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厉的声音简直听不出那是个女人,金雅看着那弯腰喘息的盛装女子蓦地抬头看她一眼,隐着对自己的失望。
金雅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血花在青石地上绽放。
“师父……”
岑娘由着金雅把自己扶起,却又软趴趴地推开她,自己退了几步,无力地靠在梧桐树上。
金雅慢慢收回手,在原地站了良久。
不知过了多久,心神回笼,岑娘眼底的冷意消失殆尽。
金雅只看她抬头看天,青丝无力地垂落,岑娘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不管你怎么样,房内的所有书籍都是我自己书写出来缝印的,有曲谱,有山水录,有异国志,还有诗集、舞录……”
岑娘一字一顿,“那是我给你的及笄礼,请收下。”
吐过血的岑娘脸色惨败,她看向金雅的目光执着而绝望。
她要干什么?
金雅只觉得脑仁突突,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最终岑娘放行。
不知走了多久,一直到日暮西山时,金雅才发现自己走到了花园边缘的一处凉亭。
廊台上有灰,可见很久没有人光顾打扫过了。
她也没在意,就那么坐下。
思考是很费时间的事,她思考着。
岑娘究竟是什么人,她怎么入得金府呢,她的目的有什么。
那上千本书真的是她亲手写下的送给自己的及笄礼么。
貌似,她很对自己失望吧。
她为什么会失望呢。
她拒绝了她,她就很失望。
金雅抿着唇,一只小雀落在附近的树上。
仅仅如此吗?
她突然起身,小雀吓得连忙飞走了。
不想也罢,有什么可想的呢。
说到底,不过是一流浪人罢了。
放空了心思,金雅迎面就看到了自己院子里的丫鬟。
雀儿很明显是在找自己,见了自己如是大赦,“小姐您去哪了?夫人叫奴婢找您去海澜居呢。”
海澜居,有父亲处理公事的书房,也是父亲平时忙的时候住的地方。
“哦。”
母亲是该有些事要和自己说。
在此之前,她要换身衣服,还是那套练功服呢,也沾染了灰尘泥土。
碧河院里有很多人,却不见一个仆人。
金老夫人生有五子却无一女,而金老太爷庶出的却只有女儿。
有蹊跷,又如何。
甭管老妇人当年用了什么手段,女儿们好歹还活下来一个不是。
身着青翠,臂带蜀地流行的金黄臂钏,身上梅花锦衣,头饰累累繁重,容貌却有些苍老了。
其实她不过比母亲大几岁而已。
金蔓如是深受金二老爷不喜的,因为她与一个商人之子私奔了,而她原定的婚约还是金二老爷的发小兄弟,如今在朝堂上与他关系甚好的司马太傅。
哥哥也在这里,秋闱在即,他为了自己也放下了功课。
“二小姐来了。”
她一来就被团团围住,金蔓如苍老拘谨的丈夫也来了,三老爷听说还在途中。
金大老爷虽然没有亲自来,可是夫人和金三应也是不久才到的。
萧家倒是没一个来的。
还有老伯娘一家,蒙安郡离此有数月脚程,他们也来了。
欢聚一堂。
挨个问完好,金雅依着年事已高的老伯娘用粗糙的手抚摸着自己的发髻。
老伯娘生长在草原,即便岁月流逝驼了背她还是在这哝哝女子中鹤立鸡群,天生高大,性格豪爽。
“老伯娘怎么也来了?”
金雅只见过老伯娘一次,却从小有一种孺子之情,张氏掩嘴一笑,“可让你盼着了,你老伯娘可是要在瑞安郡常住了。”
老伯娘在蒙安郡称王称霸惯了,因此大手一挥,“别提了,我家那口子可巴不得我在这落住呢。”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宁静,因为谁都知道老伯娘的夫君三年前就过世了。
可是金蔓如不知道,她只拘谨一笑:“是嘛。”
理应谁都不开口合适,她这么一说张氏看她一眼没说话。
大人们又开始聊起天了,别看女人们天天在后院里忙活,看起政事来可也不含糊。
金雅本还想听听那金蔓如夫君的见解,就被金三拉了拉。
“怎么了?”
两女获准进了屋里聊天,只是金父的书房可是谁都不许进的。
金三跟自己说了又说她及笄时候的事,金雅也尽量耐心地听着。
突然金三问:“给你插花的是谁?”
金雅回忆道:“是曹茵儿和年菀。”
金三点点头,“茵儿还好,不过听说年菀是个病秧子,十天九天都下不来床。”
金雅沉吟:“听母亲说前半月年家夫人来了,说是年菀在妙林会上敬仰我的棋艺,想切磋切磋,就这么定下来了。”
有些话,要跟特定的人说。
金三点点头,“早就听说了,妙林会上你一打鼓全场都震惊膜拜了呢。”
金三格格笑,金雅回想起那时自己的意气风发也笑了。
不多时,外面一阵喧闹,有人说‘三老爷吴老爷’的,金雅眼睛一亮起身凑到窗台看了看。
“是五叔!”
金三错愕地看着金雅飞奔出去,还真是第一次看见她这么活力四射呢。
“五叔!”
在人群中微笑打招呼的金广奇只听少女一声娇呼。
跑的太快被台阶上的花盆绊了一跤,可是那娇娇闺秀却是身子一转,险险避开了要摔倒的命运。
金广奇先是喉咙一紧,再是微微一笑,“好样的。”
金雅笑,却是眼眶中含了泪。
五叔前世是惨死的。
唯一一个不是朝廷重臣而只是游云散鹤的机关士,神弩弓是天降奇物,传说古代机关大家墨氏把毕生绝学传给了五叔,于是趁五叔进京之时押进宫来。
当时太子被废,李承钰为首的众位皇子明争暗斗争夺皇位,皇帝心烦意乱,又逢赵国入侵,急需新技术,有了这么个活靶子可是真真的心急了。
五叔本来什么都不知道,可是皇帝却认为他心存不轨,最终腰斩。
五叔的身份也不是金广奇,而是一个姓何的男人,五叔至死都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
可是午门腰斩,自有熟悉的人知道想拆穿。
这场风波起,整个金家都被牵连,岌岌可危,可是李柯秘密进京,最终皇帝选择相信金家。
可是,五叔他死得冤哪!
腰斩的那时刻,她就在城楼底下,她不敢出声,通敌卖国的罪名是当时谁都承受不起的。
五叔前世也应该不知道的吧,在一座小小的褐布马车内,他的亲人,他的侄女在那里死死捂住嘴,瞪大眼睛看着他被斩成两段,最终遗弃曲良河。
那时的他,在面临身上的绳索,不远处的铡刀,身下人群的指责唾弃,他有没有失望。
在看过那一圈圈的人头后,他有没有失望,他的亲人们都不在。
不在看着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