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千里迢迢而来，必有要事相求！”癫僧突然用带着浓重古味的教堂式俄语说。
丹娘大婶放开了癫僧的腿，伏到了地上，一边拼命地磕头，一边用嘴唇亲吻癫僧沾满了泥浆的脚面。她瞥了一眼脚趾，心里一惊——那脚趾甲至少有几十年没有剪了，像鹰爪一样带着弯钩，像麻花一样向外翻卷着扭曲着……可她顾不了这个，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激动地说：“你发发慈悲吧，圣僧，你就是圣母玛利亚，你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婆子吧，我快活不下去了……”
癫僧一边傻笑着，一边弯下腰，恭恭敬敬地把丹娘大婶搀扶起来，说：“有何烦恼，慢慢道来！”
丹娘大婶又跪了下去，抱着癫僧的双腿，开始将自己的苦难娓娓道来——什么女婿打她啦，大女儿生不出孩子啦，小女儿嫁不出去啦，邻居嘲笑她啦……一肚子的苦水，一股脑倒了出来，说到动情处，她竟然像个少女一样嘤嘤地哭了起来，哭得整个身体一颤一颤的……
“切勿过分悲戚伤身！我自有办法。”癫僧耐心地听完后，大笑一声，挣开丹娘大婶抱着他的双手，跑到圣殿的坑洼角落里，在污水和泥浆中跳起舞来，一边跳，一边笑嘻嘻地对丹娘大婶说：“别急，我在给你想办法！”
丹娘大婶惊讶得目瞪口呆。
约莫过了有半个小时，维谢斯拉夫癫僧跳舞跳累了，俯下身掬了一捧肮脏不堪的地上的泥浆水，看也不看，一口喝了下去，黑色的泥浆从两边的嘴角处流下来……
“我……世人笑我太癫狂……”他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喃喃地念着。他裂开嘴笑时，牙缝里都是黑色的污泥。
“求圣僧帮帮我，帮帮我这个可怜的老婆子吧……”丹娘大婶恳求道。
“没有问题，帮你，这个不成问题，只要你没有做过昧良心的事情……你做过什么昧良心的事情吗？”癫僧走到主座前坐了下来，问道。
“没有，绝对没有！天地良心！我丹娘这辈子从没干过半点昧良心的坏事！”丹娘大婶立马回答。
癫僧把腿也盘上了座椅，一边眯着眼睛，一边笑嘻嘻说：“你没说老实话！”
丹娘大婶吃了一惊，心里一阵紧张，突然，她大叫一声“我该死”，然后跪在地上用膝盖走着来到癫僧的座位前，一个劲儿地把头磕得“咚咚”直响，一边磕头，一边痛哭流涕地忏悔：“圣僧料事如神啊！瞧我这老婆子，瞧我这记性……要说亏心事，唉……你原谅我这老婆子吧……内战时，实在没吃的，眼看一家都要饿死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偷了邻居家半普特的裸麦……实在是没办法呀……上帝啊……”
“还有呢？”癫僧一边哈哈笑着，一边用手捋着被泥浆粘在一起的胡须。
“还有……还有什么呢……好像没有了……”丹娘大婶继续磕着头，心里又悔恨，又气恼，眼泪哗哗往下流，继续说道：“对了……还有……还有就是，好像在去年谢肉节开斋的时候，村苏维埃宰了一头猪，挂在村委会的仓库里……我……半夜里……悄悄翻窗溜进去……偷割了六七斤肉……”
“哈哈哈哈哈……”癫僧笑得浑身发颤。
“求圣僧原谅我！求圣僧饶恕我！”丹娘大婶继续一个劲儿地磕头，越磕越用力，额头的皮破了，留下一股股殷红的血来。
“行了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癫僧清了清嗓子，咳嗽了几下。
“谢圣僧宽恕！谢圣僧宽恕！”丹娘大婶仍然一个劲儿磕着头。
“够了！”癫僧不耐烦地大喊了一声。
丹娘大婶这才直起身子，紧张地望着癫僧维谢斯拉夫。
“你刚才说了你家里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我回去会禀报耶稣的，”癫僧说，“现在你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听到这句话，丹娘大婶的眼泪又决堤了，只不过这次是激动的泪。
“感谢主！感谢耶稣！”丹娘大婶激动地说，“我这老婆子没有别的要求，只有两件小事想要拜托圣僧，第一件小事，我的大女儿依娜生不出孩子，求圣僧给圣母玛利亚捎个话，让她给咱家大姑娘依娜送个孩子来，因为没有孩子，我可挨了女婿不少拳头……第二件事，我那二女儿妮娜，已经十八岁了，但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上门来提亲，眼看着要变成老姑娘了，这事我愁啊……其实，我那二姑娘长得并不赖，就是不太爱和人说话，哎呀，求圣僧替我捎个话给圣母玛利亚……”
“行了行了！”癫僧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丹娘，“我都听明白了，一个要生孩子，一个想出嫁，对吧？”
“是的，是的，圣僧，您听得没错！”
“我当然不会听错，我又不是傻子！”癫僧说，“不过话说回来，丹娘，你还是得把你说的愿望写下来！你写下来，我好寄给耶稣。”
“写下来？这……”丹娘大婶尴尬地挠了挠头皮。
说到写字，这可就头疼了。之前我们说过，斯维尔德罗夫村是一穷二白，村里人看起来有模有样的，其实超过一半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幸好，内战那会儿，丹娘大婶跟着红军教导员在村苏维埃的妇女委员会里多少学过一点拼写，稍微识几个字，不算是全文盲，但是真的要她正儿八经写点东西，这可真是要她命了！
“圣僧，我……我写不好……我们村里人，都没喝过墨水……”丹娘大婶无奈地说。
“什么？你不会写字？你不会写字我可没法帮你……”癫僧摇了摇头。
丹娘大婶这下着急了：“不是，圣僧，我……非要我写，我也能乱写几个字……但是我识字不多，写不好……”
“写得好不好没关系，随便写个大概意思，挑你会的字写就可以了，只要让耶稣能看懂就行。”癫僧说。
丹娘大婶苦笑起来。
唉，都怨自己，当初红军的教导员下乡扫盲，为什么不多去听几节课呢……
丹娘大婶后悔起来。
但是事到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硬着头皮上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