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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起兵叛乱的消息像扫遍宫苑的秋风一样,“嗖”一阵将所有人带入冷宫。当然,除了韦妃和杨晗。
月娘整日将自己关在宫里,谁也不见。我和明媚急得团团转。
听人传来的消息说,起初是阴弘智劝李佑说:“大王兄弟如此众多,皇上在时还好,若是不在了,只怕是无以自保,你应当多招募些武士在身边才是。”于是,李佑招来一些宵小之辈,成日和他们厮混。
起初,李世民曾派敢于直言的薛大鼎做他的长史,无奈他多次谏言李佑只是不听。而恪儿的长史权万纪却颇有正直之名,在吴王府多年,颇受恪儿礼遇,李世民向来对他能屡次左右恪儿决议而非常赞赏,于是将权万纪调任齐王府长史,希望李佑能改邪归正。
可李佑素日放纵惯了,天高皇帝远的哪喜欢有人在身边唠叨,碍于李世民的威严不得不示弱了一阵之后,又故态复萌,还禁止齐王府的人传消息回长安。
权万纪在恪儿那儿受惯了上宾待遇,哪里受过这般纨绔之气,一怒之下下令将李佑困于城中,不许他出城,又将他的鹰犬通通放生,那帮狐朋狗友皆被赶出王府勒令不准与齐王再相见。李佑不服,又不敢顶撞,竟生出一计来要谋杀权万纪。可事情未成就已泄露了,权万纪立即向朝廷报告,朝廷命他回京阐明事实,李佑害怕被李世民知道惩罚自己,于是在权万纪回京途中,伙同宵小燕弘亮等人将他杀害。燕弘亮这伙都江户盗贼哪有什么脑筋,鼓动李佑道:“事已至此,不如直接反了吧?”
于是李佑号召辖境内百姓十五岁以上男子入伍,私设朝廷,广设伪官,浩浩荡荡杀向长安而来。
我和明媚听完这些事,如同浸入冰窖一般,浑身战栗不已。李佑他以一隅敌一国、以子谋逆亲父,无论是实力还是情理都是必败无疑的。
明媚慌慌张张地问我:“怎么办?月娘就佑儿这么点骨血,皇上若是……”
我咬着牙说:“我们去求李世民吧。”
月娘关在殿中不肯见人,只得我和明媚出面。我们知道李世民宿在清玄殿里,于是着素色衣裙,不带一丝妆容,头发只挽成街陌最寻常的燕尾圆髻跪在清玄殿前的阶梯上求见。
从日头行至中天起,我们一直跪到起更,李世民依然不肯见我们。
负责通报的宫人们都劝我们道:“二位娘娘,你们先回宫吧。皇上已经下令不得再替你们传消息进去了。这乍暖还寒时候,若是两位冻着了又该如何是好?”
我们摇头,若是能救佑儿一命也就是救了月娘一命,我们吃这点儿苦头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起月娘,我便心如刀割。当日她父女若不是为我杨家,如何会落到如此地步?若不是我劝她委身李世民,她今天又怎会遭此苦楚?佑儿是她唯一的念想和寄托,若是李世民一狠心……
明媚悄悄问我:“你说,他会那么狠吗?好歹是他亲生儿子。”
玄武门事变还历历在目,我不敢去做这种揣测。
清玄殿前种着许多虞美人,此时刚到花期,殷红如血的花瓣在暗夜里也夺魄惊心。我们跪在石阶上,双腿已经由酸到痛再到麻木,似乎此时若刮起一阵风,我便再也撑不住要瘫倒路边似的。
宫人们手里握着灯笼静静伫立在殿门外,殿内已经点上灯了,偶尔传出杨晗的笑声,回荡在寂然的殿中。我想象着李世民的笑脸和迷醉的眼神,忍不住的泪打在石阶上、打在我攥紧的双拳上。
等到半夜,月亮升起,轻云遮蔽下,月色一片朦胧。我听见虫子在草丛中鸣唱,听见漏壶里水滴的声音,听见偶尔院外传来旁人的低语,却独独听不见李世民的召唤。
我突然怒起,抬头对宫人说:“去,告诉杨晗,我要见她。”
明媚一惊,拉住我,声音虚弱地说:“姐姐,你别!”
我转头对她说:“她欠我一个人情,当日她的命是我救下的,如今也到了她该还我的时候了。”
“去,叫杨晗出来。”我对宫人吼道。
宫人怯懦懦地不敢去禀报,我拼尽力气吼道:“去!叫你的主子出来!”
所有人都看着我,如同看疯子一般,但他们都不动弹,没人敢去禀报。
明媚拉着我,眼泪直掉:“昀儿姐,你别这样!”
我也觉得自己疯了,被这一片死寂逼疯了,被锁着的朱红色宫门逼疯了,也被殿里的欢声笑语逼疯了。我用全力对这深锁着的朱户琐窗喊道:“杨晗,你记得吗?当日你怎样来求我帮你逃过一劫,我为你去求了长孙才将你留在宫里,你还记得吗?是谁照顾你给你送胭脂水粉供你打发时光?又是谁写信安慰你长日漫漫终有出头的一天?杨晗,你血管里流着的还是杨家的血脉吗?”
我拼全力想站起身,却站不起来,只能趴在地上朝着殿门匍匐而去,嘴里喊着杨晗的名字。此时什么尊严傲慢我全都顾不上了,我只想见杨晗一面见李世民一面,求他放过李佑放过月娘。
后来是鸿雁告诉我,明媚托宫人来找她将我拉回去的,她强行将我带回来时我已经半疯癫了。在晴朗朗的月光下,她含着泪狠狠地扇了我一个耳光。她说:“什么叫‘弃捐箧奁中,恩情中道绝’,难道你不懂吗?”
我不想懂啊。我不是班婕妤,李世民也不是汉成帝,为什么他愿意老死别人的温柔乡,却连一面都不肯见我了呢?
很快,李世民颁布了对李佑的谕旨:
吾常诫汝勿近小人,正为此也。汝素乖诚德,重惑邪言,自延伊祸以取覆灭。痛哉,何愚之甚也!遂乃为枭为獍,忘孝忘忠,扰乱齐郊,诛夷无罪。去维城之固,就积薪之危;坏盘石之亲,为寻戈之衅。且夫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逃君,人神所共怒。往是吾子,今为国雠。万纪存为忠烈,死不妨义;汝生为贼臣,死为逆鬼。彼则嘉声不隤,尔则恶迹无穷。吾闻郑叔、汉戾,并为猖獗,岂期生子,乃自为之?吾所以上惭皇天,下愧后土,叹惋之甚,知复何云。
传言李世民写完诏书后,在太极殿上放声大哭。
可这哭声有什么用?李佑还是被活捉回长安于内省赐死。
月娘被贬为阴嫔的诏书是韦妃代为颁布的,她颤着声念完诏书,对我们说:“你们当日为什么要去求那杨晗?你们可知道当日杨婕妤的死是谁做的梗?就是她。是她撺掇杨婕妤和你为敌,那些话也是她灌米汤一般灌进杨婕妤的脑中的,而向我告状的人也是她。害死杨婕妤后她还散布谣言嫁祸于你。你们怎么会去求她?”她叹口气,“你们莫非还真当这后宫中有什么骨肉之情姐妹之义吗?”
我蓦然震动,抬首望着她,这匆匆二十余年过去,冶艳妩媚的她也老了,高大的身架只余得一层空皮囊,虽照旧一身红衣但远望去不过四十的年纪却活脱脱一垂垂老妪。
她目光闪动,似笑非笑:“这宫里啊,除了寂寞,就什么都没有了。”
佑儿的死讯传出,月娘却一滴泪都没掉。她只呆呆地盘腿坐在榻上,发髻散了裙衫也乱了,但是她全然顾不得,只坐在榻上盯着脚尖,像是魂魄都已不在体内,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
我和明媚命人砸开门强行进入殿内,日日夜夜陪着她,可无奈我们怎么劝,她都滴水不进。
我说:“月娘,求求你,我们知道你痛苦,你说出来,哭出来吧!”
明媚说:“月娘,人死不能复生,求你了,你还有下半生,别再这样折磨自己。”
我们在她面前骂李世民,骂李渊,骂尽所有她恨的人,甚至我连自己都骂了。我跪在她面前,哭着说:“若不是我,不是我们父女,阴将军何至于丧命,你如今又何至于如此?”
月娘只是不肯理,像参透了的高僧,对红尘俗世再也看不见听不见。
两天后,她脱水而亡。她离去的面容上,却诡异地浮现出一丝笑容。我趴在她的遗体上,连号啕大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突然想,难道月娘终于解脱了,到了一个再也不用委曲求全、提心吊胆的地方?
月娘解脱了,可我却掉入地狱里。我不杀伯仁,伯仁终究却因我而死。我日日坐在佛前。只愿这香烟缭绕,让我再也看不见那些人那些事,若我生来带罪,那我将自己禁锢起来,远离我深爱的人,他们便能一世平安了吧。
李世民多年未到过华章殿,却在此时突然想起这花开花落自由之的宫殿。在某一夜孤身一人来,鸿雁见他推门而入呆了一呆,行过礼默默离开。
我低头翻书,绝不肯抬头看他一眼。
他走到我身边,蹲在我脚边,抓着我的手,满面哀戚道:“昀儿,我错了,我早该听你的,我救不了我儿子……建成和元吉一定在地下笑我。”
我不看他,只冷冷地说:“滚。”
他将脸埋在我膝上,身体剧烈抖动,他带着哭腔喊道:“昀儿。”
我站起身将他摔开,看着他趴在地上瘫若烂泥,张开唇吐出一句:“滚。”
2
可这多灾多难的一年像是恶魔一般没有放过太极宫,它得意扬扬地吞噬了佑儿和月娘的生命之后,又嚣张地朝东宫而去。
终于,李世民的儿子们夺位之战轰隆隆地开始了。
起初是一个谁都没料到小人物拉开了帷幕。在处理李佑谋反的尾声时,有一个名为纥干承基的东宫卫士牵扯其中,于是他被关在大理寺的监牢里等死。但是他不甘心就此丢了性命,于是决心奋力一搏,向李世民上书告发太子承乾谋反。
李世民勃然大怒,于是命人搜查东宫,查出刀矛剑戟无数,更藏有太子和汉王元昌、驸马都尉杜荷、玄武门事变时功臣之一的侯君集等人的来往书信,信中对李世民多有怨怼,更直言意图谋杀魏王、杀入大内等事。
至此李世民终于相信纥干承基说的,承乾曾夸下海口“东宫和大内一墙之隔,去太极殿不过二十余步,若要谋反岂不比齐州要强多了”是真的。
他痛心疾首。没有什么能比一个父亲发现自己的儿子们接二连三地要谋逆自己更加摧毁人的。当年的李渊,不过经受了一场玄武门事变就从权力的顶峰坠落,瞬间变成不管世事只贪恋风月的老人,而李世民呢?短短数月之内杀掉庶子,又面临着嫡长子不保的危机,他终于心力交瘁了。
某一日,李世民突然命人给我送来一张信笺,字迹潦草地写道:命耶?非耶?
我把这信笺烧成灰浇在正开得热烈的樱花树下,若真的这是命,是玄武门事变的报应,那也是他活该。
我再也不会因此动容。
很快,李世民宣布废太子。
东宫刚出事,经营数年的魏王李泰便开始动作起来,是时,岑文本、刘洎等人上书请立魏王为太子。
这原本正是李世民的主意,按照嫡庶之别,嫡长子被废,理当嫡次子继之,却没想到嫡子们的舅父、一向沉默寡言的长孙无忌此时跳了出来,他带着褚遂良等一帮人请立晋王李治。
长孙无忌为此提议煞费苦心,还找出一方才出土的太原石,上面有着天然字样--“治万吉”。
李治自从母亲去世后,李世民怜他孤弱便一直将他留在身边,不命出阁。曾经隔三岔五的,我还常在园子里遇见他,唇红齿白的羸弱少年,常和昭云一同玩耍。他和他的哥哥们不同,看起来既不聪慧也无城府,单薄的身躯一副纯善的模样。据说他素来和舅父亲厚,比起两个只认父亲的哥哥来,估计从情感上他才能真正算是长孙无忌的好外甥。
“你说,李世民真的因为这荒唐的祥瑞之兆而动摇了吗?”明媚问我。自月娘走后,我和明媚便愈加亲厚起来,在这偌大深宫,除了彼此可相信,我们还有谁能依赖?
“不,李世民不糊涂。”我盯着蔚然成红云的樱花树道,“李世民之所以犹豫,是因为以长孙无忌为首的权臣们并不支持魏王。”
“这代表着什么呢?”
“代表着若是他轻易立了魏王,那么他好不容易达成的君臣共治的稳定局面就要土崩瓦解了。他百年之后,这如画江山很可能就迅速变成一副烂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