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脚下,一片新开垦的山地里,身着粗布衫的少年,正蹲在田间仔细的查看着黍谷的长势。尚属稚嫩的清秀脸庞此时布满了忧虑,伸手捏了捏谷穗,环视四周,少年轻轻皱起了眉头:“九月成熟,现在已经八月了,抽穗的还是只有那么一点。看来,今年这块生地又要白种了。”想到这里,少年的眉头又加深了。
韩夫子那里关于种植的书籍,自己已经全部都看完了,该注意的地方自己也分外小心了,可惜还是不能让这块生地变成宝地。
少年揉了揉眉头,闭目休息了会。再次睁开时,忧虑的神色早已从他的面上消失,剩下的只有满怀信心的坚毅。“成功总会到来,一切的苦难只是过程而已。努力!”少年握了握拳头在心里默默的为自己加油。
收拾好工具,少年哼着不知名的曲儿快步朝村子走去。不知道今天娘亲准备了什么好东西,都快饿死了。
快到村子时,少年远远便看见前几天刚行完成人礼的狗子大哥朝自己走来。少年使劲挥了挥手,面带笑容大声喊道:“狗子大哥!狗子大哥!”来人看到少年朝自己招手,再次加快速度大步跑了过来:“快!快!小白快!”急匆匆的说了几个字,就连忙拽着少年的手转身朝村子跑去。
少年被狗子连拖带拽的踉跄走了几步,心里猛然一惊:“出什么事情了?”狗子边带着少年一起跑边断断续续的回答道:“婶子,她,好像,快,快不行了!”刚说完,狗子便觉得手下一空,朝前一看,刚才还被自己带着跑的少年早已绝尘而去,消失在眼前。狗子愣了愣,自语道:“小白跑的可真快!”说完便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婶子要是真的没了,那小白可就真的只剩下一人了。唉,小白也太可怜了。想到这里,狗子继续加快速度朝村里跑去,希望在回去的路上自己能想好怎么安慰小白。
少年刚进村子时就远远望见自己的家门围了好多的人,苍白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脚下一软,重重的摔倒在了地上。少年狠狠地咬了下嘴唇,逼退即将涌上来的泪水,猛的一捶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继续朝家的方向狂奔。娘亲,等我!
“小白回来了!小白回来了!”围在院落外的村民们看见少年,便大声朝里面喊道,同时为少年让出一条路来。
站在屋前的少年此时却呆住了,周围的村民见状皆轻叹了一口气。就在这时,房间的门打开了。少年猛然亮起的眼神,黝黑的双眼满含渴望的看着从屋里走出来的人。来人正是人正是借书给少年的韩夫子。韩夫子不仅仅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更是唯一的大夫。
看着少年满是渴望的眼神,韩夫子心里一酸,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眼前的少年那残忍的结果,只能无奈的叹息一声,对着少年摇了摇头。眼看着少年明亮的眼神黯淡下去。
随后走出的狗子他娘,韩家大娘看着两眼无神的少年,泛红的眼眶里满是怜惜。强忍着哭意,将少年推进屋里:“小白啊,去看看你娘吧,别让她等太久。”随后便关上门,让这对可怜的母子安静的度过最后的时间。
“韩夫子,小白他娘,真的不行了吗?”在院子里等会的老村长还是难以相信,明明上午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要去了呢?
韩夫子再次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小白他娘的病实在是太怪了,脉象刚开始平稳和缓,与常人无异,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却变得极其衰弱,现在更是呈现病入膏肓,无力回天之脉象。老夫从医这么多年,还从未听闻过如此怪异的现象。心脉衰竭的如此之快,即使大罗神仙也无法挽救。小白他娘时日无多,大限将至啊。”
听闻此话,周围的村民纷纷感伤起来,有些心软的妇人早已在悄悄的抹泪。刚刚大家还一起在村口那颗百龄大树下做活闲谈,小白他娘只是突然咳出血来昏了过去,即使大家伙吓了一跳也只当是这几天累着了,几个相熟的妇人合力将她架回了家,另有其他人去请了韩夫子过来。等到韩夫子过来之后,大家正准备各自回家准备晚饭,谁知事情却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韩家大娘略带哽咽的说道:“我那大妹子真是太可怜了,小白还那么小,她要是去了,只剩下小白一个人,那可怎么办啊?”
“就是啊,远的不说,就是这入土祭祀一事,恐怕都难啊!”一个和小白家同样相熟的妇人接着说道。
村长叹了口气说道:“小白他爹死的早,小白又还那么小,小白娘的后事我们大家伙帮衬着办了吧,所需的银钱就从公中出吧。”周围的村民并没有出声反对,即使有个别有异色的村民,也被家里人扯着不给说话。看到大家的反应,老村长很是欣慰,韩夫子也满意的点了点头,看来当初留在这里是选对了。
“小白他们一家是从外地来的,咱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人,既然选择留在咱们韩家村,那就是咱村的人了。小白他爹呢,在小白刚满周岁的时候就被山上的猛兽给害了,尸骨无存。这些年,他们这孤儿寡母的日子也过的挺清苦的。这些呢,大家伙也都知道。小白他娘在咱们村这几年为人如何,我想大家伙心里也都有杆称。谁还没个落难的时候?能帮咱就帮着点。”
周围的村民闻言纷纷说道:“韩老,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互相帮忙时应该的。”
“就是就是,韩老你说怎么就怎么办吧,大家都听你的。”
村长摆了摆手,村民们都慢慢安静下来:“我知道大家伙的为人,我之所以说这么多也就是希望大家心里别有疙瘩。还有一件事,我想和大家说说,我和韩夫子前两天还在说等小白满十五岁的时候就将小白一家纳入咱们韩家村,现在看来是要提前了,这样也好让他们这可怜的一家有个根,大家看怎么样?”
“韩老做主就是!”村民纷纷应和着村长的提议。
“那就这么定了,咱们去祠堂商量商量具体事项。这里就留给他们娘俩吧。”说完,村长便带头朝祠堂走去。看到站在人群里头的狗子顺便嘱咐他留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好通知他们。狗子连连点头,忙不迭的答应了。
于此同时,满心痛苦的少年正紧紧的抱着即将离世的娘亲久久不愿松开,“娘亲,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小妇人轻轻拍着少年,轻声说道:“韩夫子已经为娘亲诊断过了,而且娘亲也可以感觉到自己时日不多了。”
少年倔强的摇了摇头,拒绝相信:“韩老头不会看病,他是骗人的!娘亲我们去城里找最好的大夫,买最贵的药,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现在就收拾东西!”说完,少年便准备去收拾东西,却被小妇人拉住,坐在自己身旁。
小妇人伸出瘦弱的手指怜惜的描画着少年的眉眼,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转眼见以前小小的糯米团子已经能成长成了能独挡一面的少年郎。
“小白,娘亲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你这个宝贝。”半倚在床头的小妇人微笑着说道,“现在小白都成大人了,以后娘亲不在了,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我不要当大人,我只要娘亲!”少年仍然倔强的摇了摇头。
小妇人轻笑一声:“娘亲也希望小白能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但是小白,没有谁能永远的陪在谁身边,即使神仙也不能保证。所以,小白,别让娘亲担心,答应娘亲好好照顾自己好吗?”
看着娘亲担忧的目光,少年终于忍耐不住,抱着娘亲大声哭了起来。
哭出来就好啊,哭出来就代表接受事实。
“好好哭一场吧,等你以后估计就没有机会再哭了。”小妇人轻轻拍着儿子的后背,让他能痛痛快快哭一场。
渐渐的少年止住了哭声,最后的时间了,他不想都浪费在哭泣上,他不能让娘亲到最后还不能放心自己。
“娘亲,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少年擦干眼泪坚定向娘亲保证。
看着少年还是稚嫩的脸庞却露出坚定的神色,好似真的已经长大了一般,小妇人心痛不已,好想像儿子刚才一样痛哭一场,但脸上却仍然满是笑容,只因为想儿子对自己最后的记忆里都能是快乐的。猛地感觉眼前一黑,小妇人明白自己的时间到了。
“小白,你知道吗?其实上天只给了娘亲十年的时间来照顾你。但是啊。”小妇人露出如狐狸般的微笑。“我又偷了四年半,娘亲是不是很厉害。”
少年早已看出了娘亲的不对,强忍着泪水不让他再次落下,哽咽的说道:“娘亲一直很厉害。”
小妇人慢慢的闭上眼睛,嘴里还喃喃的说道:“是啊,娘亲很厉害的,比老天都厉害。”说着说着,便没了声音,永远的离开了这片尘世。
少年闭上眼睛,紧咬牙关。过了一会便睁开满是痛苦的眼神,弯下身抽掉娘亲身后的垫枕,轻轻的将娘亲放平。静静的在娘亲床头站了会,便转身朝门口走去。
打开门,看到正站在门口担忧的望着自己的狗子大哥,少年艰难的说道:“娘亲,走了。”狗子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自己可怜的小兄弟,却什么也想不出来,最后只能重重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我去把村长和韩夫子请来,还有我娘。刚才他们已经在商量婶子的后事了,你不要太难过了。我先去祠堂了。”说完又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转身朝祠堂走去。
少年抬头望着被残阳染红的天空,久久不语。娘亲,我现在已经开始想你了,怎么办。
七日后的早上,被薄雾笼罩的南山,一群送葬的队伍正行走在去往韩家墓园的小路上。打头的正是丧母的少年,少年身披麻衣,扛着灵幡,木然的行走在南山上。紧随其后的是正向四周抛撒着纸钱的村民,再然后是村里最有力气的四人抬着一口黝黑的棺材走在队伍的中间,而韩家大娘及一群妇人正哀伤的大哭着,嘴里还不停的喊着死者的名字相互搀扶着走在队伍的最后。
此时半山腰的墓园里,早已到达地点的老村长及韩夫子正指挥着狗子一干人等测方位,看风水,选择最佳的安葬地点。等到送葬队伍到达墓园时,老村长恰好将一切安排就位。
看着神色木然的少年,老村长叹息一声,指引着少年将灵幡插在墓坑一侧,然后让其面朝墓坑跪在灵幡下面。少年两眼空洞的做着一系列动作,如提线木偶一般。老村长再次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转身指挥着众人将棺木放在墓坑当中。韩夫子静静的看着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少年,如村长一样深深叹了口气,此时此刻再多的话语也想的苍白无力,唯一能做的只是默默的看着他痛苦成长。
“魂归天兮!”在安放好墓碑之后,老村长猛的一声大喝。
“魂归天兮!”众人齐喝,声音响彻南山。
随着响亮的声音,少年无神的双眼动了动,等看到墓碑上刻写着:“韩氏丽娘,村外人氏未知生辰,卒于天宝二十四年十月,享年不知。英年花落,愿魂归安。不孝子韩氏墨。”少年,即韩墨终于忍耐不住,抱着墓碑痛哭起来。
少年痛哭的声音却使得老村长、韩夫子及众人的心落了下来,还会哭就好啊。
“村长,你先带着人回去吧,老夫一人留下就可。”韩夫子朝村长说道。
老村长点了点头:“也好,你们文人懂得多,韩墨他就交给你了。”说完便招呼众人回村。
狗子看了看仍然在哭泣的韩墨,想着是否和韩夫子一样留下来时,却被自家娘亲扯着胳膊朝村里走。“就你那张笨嘴,还是别给韩夫子添乱了。真想帮小白,那就回家好好招呼这些来吊孝的乡亲。这里啊,还是交给韩夫子吧。”
也是,这么多人吃席,总需要人帮忙的,而且今天小白家的大黄牛好像还没喂,房子也没打扫。想想还有那么多需要帮韩墨做的事情,狗子就顺从娘亲朝村里走去。
日头越升越高,山间的薄雾也渐渐消失不见,韩夫子轻抚着胸前的胡须回想着自己的过往。年少凭着一腔热血随着过路的书生一起离开了家乡,在外辗转几十载,富贵过,也落魄过。总的来说算是精彩纷呈,也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到了知天命的时候,却总想着能够落叶归根,终于在三年前将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回到了自己一直魂牵梦绕的故乡。也就是在那时候,碰到了正在放牛的韩墨,一个怀有赤子之心的少年。
初闻少年关于放牛的理想时,韩夫子觉得很是无奈,以为这是山村与世无争的悲哀。但当他真正放下繁华融入平凡之后,才猛然发觉原来这不是听天由命,而是一种淳朴的生活态度,自己早已失去的最重要的东西。
哭泣有时是想过去告别的仪式,清洗过后的眼睛才能看的更透彻,渐渐的韩墨的哭声停了下来,心情也慢慢的平复了下来。娘亲,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不会再哭了,不会再让你担心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好好的。
韩夫子轻轻拍了拍韩墨的肩膀说道:“哭过了,那就过去了,好好朝前看。路还有很长,要经历的事也还有很多。”
“我明白,我会好好的。”韩墨声音嘶哑的回道,“这一切都会过去。”
“你明白就好。”韩夫子欣慰的说道,停顿了会便问道:“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韩墨疑惑的望着韩夫子,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想不想出去走走?看看这大千世界?”
韩墨咬了咬嘴唇,望着墓碑,没有回答。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长大之后放牛,然后娶妻生子,重复着过这么平凡的生活,最主要的是娘亲会一直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慢慢长大。现在娘亲走了,这个愿望还能完成吗?去外面的世界,娘亲会觉得这是一个好的想法吗?
“你娘亲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她虽然一直希望你能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但这是每一个做母亲的愿望。如果你说想出去看看,你只要能够照顾好自己,我想她也会支持你的所做的决定,只是会暗自为你担忧。”韩夫子感慨的说道。
“我想,好好想想。”
韩夫子再次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只是个建议,你现在还小,不急着做决定。走吧,我们下上,别让村长他们等急了。”说完便将少年从地上拉起来,和他一起朝山下走去。随风飘荡的灵幡轻轻舞动,像是逝者在向尘世挥手告别。
漆黑的夜幕带走光明,也带走白天的喧闹,嘈杂了几天的小小院落再次宁静了下来。韩墨静静的坐在娘亲房间的地上,也不点灯,就这样双手抱膝望着窗外的明月思索着。静坐片刻,少年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来朝娘亲的衣柜走去。打开衣柜从里面找出一个没有上锁的小木盒。盒子里面只有些许铜钱,还有一封信,就着窗外的月光可以清晰的看到信封上写着:“吾家小白亲启”,熟悉的称呼,熟悉的字体。
韩墨深呼一口气,颤抖着双手拿出那封可比千斤重的信件,点上蜡烛,认真的阅读的信件。信很短,却很多,等到日出东方,天空微亮的时候,韩墨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信件。望着刚刚升起的太阳,韩墨在心里喃喃的说道:“娘亲,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十天之后,韩墨带着韩夫子的亲笔信件及卖黄牛所剩余的银钱,在全村人的目送下离开了山村,开始了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