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峰,山间别院。
天色还不是非常明朗,一间普通的弟子房外,却有人高声催促着什么。
“小师弟!快点!”
“我说什么来着,只要这家伙晚上一看书,隔天我们准得抄书。”
叫喊的两人都是同住此间的弟子,一个叫孙英,一个叫刘景德,
还不到辰时,他们却是满脸焦急,活像两个担心迟到,会被夫子拿戒尺打手心的书院顽童。
“来了来了!”随着一道青涩的声音,开着的小屋门里,走出一个少年。
他叫路游,今年十五岁。
此时的路游,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童稚的小男孩儿,比起同龄人,他的身形要高挑一些,纤秀的眉毛下面,双眸清澈明亮,还不到弱冠之龄,精致的五官已经初见一般;他身着一袭淡青色长袍,束着条白玉般的腰带,一柄古朴的剑别在其上,说不出的潇洒俊逸。
他嘴里咬着一条白色发带,两手正忙着打理衣襟。
将墨色的长发随意一绑,路游说道:“只怪昨夜看书迟了,师父若是责罚,就都让我写吧。”
与他同行的共有三人,默不作声地那个,自然就是王云飞。
三人都是穿着淡紫色的袍子,却又显得各不相同。
孙英身材瘦小,虽然看上去有十八九岁的年纪,却比路游还要矮一些,他的颧骨突出,形容有些猥琐。
刘景德年龄跟孙英相仿,身材很壮硕,浓眉大眼,四方脸,看上去很呆。
孙英上前一把拐过路游的脖子,哈哈大笑:“还是小师弟机灵,师父又怎会罚你?”
刘景德也是一巴掌拍在路游肩头,粗声说:“怕啥,要写一起写!”
王云飞看着他们说笑,无奈的摇了摇头,道:“还是快走吧。”
几个人谈笑的声音回荡在通往峰顶的弯曲小路上,显得那么无忧无虑。
草长莺飞,春去秋来,不知不觉间,这已经是路游上山后的第十个年头。
这十年,他的父亲始终没有来过天门宗,就连李季也没有再来。
可是路游的生活却谈不上委屈。
人言可畏,你最想要遮掩的事情,往往传的最快,比如他的家世。
于是,大多时候,他都被慈爱与宽容的目光包围。
诸峰的师兄师姐们对他都很关照,就连一些内门长老也是一般无二。
因此,他便是被众星所拱的那轮明月,集万千宠爱于身,羡煞几人?
可是路游内心深处,终究还是有些郁结的。
梦里,他经常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家,梦到庭院里那株不知又长高了多少的大青树,梦到那位永远看不清脸庞的娘。
十年前,父亲告诉他,要在山上刻苦修炼,他只道玩个几天就能回去,后来想,许是几个月,不料,竟是这么多年,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没一点儿怨气?
他默默地等着,可是,家里始终没有来人,就连一封书信也没收到。
这两年,路游渐渐明白了一些事情,他也不止一次的猜想,是否家里出了什么事,是否父亲忙得不可开交,忙得无暇旁顾自己这个生活在深山里的儿子。可是,这些终归都是胡思乱想。
他有时会惊恐的发现有些记不清父亲的样子,就连在梦里,自己也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却赌气不肯喊他,总盼着他能转身看到自己,然后高兴的跑过来把他一把抱起,架在肩上,逗他乐,陪他玩,就像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俩经常做的那样。
每一次他看着那背影,都无声的醒来,然后盯着屋顶发呆,久久无法入眠。
十年了,父亲,您还好么?
摸着脖颈间那方温润的墨色古玉,路游摇了摇头,将这纷乱思绪抛开,展颜向峰顶走去。
四人来到峰顶广场时,已经有很多弟子站在了那里,见王云飞几人走来,都是拱手施礼,齐声喊道:“大师兄。”
看到路游,一些师兄们很热情的跟他打招呼,路游笑着回礼,看了眼天色,想着还好不算太迟。
王云飞看着时辰,对众人平静的说道:“开始吧。”
原本松散的人群很快便站成了一个整齐的队列。
路游站在左前队首,淡青的袍子在一片紫色中非常显眼,他把双臂自然的放在身侧,闭目调理呼吸。
晨光从东方洒下,宁静的紫微峰顶,当第一抹阳光照在宫顶的雕花上时,路游动了起来,众人也同时而动。
他慢慢的抬起双臂,从身体两侧缓缓高举,感受着体内真气开始流动,他掌心向上,左手为阴,引导周身十二经脉处真气流转,画了一个半圆;此时双掌恰好来到头顶,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毫不迟疑地压了下去,直至胸前方停。
晨风微微的卷起他们的衣衫,这一个小周天的运行,无比潇洒写意,每一个弟子的脸上都是平静淡然。
半刻后,众人都是长出一口浊气,睁开了眼。
掌门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台阶上,正静静的看着他们,没有人发觉掌门的到来,路游心里暗暗惊叹,对这修为境界充满向往。
掌门俗名叫宋阳,天门宗紫微峰之主,人称紫薇道长,在天门七子中排行第三,性情古怪,时而慈祥如父,时而狂躁暴戾,因此又被称为疯道人。
他有两位师兄、四位师弟妹,大师兄道御真人杨淳风,便是当今天门宗主;二师兄是昊天道长李沐风,四师弟太极道长常自在,五师弟长生道长秦刚,六师弟承天效法-郑笑林,七师妹青华仙子苏娥。
天门七子各个修为高深,道法精湛,在他们治下,天门宗也是威名远扬,不逊前人。
宋阳看着众人,沉声道:“这炼气诀里精妙无双的小周天功法,竟让你们练成这个样子,若被其他几峰弟子看了,让为师颜面何存?”
众弟子听着训斥,却是心里明白,今天掌门的心情只怕不好,哪里敢违逆,赶紧齐声说道:“弟子愚鲁。”
宋阳冷哼一声,不大的眼睛眯了起来,又道:“你们心里不服,此刻如何揣测为师,都以为我不知道么?”
众弟子闻言,都把头压的更低了些,心中却腹诽不已,看样子,这掌门今天心情不是不好,而是非常不好。
宋阳瞧他们这副样子,眉毛一拧,声音又高了几分,喝道:“混账!都把头抬起来!”
然而往事里历历在目,此时谁先跟掌门对上眼,谁就先要领了这怒火三千。
见众人不动,宋阳的额上青筋条条绽出,带着怒气吼道:“都对我装什么样子,看来是皮痒了!”
路游见势,心里估摸着也差不多了,便当先往前一站,恭声道:“师父责骂的是,弟子甘愿受罚!”
宋阳一愣,狠狠地盯着路游,沉声说:“你倒嘴快,好,那我就来问你,你修这炼气诀有多少时日了,进境如何?”
路游不假思索,立刻回答道:“弟子修习炼气诀已满百日,不才太清中境。”
宋阳又是一愣,暗道自己真是糊涂了,问谁不好,偏偏问了这小子,可话已至此,脸上又有些挂不住,顿了一顿,还是斥责道:“你进境如此缓慢,还不思勤勉!”
广场上一时鸦雀无声。
天门宗修的是玄门功法,神州浩土之上,虽然各派行路不一,却是殊途同归,因此修道者的境界自下而上可以统一分为四大境界:初为‘太清境’,其上‘玄灵境’,再者‘正一境’,得道‘天人境’。
这四大境界,便是包罗人世变迁,万象行轨,有成者,或远超凡人百年寿数,或引动天神地火,有裂山撼海之威。
所谓太清,清者,青也,青天在上,以精炼气。
所谓玄灵,玄之又玄,万法之门,其术通灵,以气化神。
所谓正一,道家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归一,神海万千,终成一粟。
所谓天人,道恒在,无常形,无远近,万般变化,不离其宗,人神合一,是为天人。
闻道不分先后,贵在悟性与修炼。
大多修道者因为天资平平,即便早年开始求道,终其一生,也不过太清境。饶是如此,能以自身精元炼化真气,已经不是凡人,当初载路游上紫微峰的西风仪,使得便是以气御剑。
天赋卓然者,纵然求道甚晚,只需勤勉,其境界提升之快,定会倍于常人。
当然,天才本就不是多数,便是他们要从问道修至太清,也要半载之功。
路游不过百日便已太清中境,堪称神速,宋阳居然当面斥责他进境太缓,如何不令场下众弟子惊讶,转念一想,都是了然于心,只怕是掌门自觉下不了台,便要强词夺理了一番,实在令人无法置评。
这时,也不知道是谁,突然忍不住扑哧一笑,又赶紧收住,场面顿时更加诡异了几分。
路游嘴角抽搐,心里对那人埋怨了一通。
果不其然,宋阳立刻暴喝道:“孙英,你给我滚到前面来!”
只见一个低矮瘦弱的身影,缩着头,怯怯地走到了队列前面,真是孙英。
孙英一脸的欲哭无泪,想要出口认错,不料话还没出口,却被宋阳抢先喝道:“你还有脸笑,你比那小子也快不到哪儿去,两个不肖徒!”
孙英脸上惶恐,心里忍不住委屈,他比路游早几年入门,修行这“炼气诀”三年多,方才初入太清,比起其他同门倒是不算太慢,但跟路游又哪里能比?师父话里却说自己不比小师弟快多少,根本就是反着骂自己。
想到这里,孙英脸上一红,声音就有些诺诺:“师傅教训的是,弟子定当…呃…知耻后勇。”
宋阳一甩袖子,也不再看众人,沉声道:“知错便好,抄二十遍《戒律三篇》,明日此时交予我。”说罢便转身离去。
徒留孙英一个人呆立当场,然后惊声喊道:“啊!?二十遍!?”
闹了这么一出,众弟子却没耽搁接下来的修炼。
一堆人围着路游插科打诨了会儿,便在王云飞的指导下,摆了一个大阵。
他们席地而坐,开始闭目修行。
这大阵看着简单,其实不然,众弟子的真气在其中流转,虽然修为各有高低,真气自分强弱,但数十道真气却循环往复,运行自如,丝毫没有冲突,隐隐中遵循着什么玄妙法门。
这正是天门宗的独特修行阵法:抱缺。
这阵法暗合天地变化,当今世上无出其右,以此阵修炼,阵中弟子可以互为助力,修行起来更是事半功倍。
不过事事不能躁进,这阵法虽然玄妙,自然也需要修炼者的精神高度集中,时间久了,人就会非常疲惫。
只打坐了一个多时辰,很多人就已经到了极限,王云飞恰到好处的叫停众人,让大家散去,各自修行。
路游也觉得比平常更累几分,缓缓起身拍去衣上尘土,跟几位师兄笑谈了几句,便想要回房休息。
刚一转身,只见孙英正苦着张脸站在旁边,刘景德大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粗声说:“怕啥,我跟你一块儿写!”
王云飞也走了过来,有些担心的对路游说:“交给我们吧,你昨晚睡得太迟,气色不好。”
路游笑道:“多谢大师兄,不过我那份就免了,师父刚才只对孙师兄说,可没有提及我。”
孙英一楞,瞪大双眼,跳着脚叫了起来:“好小子!你可真够义气的啊!”
路游笑着摆摆手,接着说道:“孙师兄莫急,你那份,我岂能不帮?”
孙英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一锤路游胸口,笑道:“好小子,真够义气!”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嘁,不过是仗着身份恃宠而骄,得意什么。”
路游赶紧循声去看,广场上人们四散离去,这声音又非常细微,又哪里分辨得出是谁?
孙英三人似乎没有听到这句话,仍然在嘻哈打闹。
路游当下也不在意,只道是谁人背后无人说,何苦寻这烦恼。
四人一路欢笑,回别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