点回家，不要瞎逛。”
闻美看他这样踌躇不定，盘算着怎样给他服下定心丸，“大叔，你放心吧，我们十二号挂的招牌，小彭是我这里的第一位员工，我非常欢迎，我把他当自己亲弟弟一样去对待。”
彭朝兵也放心许多，回谢道：“太热心了吧，我家银川是来做事的，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该说的还是要说一下。”
彭银川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终于上班了，感觉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从此不再向家里伸手要钱。
这家广告公司只有一间门市，里面放着两台硕大无比的机器，一台是雕刻机，主要用来雕刻密度板、水晶板、PVC板及亚克力板。另一台是吸塑机，专门将烤软的亚克力板压塑成形。两个庞然大物摆放在门市的一前一后，再加上墙边堆放的各种板材，过道显得狭隘。
门市上有夹层，闻美先带彭银川上楼处理几个文件，顺便提示他，楼梯上完后的过道处，有一道横梁，容易碰头。
没有上班之前，彭银川雄心壮志要去参加工作，把上班想得是那样简单。当真正设身处地才知道那是多么难。
手指僵持，老是不听使唤，经常打错字，也许是太久没摸键盘的缘故，一个人全神贯注地坐在电脑前。
楼上忙完后，闻美又安排他到楼下帮贺广做雕刻。贺广来自东北，闻美跟他讲话时，以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交流，而对其他人立刻变成客套的家乡话。
雕刻机一启动，钻头飞速旋转，有条不紊地进入轨迹，刻在木板上灰尘直冒，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嘈杂音，不一会儿灰尘满屋飞扬。
一张密度板雕刻完后，彭银川协助贺广谨慎地将雕刻出的模板抬下来，贺广继续做雕刻文件，彭银川用扫帚清理台面上的灰尘，清理完后又和贺广抬上另一张密度板继续雕刻。
就这样循序渐进地重复了好几个小时，一连气雕出数张密度板。直到中午，方才停止，而彭银川耳边还在嗡嗡作响，雕刻机仿佛还在运行一样，似乎留下了后遗症。
桌上的菜肴挺丰富的，两素两荤一汤，是闻美母亲闻伯母和父亲闻伯父两位老夫妇的功劳。
闻美率先为彭银川夹上一叠菜在他碗里，“来，小彭，辛苦了，不要讲礼，当自个家。”
身旁的贺广看彭银川骨瘦如柴，筷子指向中央的鱼香肉丝，并带着东北腔的普通话，“小彭，多吃点肉，长高点。”
“嗯，嗯，嗯。谢谢，我自己来。”
面对此番盛情款待，彭银川受宠若惊，倒不习惯这样。
闻伯父也见他驹齿未落，满是好奇地问：“小彭，你看上去好小哦，满没满十六岁的？”
彭银川细嚼着嘴里的饭，不紧不慢地回答：“我是九一年十月份的，下半年我满十八岁了。”
彭银川青涩的脸蛋，闻美不由心生怜悯，“以后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不要太过于约束，我待你如同自家的亲弟弟。”
这时又联想起自己的三妹，无意地说出口，“我还有个妹妹，跟你差不多大，她是九二年七月间的。”
“那她还在读书。”彭银川随口一说。
闻美垂下眸，不觉地发出低叹：“她！唉……。她早就没有读书了，她在珠江三角洲那边进厂。”
“来，媳妇，别光着说话呀，吃饭。”贺广为闻美夹入一叠豆腐干，想扯开话题，逗老婆开心。
一桌佳肴很香，彭银川也吃得不亦乐乎，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大饱口福。
以前在学校时，食堂里一碗饭就要三块五，再打饭就要加钱，彭银川为了省钱，每吨也只能吃个半饱。
闻美趁彭银川光顾着吃之际，接二连三问了他几个问题：
“小彭，你爸爸妈妈在做什么？”
“我爸在家务农，我妈在外进厂打工。”
“你有几姊妹？”
“我还有个妹妹，在读小学。”
“你在哪里读书？学校不分配工作吗？”
彭银川露出一脸的憔悴，“我在南充高坪读职校，以前是说要分配工作，结果学校以金融危机为由，不予分配对口专业。把我们学软件的，分配到厂里做硬件。分配那天，我身份证丢了，所以现在就……”
彭银川像是被哽住，没有说下去，用手拭了一下眼眸，埋头继续吃饭。
闻美察言观色，见他神色不对，鼓舞彭银川，“小彭，你现在还小，人生道路很漫长，条条大路通罗马，只要你努力向上，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又试探着寻问：“你现在交女朋友了吗？”
闻伯母向闻美使出眼神，小声嘀咕：“不要问东问西的，人家会感觉像是查户口似的。”
“没有，到目前为止，我从未交过女朋友”彭银川回答得很镇定，一字一句，吐词清晰，没有半点含糊。
闻美放大音调，故作镇静，“妈，没事的，我只是了解他的基本情况，这事你不要操心”
午饭后，彭银川帮贺广打下手，反反复复雕刻密度板，就这样忙碌了一下午。
晚饭后彭银川下班回家，差不多走半个钟头才到家，到家后洗了一个热水澡，一整天被灰尘浓罩着，实在有些受不了，但他坚信自己一定能战胜这种恶劣的工作环境。
第二天没有在雕刻机前工作，而在将昨天雕刻好的木地板安排在吸塑机上压字。
吸塑字制作工序复杂多变，彭银川也看得眼花缭乱。从吸塑机烤箱取出来了的亚克力板，滚烫冒烟，涌上一股刺鼻的焦臭味，嗅着就头晕。
彭银川极力配合贺广，每一步刻不容缓，取出来的亚克力板须迅速铺好在台面上，压制成型。一旦冷却，只能返工再次烘烤。
贺广将成型的亚力克板子拿去磨边，磨完边后，又教彭银川如何去包吸塑字边，包边用的是一种名叫三氯甲烷的化学胶水，滴在皮肤上一阵冰凉以后，什么事也没有，这也正是它的神奇之处。
贺广又忙着安LED灯，布完灯，接好线，装上外壳，这个字差不多已是万事俱备，只待安装。
本以为晚饭后可以下班，没料到贺广又忙于雕刻，彭银川协助他，贺广看了眼时间，八点多，对彭银川说：“小彭，你先回家吧，明天早点来上班。”
彭银川看着地上摆着诸多杂件，譬如密度板，铁皮，LED灯，繁乱的电线。此时雕刻机还在运行，心里也为此发愁。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做不完的事？关心他还要做多久才能做完？
贺广只说：“你甭管，先回家吧，明天早点来。”
彭银川没有想到自己的关心已经过了头，接下来多出很多事端。
闻美披肩散发从厨房走出来，敷着面膜，见情况不妙，心生一计，把彭银川的关心也就将计就计，若有所思地说：“贺广，人家小彭好学，你就让他学呗，让他走什么走？”
闻美又装模作样冲彭银川一笑，“小彭，姐知道你很聪明，做事勤快，姐看好你。”立即吩咐闻伯父安排床位给小彭住。
彭银川半晌回过神来，殊不知自己正中闻美下怀。
吸塑字发着幽蓝色的光，和天花板上那颗明晃晃的灯光，交辉相映，辐射得彭银川两眼疲惫。
一直忙到凌晨十二点才收工，彭银川只想倒头大睡，就在这时，家里打来电话，问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回家？
彭银川昏昏欲睡，有气无力地说：“今晚加班，我住这边，不回家了，你早点睡吧。”
接下来收拾屋子，彭银川在卷铁皮时，一不小心，铁皮一弹将手划了一道口子，瞬间鲜血流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