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这些石头在湖底在海里在山上在田垄下,安安静静存在了无数年头,养蓄着自己的气息,却不愿意让天地知晓,叶茗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修道之人的修行功法吸纳自然气息于体内,等若在体内再造一个自己的天地。叶茗如今只是破尘境,重于褪去凡胎,培养真气,而到了本悟境,修士便是要开始吸纳天地灵气,沟通日月星辰。
这座块垒大阵里的石头和如今修道之人何其相似?
这股横亘天地间的不堪倔犟意,便是修道者早有的骄傲。
……万般道法修行到高深处便会汇入同一条河流,那便是对这天地的探索。
陈呈呈安静感受着这座块垒大阵的神妙,发现自己身处其间,顿时仿佛也变成一颗水底无言千年的小顽石。
块垒大阵的气息,让他苍白的肥脸上现出疲惫的感觉,他却毫不在意体内的痛楚,出神望着四周,散乱堆着的石块,专注思索着其间隐藏着的秘密。
叶茗看着他的紧蹙苦恼的眉梢,摇头说道:“怎么你能看出这个法阵的奥妙?还有,你的反应为何那么强烈?”
陈呈呈抬起头来,满是横肉的脸颊上写满了叶茗读不懂的表情,或是遗憾,或是期待,又像是夹杂着些许莫名意味,道:“站得越高,就会看得越远。,也就会越冷。”
叶茗再次白了陈呈呈一眼,心里想道:“你这是在说我弱?”不过随后叶茗倒也释然,反正走到哪里,自己都是最弱的,除了何峰。想到这里,叶茗也是心里担忧,不知道何峰还有师姐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这渺云长老究竟在什么地方。
陈呈呈说完便又是心神迅速再次沉浸到这满山满谷的石头之中,几乎如同上瘾一般,无法自拔。
湖底干涸石砾地,荒野上躺着万颗顽石,这等风景怎么看也谈不上美丽,但在陈呈呈眼里,却美丽不可方物,里面蕴藏着令她感到心悸的大智慧。
“流水打磨千年,为何棱角分明不减分毫?”
看着天地间横亘着的万块顽石,陈呈呈神情沉醉,喃喃说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无意之水可造就圆润,有意之水怕是能就一派锋芒。”
叶茗自幼过的是苦日子,虽说写的一手好字,却吟不出一首好诗,审美偏弱毫无情趣,面对着满山破石头,实在是看不出先人蕴含其中的智慧,他只觉得胸腹间的石头快要从喉咙管处喷涌而出,难受到了极点,急着想办法离开或者是进去,看着陈呈呈陶醉模样,虽有些不忍,还是不得不极煞风景地打断对方,问道:“既然这座大阵这般厉害,我们能解决它吗?”
那陈呈呈看来是真的痴醉起来,浑然忘却身外天地,甚至连自己体内的伤势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哪里这般容易清醒过来,她根本没有听到叶茗的话,神情黯然难过说道:“……这座块垒大阵竟是被人毁过一次,如今大概百中只余其一,真是可惜,也不知道当年这座块垒大阵完好时开启,会是何等模样,也不知日后还有没有人能让无缺的块垒重现人间。”
他显得非常难过,叶茗却听着有些高兴,心想若非如此自己二人早就死了,随意安慰说道:“先解决现状再说,日后你多参详阵法,让块垒重现也不是难事。”
陈呈呈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思考什么问题,脸上的肥肉微微抖动,片刻后嘴唇微启,看着叶茗认真说道:“小弟你说的对,世间能见到这座块垒的人极少,我既然看见并且有所明悟,那么日后便要想办法让它重现世间,如果我不努力修行学习,块垒真的就此消失,那便等若是我的责任。”
叶茗心里无语,想着自己怎么就成你小弟了?还有,这陈呈呈也真拿自己当回事,动辄就是要恢复这该死的石头阵法,那不是得到太一境?
叶茗忽然间又想到一个问题。
满山顽石只余百分之一威力便如此强大,当年完好无损时又该是怎样的无敌存在?这座名为块垒的传说级阵法,居然被人毁了根基?当年究竟是谁有能力毁掉这样一座大阵?
想着这个问题,他看着身前一块普通无奇的石头蹲下,缓慢伸出手指轻轻抚摩石头上那两道青苔,随着指尖移动青苔剥落,露出里面深刻入骨的痕迹。那些痕迹是清晰的剑痕,被湖水和青苔遮掩了数十年,不见天日。
叶茗转头望向别处,发现这片块垒大阵里还有些石头上也生着类似的道状青苔,想必那些道状青苔之下,也是类似的剑痕。
石头上的剑痕分为两道,简洁凛冽甚至显得有些粗疏,很随意的左一剑右一剑,却透着无可匹敌的强悍意味,多年之后,青苔附着在剑痕之上写了一个字。
叶茗感受着指尖的触感,感受着剑痕间残存的淡薄气息,明白便是这些简单而强大的剑痕,直接摧毁了块垒大阵的根基。
然后他注意到有些石块的截面太过光滑,明显是被切开,寻着三块拼在一处,发现果然是一整块石头被两剑斩成了三截。三截断石依着光滑的剑痕重新回复为整体,缝隙间喷出几抹浮尘。叶茗沉默看着身前石头上的剑痕,仿佛再次看到雪峰之顶倔强生存的那棵雪松,千年积雪压不弯它的腰身,它强大骄傲却不屑霸道,它俯瞰苍生却不屑看天。
其实多年前破阵那人的气息与块垒大阵的气息很相似,都是那般的倔强不甘充满棱角,然而细细品味却又有本质上的不同。
布阵之人,布块垒大阵时将不甘与愤懑锁于石中,只以沉默的姿态横亘在天地间,用沉默和棱角向上苍表达自己的态度和力量。
而数年前破阵那人剑痕残留的气息,传递的信息则是更为鲜明光亮,虽时常沉默却从无自锁之意,一味尽情释放,好不潇洒慷慨,稍有不满便要直起腰身捅上一剑,不说的时候是不屑说,他一旦说便要让整个上苍都知道。
很多年以前,顽石造就块垒,横亘天地间,堵塞世间路。一名青衫书生,手持书卷,摇头晃脑,行走世间。忽然前路被堵,满山满谷的石头令他不悦令他不爽。于是他抽出腰畔佩剑,将这座传说中的块垒大阵尽数斩成齑粉。
然后他优哉游哉继续呵天骂地而行,眉儿和神采同样飞扬,好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