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在众人视线中登上了庄严的讲台,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这倒是她的一向作风)。喷夫小姐和吹夫小姐坐在她的脚边。从候车室搬来的三把椅子被放在她的前面,在一般人都能看到的地方,这是给学员们坐的。而在她们身后,一般人轻易看不到的地方,站着一位小堂倌。那便是在下我了。
老板娘板着脸,向周围威严地扫视了一眼,问道:“斯尼夫跑到哪里去了?”
嗤夫太太立马接过话说:“我想最好还是别让他来捣乱了。他是一头蠢驴!”
老板娘赞许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他的确就是一头蠢驴。但正因为这样,我们不是更加应该对他加强教育吗?”
嗤夫太太说道:“可惜任何教育都对他不起作用啊!”
但是老板娘的我行我素又一次发挥了作用,她说道:“以西结,给我叫他进来!”
我只好去把他叫了进来。这家伙一进门就垂头丧气的,因为他到现在还随身带着个开瓶器,于是一进屋就遭到了众人的呵斥。但是他还辩解道:“这这是习惯的力量嘛。”
“力量?!”嗤夫太太高声叫道,“我亲爱的老天爷啊,请你别再谈什么力量了。你给我听着,就站在这儿别动,把你的背靠在墙上。”
这个人脑袋空空,只会发笑。不过他的笑毫无价值,因为他只要有机会,甚至不惜向顾客微笑(原谅我的语言已经无法描述他那些轻贱作风了)。一听嗤夫太太这么说,他当即真的直挺挺地站在门边,把后脑勺贴在墙上,仿佛正在等待什么人过来给他量身高,好让他能进部队当兵。
老板娘开始训话了:“我本来不打算讲那些令人作呕的见闻,但是最后我还是决定要和你们谈一下,因为我相信,这能让你们更加坚定不移地行使你们在一个宪政国家中所应该行使的权力,也更加忠于我们的根本格言。我看到了,这条格言便写在我对面的墙上(其实我们把这条标语贴到了她背后的墙上,但是为了演讲时措辞的需要,她只能这么讲):‘英国永远不向外国学习!’”
台下的那些学员,作为格言的制造者,当即热烈地响应道:“对!对!说得真是太对了!”直挺挺的斯尼夫刚动了动嘴唇,表达了一下自己想要参加这个大合唱的意向,所有敏锐的眉毛就已经向他皱了起来,吓得他只好半途而废。
老板娘倒是没管他,接着说道:“法国人的卑鄙无耻,从他们饮食业中奉承顾客的行径来看,已经是昭然若揭。这种行径即使没有超过,也已能和拿破仑当年那些臭名远扬的卑鄙行径一样了!”
喷夫小姐、吹夫小姐和我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意思是说:“我们也有同感!”喷夫小姐和吹夫小姐发现我和她们竟然一起出了一口气,很有些不以为然,于是我又故意使劲长嘘了一口气,故意给她们看看。
台上的老板娘睁大发亮的眼睛,继续道:“信不信由你们,但是我得告诉你们,当我一只脚踏上那片大逆不道的国土时”
这时台下的斯尼夫不知是因为神经错乱,还是一不小心把心中的话给说出了口,只听到他小声嘟囔道:“是两只脚。你知道,人都有两只脚”
立刻,所有的目光都带着愤怒的火苗喷向了他,吓得他手足无措。这个对着顾客奴颜婢膝的玩意儿自讨没趣,受到了相应的惩罚。会场上肃静一片,女士们翘起的鼻子更加增添了一份庄严的气氛。老板娘又继续说道:“信不信由你们,但我得告诉你们。当我”说到这里,她狠狠挖了斯尼夫一眼,“踏上那片大逆不道的国土后,我立即被领进了一家饮食店,那里我一点儿也没有夸张出售的食物竟然是真正可以吃的!”
女士们中间爆发出了一阵叹气声。我不禁又一次冒昧地参加了这场演出,还故意把声音拖得特别长。
老板娘又说道:“那里不仅出售的食物是真正可以吃的,出售的饮料竟然也是真正可以喝的!”
台下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终于越来越响,最后成了喊叫一样的音量。吹夫小姐气得直哆嗦,她尖着嗓子叫道:“那是些什么食物?”
“你们听着,”老板娘说,“那儿的烤鸡和烤鸭有热的,竟然也有冷的;那儿的烟熏小牛肉周围竟然还放着一圈热乎乎的烤土豆;那儿的热浓汤竟然一点苦味都没有(连我都听不下去了,你们信不信?),也竟然没有会让喝汤的人呛喉咙的面疙瘩;那儿竟然有配上果冻的各色冷盘;那儿竟然还有沙拉;那儿出售的糕点请注意竟然全都是新鲜的、松松软软的!那儿出售的水果竟然又甜又香;那儿出售的瓶装和散装的酒竟然都香醇可口,还随你需要,多少不拘,经济实惠!而且我的神啊,这种令人作呕的做法竟然也适用于白兰地,它们都排列在柜台上,你竟然还可以自己动手!”
老板娘演讲的嘴唇在不停地颤动。嗤夫太太虽然也哆嗦得不比她差,但还是勉强站起身,把茶杯端给了她。
老板娘接过来喝了一口,又接着说道:“我在法国这个国家的最初经历就是这样。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我还算可以容忍。但是,不!我在那个被奴役的、无知的国土上越是深入,它给我的印象就越是让我厌恶。英国饮食店的三明治是用什么配料制作的,这点不用我在这儿向在座的各位多做说明了吧。”
台下一片笑声只有斯尼夫没有笑,他虽然还是把头贴在墙上,但是作为一个三明治的制作人,他还是非常泄气的样子,只管一个劲儿地摇头。
我们的老板娘气得鼻孔都张大了,她继续说道:“你们听着!他们的三明治全是用新鲜的、脆脆的、长长的、小小的、带着硬皮的上等精白面包做的。他们把面包从中间纵向剖开,再放进一片鲜嫩精美的火腿,半中腰还要绑上一条漂亮的丝带,好让它不至于散开,一头再用清洁柔软的白纸裹着,让人可以拿在手里。总之吧,法国饮食店里的三明治整个就是让你看着恶心!”
大家齐声喊道:“可耻!”只有斯尼夫没有作声,他只用自己的手安抚似的在揉肚子。
老板娘继续说道:“关于英国饮食店的一般的陈设和布置,也不用我向大家多做无谓的解释了吧!”
当然不用,台下又出现了一片笑声。斯尼夫靠在墙上,又没精打采地摇摇脑袋。
老板娘继续往下说道:“那么,如果一家饮食店里一切都布置得漂漂亮亮的,挂着窗帘帷幔(有的竟然还相当精致)。家具全都光滑明亮,放着不少小巧玲珑的桌子,不少小巧玲珑的椅子,招待员也都笑盈盈的,活泼伶俐,店里的一切都舒适方便,清洁整齐,让顾客十分满意,以至于那些个畜生都扬扬得意,认为这样伺候他们才是理所应当的。请问,你们要是看到了该怎么想?”
所有的女士们都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和鄙视,嗤夫太太已经气得好像非得要个人上去扶她一把不可了,其他几个女士又气得好像已经坐不下,也不用人扶了似的。
我们的老板娘这时已经义愤填膺了,她继续说道:“这类可耻的饮食店,我从海边到巴黎,除了这两个地方不算,一路上还见过三处。那是在哈兹布鲁克、阿拉斯和亚眠。但是更坏的事情还在后头。来,你们来告诉我,如果在英国,有人建议在饮食店里,比如在我们马格比车站的模范餐厅里,制作一些漂亮的小篮子,每只篮子里装上配备齐全的冷餐和甜品,价格合理公道,适合每个旅客的购买能力,让他们能带着走,在火车上从容不迫地享受,然后在吃完后把篮子还给五十英里或一百英里外的另一个车站,那么你们会对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怎么称呼?”
怎么称呼?大家对这个问题的意见倒是不统一,不知是该把他称作革命党、无神论者、布莱特分子(这是我的意见),还是干脆把他叫作反英分子?吹夫小姐操起她那副尖细的嗓音,最后大声喊道:“无可救药的白痴神经病!”
老板娘立马接着说:“我赞成这个称呼!我的朋友吹夫小姐正是出于正义的愤怒,才给这个人打上这样一个耻辱的烙印。无可救药的白痴神经病!告诉你们,这种无可救药的白痴神经病竟然已经在法国找到了适当的土壤,在我游历的那部分土地上毫无阻挡地蔓延着!”
我发现斯尼夫在搓他的手,嗤夫太太也已经盯上了他。但是现在我已经没有工夫看他了,因为女服务生们已经进入了最最兴奋的状态,她们不断地招呼我,要我也加入她们的呐喊大合唱。
接着老板娘用深沉的嗓音说道:“在巴黎以南的见闻我实在是不想细讲了。因为这些事实在是太令人恶心了!但是请你们想象一下这个情形:在火车向前飞驰的时候,列车员在车上跑来跑去,询问是不是有人需要用餐,然后他又用电报把详细的数目通知给前方车站。于是车子到达车站时,餐厅已经为每一位旅客准备好了饭菜,餐桌摆好了,每人一份,菜肴丰盛,餐厅宽敞,每一道菜都是由穿着清洁的白上衣、戴着清洁的白帽子的厨师长监督完成的。就这样,你们想想,那些不停地旅行了六百英里的王八蛋们竟然又快又准时地吃完了饭!他们尝到了甜头,岂不是就开始指望天下所有的饮食店都这么对待他们吗?”
大家异口同声地高喊起来:“王八蛋!”
我发现,斯尼夫又在用他那双厚实的大手揉他的肚子了,这回甚至还提起了一条腿。但是我还是没办法长时间地观察他,因为大家又在招呼我了,她们用巨大的声音要我加入支持她们的行动中去。不过时不时观察他一眼还是挺有趣的。
老板娘继续说道:“我们把这些归纳一下,对法国的饮食业可以这么说,嗯,可以得出这么几点非常准确的结论!第一,出售的食物是真正可以吃的,饮料也是真正可以喝的。”
女服务生们哼了一声,我立刻出声响应。
“第二,餐厅方便舒适,甚至精致美观。”
女服务生们又哼了一声,我又立马响应了一声。
“第三,价格公道。”
这次轮到我来哼一声了,女服务生们也都迅速地给了我回应。
“第四,”说到这里,老板娘停了一下,又补充道,“我正式要求你们以最大的愤怒来听我说话:第四,对顾客服务周到,文明礼貌,哦,不!简直可以说是彬彬有礼!”
我和女服务生们这次无一例外地一直发出了愤怒的吼叫。
老板娘又以一种无比蔑视的口气继续说道:“今天只是一个简单的总结,我无法向你们更充分地描绘这个卑鄙无耻的国家(虽然她已经讲了不少了),我只能在这里向你们保证,他们那种人绝不会容忍我们马格比车站上这种宪政国家的营业方式和独立自主的高贵精神!他们一旦看见了我们,不出一个月,就会要求我们像他们一样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把他们那套卑鄙的方案拿到我们这儿来试试。哦,也许还要不了一个月,因为我相信,他们才不会这么宽宏大量,允许我们继续现在的风格。”
忽然,一直在骚动的会场安静了下来。原来,天性里就有讨好顾客喜好的斯尼夫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把腿越提越高,现在,他终于在头顶上挥舞着开瓶器,号叫着奔出了屋子。嗤夫太太由于一直在监视这块活雕像,这时赶紧跑出了门去追赶她的受难者,而我们的老板娘也随即跟着他俩追出了屋子。没过一会儿,我们就听见从三明治工场那边传来一连串的叫喊声。
你如果有一天到马格比车站附设的这个小饭馆来,你假装不认识我,我会把右手大拇指伸到肩上,偷偷向你指出哪位是我们的老板娘,哪位是喷夫小姐,哪位是吹夫小姐,哪位是嗤夫太太。但是你要是想见见斯尼夫却是不可能的了,因为从那天夜里起他就正式失踪了。他是遇难了,还是给撕成碎块丢到了铁轨上,这个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一直拿着的那个开瓶器,作为他只知道一味奉承顾客的罪证,依然留在我们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