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里，空荡荡的宅院，格外显得有些鬼气。叶游只想快些离开这院子。他大步走出。杏下的血早已风干。
韩泰的尸体边多了只狗，刚才跑走的狗不知什么时候又跑回来了，回到了他主人的身边。
西城里击杀了金大牙，黑暗里有无数双眼睛远远的瞧着。明天这件事也许会是惊醒城中人好梦的大新闻，茶余饭后的谈资。叶游不想去想明天的事，现在他只想买两口棺材把他们埋了。他总觉的一个人活着时无论做过什么恶事，他死了也都不该暴尸荒野。
每个城里都会有棺材铺子，不论多想活着，每天还是会有人死去，有死人就有棺材铺子。棺材铺子不会开在闹市里，也不会太难找。
周记棺材店就开在西城门后的巷子里。没有人愿意光顾棺材店，这条巷子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没有什么人。此刻的人却不少，一群穷人，一群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无家可归的岂非总是穷人。
此刻他们就躺在棺材店旁的一间破屋子里，虽然风还是会吹进来，还是很冷，但至少比外面好些。叶游提着剑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漠不关心，叶游看起来并不像个强盗，就来的真是个强盗。也没什么好怕的，他们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条命，命你要不要？
棺材店很陈旧，棺材却很新，也很干净，黑的发亮。叶游只说了一句话：“雇个伙计叫辆车，带两口棺材跟我走。”
赶车的是老周，老周雇不起伙计。他没问叶游去哪里，也不想问。
他只是跟随着叶游，不太近也不太远。
没有人会喜欢亲近棺材。
老周开棺材店本想赚点钱成个家，他会木工，有力气，后来也真赚了些银子，他却发现没有人愿意嫁给一个卖棺材的。人们看到他总是躲的远远儿的，就好像死亡是他带来的。年轻那会儿老周也很愤怒，后来他老了，也习惯了。
每一次他给人送棺材都会想：“有一天我要是死了是不是也有口棺材。”人老了总会想到死。也总想有个亲人。老周决定，等这个冬天完了，到明年开春挑个暖和的日子，回趟老家，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亲人。如果真的还有，又不太嫌弃他，他就不回城里了，他在这个城里生活了五十年，这里却从来不是他的家。他不想死在这里，不想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他想死前过几天有亲人在身边的日子。他有一些银子，他不会麻烦谁。
叶游不知道老周在想着心事，他离的虽然不是太远，却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老周。
就像所有人一样。
杏下有落叶在飞，却没有了尸体，金大牙和韩泰的尸体都不见了，
什么人会要尸体呢?要尸做什么。
叶游不懂。
难道是韩家的人回来了?
韩宅里没有灯火，一片黑暗。
有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泊在青石道左。
叶游不懂马车，却懂人，这个向他走过来的人，穿的很好，气派也很大，他却看的出最多不过是个管家。这个人走到叶游面前，呈上烫金请贴。他笑的很得体，话也说的很得体。他说道：“家主在菊下楼备下薄酒，请叶公子赏光。”
叶游道：“我不认识你家主人。也不是什么公子。”
管家道：“叶公子去了不就认识了。”
叶游道：“我要是不去呢？”
管家道：“叶公子还是去了的好。”
叶游道：“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管家道：“叶公子不用问，去了就清楚了。”
马车虽然有四匹马在拉，走起来却并不比一匹马拉的车快。
老周看着叶游乘车远去，也赶着车回他西城门的铺子。没有了死人也就不需要棺材了，不过这一趟他也不算白跑，银子已经付过。他认识那辆车。
杭州城，只有那么样的一辆车。
四匹马的马车虽然走的不快，却很快就到了菊下楼。酒楼通常都是很喧嚣的地方，这里却很静，有一种宾至如归的味道。这里本就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
东厅远在菊下楼后堂的清池边。穿过竹篱花影，管家引路至门外便躬身退去，叶游正要推门而入。
门自内而开。
开门的是那个白胖的不尘堂主事，也就是杨简的七舅姥爷。叶游几乎没认出来。主事的一张白胖大脸都成了红脸关公了。见了叶游点了点头，也不说话侧身让到门边上。作个了请的手式，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叶游也想笑一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也一点都不想笑。刚杀了人，怎么能笑的出来。纵然是个大盗，大盗也是人。
叶游抱了个拳只说了一声：“你好，主事。”
叶游迈步入内，白胖主事却掩门而出。
这东厅里很宽敞，也很干净，除了一张桌子，就只分宾主而设两把椅子，没有别的陈设物品。主座上坐着一中年人，不太胖，也说不上瘦。一袭淡灰色长衫。见了叶游却没有半点起身相迎的意思，就那么坐着。
叶游不认识这个坐着一动不动的人，却看的出这个人是个少见的大人物，没有为什么，只是一种感觉。他觉得这个人的眼睛似乎是在打量着自己，又好像不是。看对方没有说话的意思，叶游只有主动开口：“我来了。”
淡灰衫中年人点了点头，目光示意叶游坐下。
叶游坐下，见对方还不说话。
也不说话了。
桌面上有酒，也有三五味菜品。叶游一味也认不出，闻着很香。
“一个陌生人请你喝酒，通常并不是真的要请你喝酒而已。一定还有别的事情。”淡灰色长衫中年人的声音低沉平缓。
“我知道。”叶游回答道。
“你不问问我，请你来有什么事情。”灰色长衫中年人若古井不波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笑意。
“我用不着问，你也会说。”叶游也笑了笑。觉得自已这么说很聪明。
“你觉得这几道菜，看着怎么样？”灰色长衫中年人道。
“看起来还不错，至少闻起来很香。”叶游如是说。
“吃起来也不错。我亲手下的厨。”灰色长衫中年人道。
“你看起来，不像个会下厨做菜的人。”叶游道。
“我只在生气的情况之下才下到厨房里亲手做菜。人在生气的情况下往往容易冲动，冲动就容易犯错，做菜却能让我冷静下来。”灰色长衫中年人道。
“因为我？”叶游道。
“是的，在做菜之前，你几乎已经是个死人。”灰色长衫中年人道。
“那么，现在呢？”叶游问道。
“现在我只不过想说个故事给你听。”灰色长衫中年人沉默了一阵不说话，眼睛里有了一种让人看不清的东西。“韩泰这个人你一定听说过是不是？”
“是的。”叶游回答道。
“杭州城里没听说过金王韩泰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但你却并不了解这个人。”灰色长衫中年人道。
“是的。”叶游道。
“但你却为他杀了金大牙。”灰色长衫中年人道。
“我杀了。”叶游道。
“金王韩泰这些年确实做了很多别人做不到的事，善名不虚。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叶游道。
“只不过金大牙的确有杀他的理由。”灰色长衫中年人道。
“什么理由，你知道？”叶游道。
“我知道，也只有我知道，韩泰是我的朋友，金大牙却是我的师兄。”灰色长衫中年人道。
“你说，我在听着。”叶游道。
“此刻他们的人都已经死了，我又何必又再提起当年的旧事，韩泰一生只做错了这么一件事，他却为此弥补了很多年，每个人年青时难免会做错一些事。我只不过想告诉你，金大牙虽然做过很多错事，虽然是一个恶名远扬的大盗，他要杀韩泰却并没有错，他并不一开就是恶人，就是个强盗的。他本有着江湖里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生活。韩泰却一念之差毁了他的一切。韩泰本就是想死在他手里的，他本想用他的死事来消弥他们之间的仇恨。他们从前本就是生死相交的朋友。可是你却杀了金大牙。这本应当是他们二个人之间的恩怨。”
灰色长衫中年人道。
叶游沉默了很久，道：“我只不过，只不过是……”
他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只不过是看到了一个恶名昭昭的大盗在屠杀一个好人是么。你只不过是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么。你只不是在完成一个赏金任务是么。”灰色长衫中年人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悲伤。也不知他是在为金大牙悲伤，还是为韩泰。又或者说是为了眼前的这个一脸迷茫叶游。
他又道：“金大牙纵然不死在你的剑下，总有一天也会死在别人的剑下。只不过你的剑下沾了金大牙的血，总有人会来向你讨还的。”
叶游猛然看向灰色长衫中年人，道：“你要为他报仇是么，好，我就和你打一场。只要你的刀够硬，不妨就杀了我。但是如果你死在我剑下也不要怪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