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为的导师是陈明贵教授,陈明贵是耿世高教授的嫡传弟子,耿世高和裴仰之是同一辈人。学院一直流传一个掌故,说当年裴老和耿老一同赴美留学,同时在芝加哥大学拿了化学博士学位。建国初期,耿老在裴老劝说下,两人一腔热血满怀豪情回来建设新中国,谁料想政治运动一场接一场,不但打击了二老的工作热情,还让他们彼此心存怨隙出现隔阂。耿老时有受裴老蛊惑和欺骗的抱怨,两人关系日益恶劣。文革中,他们又彼此揭发和攻击,甚至把在美国误进风月场所的事情都抖了出来,两人最终关系完全破裂,水火难容势不两立。改革开放之初,裴老因提出几项教育改革建议受到国家领导人赏识,很快被评为院士,而耿老一再失势,不久郁郁而终。幸好耿老去世前招收过一名学生陈明贵,算是为自己的学术门派保留了一根独苗。陈明贵地道的农民出身,心思全放在科研上,搞科研像种地一样勤劳,做实验很玩命,人称为“科研机器”,丝毫没有乃师霸道好斗的风格。近年来,裴老觉得对耿老有些愧疚,便多加提携陈明贵以示补偿。他力推陈明贵作为国家高分子与材料重点实验室主任,而没有保举弟子丁子健。谁料想耿老好斗的遗风竟然隔代遗传到黄为这一帮再传弟子身上。郝胜强所在的无机化学研究所是以陈明贵的博士为主,以前和他们相处倒也平和。自从娶了漂亮老婆和帮导师申报院士之后,耿世高的再传弟子们便蠢蠢欲动,似乎要为祖师爷复仇,这次破坏实验就是一个明证。丁子健也多次提醒过弟子,要防止同事们尤其防止耿门弟子下黑手,师兄弟们也为他的处境担忧。
周三下午,郝胜强走进化学大楼,刚走到楼梯口,打印室的小芳叫住了他:“郝博士,昨天有你一封信,黄老师说帮你拿上去了。”郝胜强上楼问黄为,黄为连忙把他光而亮的脑门拍拍嘣嘣直响:“你瞧我这记性,呵呵。”他把信递给郝胜强。郝胜强看信被拆过,刚要问怎么回事,黄为厚颜无耻地笑着说:“我看了一下,你不介意吧?”郝胜强反感极了,说:“谢谢关心。幸亏不是恐怖袭击,要是有炭疽细菌或生化武器,你不是成了我的替死鬼么?”黄为面露不悦。看完信后,郝胜强心想,幸亏只是上海一个国际学术会议的邀请信,没有涉及导师申院的内容,要是有把柄被他们抓住,那真是后患无穷。
郝胜强找到小芳,告诉她:“以后只要是我的信,你谁也别给,直接交到我手上。”小芳眼里充满了信任,咬住嘴唇用力地点点头,说:“嗯,我知道了。”小芳刚满十八岁,和郝胜强算是半个老乡,他们属于同一个地级市的不同县。小芳初中没毕业就外出打工,这让郝胜强想起长年在南方漂泊的妹妹,就对小芳倾注了兄长的感情。没有外人时,他们用方言交流,显得异常亲切。小芳很信任郝胜强,拿不准的事情总是请郝胜强帮她决定,比如自学选什么专业好,电脑除了打字还要学什么。郝胜强为她找免费的自学教材,指点她学习上的问题,鼓励她自立自强。郝胜强结婚前,曾有一段时间,小芳执意要给他洗衣服缝被子,表达对他的谢意,弄得他非常不好意思,多次阻止她才停止。结婚时,他邀请小芳去,小芳没去,他就给她带了很多喜糖。他觉得在这座城市里,小芳和他最亲近。
郝胜强和梅灵结婚后,原来打算回家再摆一次酒席,将家里的亲戚朋友和街坊邻居招待一下,算是有个正式仪式。因为大大小小的酒席不断,他们都觉得很累,就和父母说国庆回家再摆。梅灵妈妈却说他们没有度蜜月,要他们国庆节把蜜月改为蜜周,自己补上,还说钱由她出。梅灵妈妈那口吻,好像梅灵嫁给他极其委屈。他心情很不好,想着怎么给父母解释,他们都盼望儿子把媳妇带回家给他们看看。回到家里,郝胜强对梅灵说:“你妈妈把你嫁给我像是在施舍。”梅灵知道郝胜强有些为难,说:“妈妈也是为了我们好。如果你实在不想去,那就算了吧。我们也好好休息几天。你要做实验,我也要连加几个班,都很累。”郝胜强心里有些感激梅灵,嘴上却说:“要是你妈妈知道了,还以为是我虐待你呢。”梅灵没有说什么,又变得冷若冰霜,洗澡去了。郝胜强觉得没趣,他给家里打电话,说国庆节会很忙,学校要加班,梅灵也要值夜班。父亲在电话里面遗憾地哦哦地答应了,然后很开明地说:“年轻人要以事业为重。酒席的事情,你们说什么时候办就什么时候办,亲戚朋友都很好说。”母亲接过电话:“强伢,国庆节办不了,过年回来办是一样的,公家的事情要做好。只要你们吃得好玩得好,日子过得好,我们的心愿就达到了。”挂了电话,郝胜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鼻子发酸。自从上了大学,家里的事情父母都要和他商量,很多重要的事情都让他决定,就连哥哥娶谁家的媳妇父母都以郝胜强的意见为主。父母一年一年苍老,越来越依靠他了,郝胜强是家里人的精神支柱。这两年,家里的收粮生意几乎停止,一是人手不够,二是国家的政策限制多,私人收购赚不了钱。郝胜强觉得对不起父母,他欺骗了父母,他们却是那么通情达理。他和梅灵结婚,他只和家里打电话说了一下,把梅灵的照片寄给父母看了看。郝胜强说要结婚,父母欢天喜地,说家里要倾其所有办酒席。梅灵洗完澡,看到郝胜强呆呆地坐在那儿,问:“怎么啦?”郝胜强没有回答,梅灵愣了一会儿,说:“洗了睡吧。”她睡觉去了。
第一次闹矛盾是在婚后第四个月,郝胜强还没尝够婚姻的快乐,痛苦却已经来临。梅灵是个温吞脾气,有些怪癖,对任何事情只有三分钟的热情,过后马上就意兴阑珊兴致骤降,虎头蛇尾。郝胜强是个古板严肃的人,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看电视,电视也只是看足球比赛。平时更多时候,郝胜强抱着论文啃,而梅灵一看到书脑子就发沉,她喜欢在电脑上“斗地主”,偶尔也和别人聊聊QQ。郝胜强说她喜欢把生命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梅灵却说,生命本来就是用来浪费的,意义不也是人说的吗,说它有意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郝胜强使劲地想,也想不出什么事情有意义,比如逛街、看书、做实验,仔细一想,这些事情真的有很大意义吗?
每个周末,梅灵都要回娘家吃晚饭,这是惯例。开始,郝胜强能陪她去,时间长了,他有些烦。在梅家,郝胜强常常感到不自在,压抑和被统治的感觉让他不舒服。梅灵妈妈总是怜惜地注视着女儿,泪光闪闪地说:“这个星期又瘦了。”那意思好像梅灵在家受了虐待。郝胜强觉得她一直在胖,鹅蛋型的脸都浑圆了。梅灵妈妈不顾客观事实的溺爱让梅灵都有些不好意思,她说:“要是真的瘦了才好呢,又胖了一圈,超过了105斤。”梅灵的嫂子许丽丽也喜欢说,梅灵以前多么漂亮。言外之意是嫁给郝胜强之后变丑了。结婚之前,许丽丽迫不及待地要把小姑子嫁出去,结婚之后,却也和梅灵妈妈一样惋惜,好像梅灵嫁给郝胜强是件吃亏上当的事情。最可恨的是,有一次梅灵妈妈竟然叹口气说:“各人有各人的命,儿女吃苦享福都是自己的造化。”郝胜强心里明白,能娶到梅灵做老婆是他前生修来的福气,他非常感激梅家人。可是,他无法忍受梅家人脸上那种逼人报恩的神情,更不喜欢他们把这事搞得像新闻联播见一次说一次,还有那些冷嘲热讽的话。一到周末,郝胜强就恐惧,不去又不行,梅灵说她的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一个人在家寂寞孤独,要去陪她。
又一个周末,郝胜强故意在学校加班。五点多钟,梅灵打电话来,语气有些冷,问郝胜强什么时候回家,她等他回娘家。郝胜强说:“实验刚做到一半,还差关键一步,正在等结果,这周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吧。”他的话没说完,梅灵就挂断了电话。梅灵生气了,他没在意,或者说潜意识里希望这样。五分钟后,手机忽然突突地响起来,他摸出来一看,是梅灵,刚要接,电话挂断了。如此反复了几次。梅灵用这种方式发泄怒火。今天偏不去,他干脆把电话调到静音,想想有些得意,似乎是一件扬眉吐气的事。
实验做完,差不多九点半。手机里有三个未接电话,是梅灵妈妈打过来的。郝胜强慌了,连忙给梅灵回电话,对方关机。他又拨梅家的座机。梅灵妈妈一顿夹枪带棒的话劈头盖脸地飞来:“我们家灵灵做错什么事情,让你这样对待?请你过来吃饭还不乐意,是不是要八抬大轿才能行啊?”郝胜强赔尽笑脸说:“妈,不是这个意思。学校的工作还没有做完,正在关键的时候。”梅灵妈妈说:“以前怎么没有实验,就今天有事情啊。看来姑爷的翅膀硬了,看不起我们娘俩。”说着啪地一下挂断了电话,狠狠地砸在郝胜强的心里。他再拨过去,是嘟嘟的拔了线的声音。他已经习惯了梅灵妈妈的那副嘴脸,虽然有些不快,终究是扳回一局,快乐多于郁闷。他乐呵呵地到学校外面的小饭馆要了两个小菜,叫了一罐青岛啤酒,酒足饭饱后骑上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回家。
郝胜强对惹恼梅家母女的后果明显估计不足。原想梅灵赌气一夜不回家,他也落得个清静自在。这天晚上他美美地看了一场德甲,夜里两点多钟才睡觉,第二天九点多钟才起来。做了早饭,慢慢悠悠地吃完再去办公室。这是结婚之后第一次感觉如此清闲安静,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单身汉的生活状态。中途又给梅灵打过几次电话,都是没有人接,或者被粗暴地挂断。郝胜强有些恼火,也没有想那么多,一头扎进办公室。晚上回来,又是一个空荡荡的房子,他这才觉得有些过分。早点去赔礼道歉,然后把老婆接回家。周六晚上八点多,郝胜强又拨了梅家的电话,依然是嘟嘟的声音。他关上电视机,穿好衣服,准备上梅家负荆请罪。尽管已经做好了挨训的准备,但是真正地被梅灵妈妈训斥的时候,他还是难以忍受她激烈的言辞。梅灵妈妈差点指着郝胜强的鼻子说:“我们家灵灵从来没有受过一点委屈。以前要是谁给她半点脸色看,以后就别打算再见她。也就是你,大博士,才有本事让她受这种委屈。请你来吃饭,又不是下毒药。现在回个娘家都不能,以后你要是成了教授博导,那还不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了?”郝胜强听得满腔怒火,只能压抑着。他把头垂得低低的,表示出诚恳接受的姿态,内心却快达到了忍受的极限。梅灵若无其事,披一件睡衣歪躺在沙发里看电视,脚搭在沙发背上,翘得比头还高,边看电视边朝嘴里塞薯片,嘎巴嘎巴地嚼着,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态。批评之后,结论是依然不回家,梅灵说要在家里休息几天,什么时候回去再说。出门的时候,郝胜强挤出笑容说:“那好,你好好休息几天,想回家的时候打我电话,我来接你。”梅灵妈妈说:“放心,我们不会劳烦你堂堂的博士。要回去还不是卷起铺盖焉巴巴地走,哪里敢指望你来接?”郝胜强讪讪地,嘿嘿地笑起来。梅灵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电视,他心里堵得慌。
第一次矛盾让郝胜强记忆深刻。当他快要适应单身生活的时候,梅灵在一周半后回来了。家里没什么变化,只是多了一个人。见到梅灵回家了,他满心欢喜地说:“回来了,吃饭没?”梅灵少了些在娘家的傲慢,说:“这么晚,不吃饭都饿死。”郝胜强说:“我就没有吃晚饭。”梅灵硬邦邦地说:“那快去吃啊。”虽然话里还带着余怨,倒也让郝胜强心生温暖,感动不已:有老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