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面崖壁的书籍，漫山遍野。看上去无穷无尽的书籍，对于一个爱读书甚至把读书视做生命里唯一要务的人来说，毫无疑问是莫大的宝藏，但同时也是莫大的悲哀，因为以有涯之生阅无尽之书，终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走出崖洞，再看着书桌后那位捧着书卷，不时抄录不时吟哦、不时悲愤不时喜悦的老书生，叶茗发现自己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会表现的如此极端，显得如此着急。
走到书桌旁，叶茗对着苍老的读书人深深一礼，诚恳请教道：“老先生，如果书始终读不完，那怎么办？您难道不会感到绝望？为什么还会一直不停地读下去？”
叶茗对这种有毅力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的人，都有一种莫名的尊敬感，如今这位老先生便属于其一。
或许是听出了叶茗语气里的诚挚意味，或许是察觉到叶茗和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相似之处，苍老的读书人这一次没有极不耐烦地挥手把他赶走，而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回忆道：“我忘了自己是何时开始进山读书，但我记得在三十岁的时候，我本以为自己有可能把世间所有的书籍全部读一遍。”
叶茗沉默聆听。
读书人悠悠说道：“但到了五十岁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为在我不停读书的过程里，世间还有人在不停地写书，而且因为年老体弱，我读书的速度越来越慢，更可怕的是，有很多读过的书竟全部都忘光了。”
他看着叶茗的眼睛，微笑道：“如果读过的书都忘光了，那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读过？所以我不得不拾起那些已经忘光了的书重新阅读，而为了不要再次忘记，我开始摘抄。”
叶茗问道：“但这样一来岂不是速度更慢？”
“不错。”读书人叹息一声，说道：“所以我早就已经知道，我这辈子不可能把世间所有的书都读完，甚至连这里的藏书都没有办法读完。”
叶茗眉头微微蹙起，问道：“那您岂不是很失望？”
“何止失望，完全绝望。”
读书人摇了摇头，说道：“当时确认读不完藏书的那一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下来，我不想吃饭不想睡觉，甚至……连书都不想读了。”
一个除了读书什么事情都不想做的人，居然连书都不想读了，可以想像这位老书生当日所受的精神打击有多大。他沉默片刻后诚恳请教道：“那您怎样过了那个关口？”
“因为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读书人说道：“你究竟喜欢的是读书这件事情，还是读完所有书这件事情？”
“没有想太长时间，我就得出了答案。我喜欢的终究还是读书这件事情。”
“我今年已经百岁有余，此后任意一天我可能就会闭上眼睛再也醒不过来，但我永远无法确认自己会在那天死去，所以只要我不停地读下去，读不完又算什么？我依然可以安慰自己，确认自己在死前的每分每秒，都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就很幸福很满足了。”
叶茗沉默不语，眼前的老先生饱经沧桑，却是始终做着自己喜欢之事，而叶茗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年轻人”，老先生忽而笑了起来“你是流瑶弟子？”
叶茗从沉思中反省过来，摆摆头，道：“我是来此参加入门试练的。”
“喔？”老人捋了捋胡须，眯着眼睛望向叶茗，“这么说你是从那湖镜进来的？”
听先生之言，来此之地，还是另有他法，叶茗依旧小鸡啄米般点点头。“那你还是速速回去吧，日后有空再来亦可。”说罢，老人将手中秃笔伸入旁边的墨池之中，手腕用力向上一挑，但听“砰”的一声炸响，一道黑色水幕骤起，铺天盖地向着叶茗袭来。
叶茗自是一惊，双手相叉，低头闭目，只是感觉一道水墙狠狠拍在自己身前，巨大的推力将其推的凌空飞起，尔后重重的睡在地上，痛得他龇牙咧嘴。
“果然也是仙家，怎么都喜欢这样？”叶茗抱怨道。
睁开眼一瞧，依旧是在山间石道，旁边一湖水边如镜，不起波澜。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唯一的不同便是自己全身已无伤口，倒是没了痛楚。叶茗从石阶上爬将起来，前瞻后顾一番，隐隐可见攀爬石阶的人影，暗道自己还有机会，便也顾不得方才奇遇，赶紧往前迈步开去。
一路山道行来，刻在岸壁上的石刻字符令周遭环境化为千针万叶瀑布疯海，对叶茗身体与精神又开始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在与这种模拟自然的对抗中，他表现的越强硬，相对应，那些石刻字符所展现出来的威力越恐怖，走至此时他的身体也已经是再次虚弱。
山道之上有几个人靠座休息，他们的脸色很黯淡，眼中尽是疲惫，哪怕是听到叶茗的脚步声，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们只是休息，抓紧时间休息。
叶茗走到他们身前，看着他们的神情，忽然认真说道：“就快到了。”
几人抬头望着叶茗，看见他慢慢走过自己身前，看着他摇摇晃晃，但却始终不倒的背影，静静地望着，然后起身，喉咙里闷哼一声，然后接着流汗，接着颤抖，接着行走。
山道弯曲但是隐约可以看见尽头，他微低着头就这样沉默走着，顺着这条把春日花林分成两半的青石道缓慢行走，走过好几个弯，路过好几片湖，穿过好几畦花田，在翻过一处有些陡峭的石崖后，斜斜向上的山道忽然向下斜倾而去，又穿过好几畦花田，路过好几片湖，走过好几个弯。
弯弯山道前行，明明向着上山的方向，最后却是一路向下延伸，这便是仙家万般妙法的一角，山林里凉风渐起，暮色趋凉，有一股阴森莫名的味道。
而终于，叶茗已是站在宗门之前。巍峨，宏大的流瑶宗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