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也说道:“是啊太子,您不必灰心,皇上皇后一定会请最好的大夫给您医治,这点儿小伤,您又年轻,一定恢复得很快。”
可无论我们怎么劝,他都不吭声,他乳母见状跟在旁边落泪。承乾那白如纸的面上顿时失了往日神采,睡在朱红色的帐子里更显得颓丧。
月娘后来和我说,太子曾和乳母抱怨,为什么他受伤是乳母落泪而不是他亲生母亲?
“皇后心中一定痛不堪言,只是她若是落泪,皇上必将更为震怒,她怕因此牵连他人。”我说,“也怕哭哭啼啼失了威仪,也加重太子对伤势的忧心啊。”
月娘点头:“乳母也是这样说的,但太子却又问:那若是青雀受伤,皇后可还会这样寡情?”
“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此刻全然偏向皇后,怜惜她的一番苦心,“皇后对他要求严苛,不过是希望他能做兄弟楷模日后能做明君,他难不成真以为皇后偏心?”
月娘道:“你我做母亲的自然明白,可那几岁的孩子怎么会晓得?皇后平日和他又不苟言笑,这心结啊,不知何时才能解开。”
可恪儿一日从书房回来后老大不高兴,我忙问他:“怎么了?”
他皱着眉,愁肠百结地对我抱怨:“青雀怎么能说那种话呢?”
我问:“他说什么了?”
“他说,太子这次若是摔死就好了,那他也不用占着这位置了。他说他当太子会比太子还合适呢!”
我又惊又怕,忙一把捂住恪儿的嘴,板着脸嘱咐道:“你这话可不许对任何一人说起!知道吗?只当没听见!不然你我还有弟弟妹妹可都活不成了!”
恪儿被我吓得连连点头,一双大眼睛里都是疑惑和恐惧。
我放开他,将他搂到怀里,温言哄着:“乖,这话是很严重的,青雀不该说,你也不该传。他日后要再说,你就走开。他这样想当然是不对的,你们都是亲兄弟,应该兄弟情深互相照应才是。”
恪儿伏在我肩上,乖巧地应道:“儿子知道了,娘亲放心。”
后来几夜,我躺在李世民身边,听着他起起伏伏的鼾声,心中默默替他忧虑,这帮孩子长大,谁知会让他操碎多少心,只愿我曾在气极时说的那句旧事重演兄弟阋墙的话不会一语成谶。
4
李渊退位后幽居西内,李世民为向普天之下展示他重孝道,命皇后亲自照顾太上皇的饮食起居,日常用度比皇帝更加一倍,每日酒水蔬馔都必须皇后查看后才叫人送去。长孙皇后事必躬亲,不仅要求所有进贡的瓜果蔬菜御膳房先择优给太上皇、皇帝留用之后将剩余的分配到各宫中,而且每日晨昏定省,无论风霜雨雪从不疏懒。于是宫中内外都传言道:皇后躬亲至孝,堪为陛下贤妻。
承乾腿伤不久,长孙皇后就又怀孕了,而且这一胎与以往不同,素来体质不错的她却反应甚重,甚至一连几天都卧床不起,我约着月娘和明媚去看她都被春明婉拒在门外。这个伶俐得仿佛主子心腹的丫头对我们欠欠身,说:“皇后娘娘这几日身子疲乏懒怠见人,只留了韦妃在身旁服侍,几位娘娘回去吧,等皇后娘娘大安了再过来。”
她这一倒下,伺候李渊的事儿就只能托付给韦妃了。
一日还没过午,我正在和鸿雁说怎么今年的海棠发的竟不如往年多?花枝零落不说,竟有一半像是奄奄一息的意思。月娘突然走进来了,她闻言接口道:“你们这成天就议论这花儿啊朵儿啊的,一进这院子似乎就闻到满鼻子的脂粉气,怪道某些人愿意天天往你这儿跑呢。”
我回讽道:“哎哟,一定是我耳朵不好了,我怎么听到一股子嫉妒的味道?阴大小姐可是从不将儿女私情挂嘴边的。”
她朝我啐道:“呸!谁嫉妒?我打趣你罢了,他一年来一回我那儿我还嫌烦呢,话也没什么好说的,只会问佑儿怎样佑儿怎样,啰唆都啰唆死了。”
我掩口笑道:“原来有人不耐烦谈儿子,要谈些春花秋月。你要是不好开口啊,下次他来我告诉他,以后他去你那儿啊,只需说‘今儿这月光好,和美人的身上一样滑溜溜的’,这样可满意?”
她将手边的香囊拿起朝我砸来:“你这张嘴越发坏了!我对某人是不上心的,但你这话要是被另外的人听见,只怕又要说你恃宠而骄了!”
“你说的是……”我轻轻翕动嘴唇,做了一个“韦”字的口型。
她点头,顺手从桌上果盘里捞出一只南番进贡来的番梨掂着玩。她笑着说:“那位才是愁疯了呢,四妃中就她没儿子,于是成天跟着主子转,听说她伺候起主子来,比春明都尽心。说来也怪,那么艳的一个人,怎么就……”
“她呀,只亏在这儿。”我伸手点点脑袋,“这用力太过了,最让某人烦。她成日家便是东家长西家短,可某人最怕是非。”
月娘“扑哧”一笑:“是不是在某人眼里,像你这样百事不管的才好?”
我白她一眼。
“不过啊,月华殿那位现在倒是开窍些了,她成日跟着主子转,倒也学了点主子贤惠的风范。这不是让她管着西内的饮食起居吗?她倒是很上心,今早就巴巴的跑我这儿来问上次那种胡椒饼还有多的没有,说是西内的很爱吃。”
“胡椒饼?”我笑起来,“难得你的手艺还有人欣赏!”
“那是,”月娘得意地笑,“有人嘲笑我的手只能拿刀拿枪,那是瞎了眼!”
我忙点头不及:“是是是,阴妃娘娘还在我这儿待着干吗呢?还不快回去给人做胡椒饼?千金易得,知音难求啊!”
“我就是来你这儿挖人帮忙的,”她朝鸿雁一笑,“走,咱们将她一人扔下,去我那儿玩儿去!”
过了傍晚,天突然阴了下来,风呼啦啦地吹着,不一会儿就有雨飘下来了,仔细看竟然还夹着几片雪花。鸿雁见状忙叫小丫头将屋内窗子放下、灯点上,她又打开香炉往里头加了一捧玉兰香。
“这雪倒是下得奇,”鸿雁道,“都三月里了,本来那海棠上有好些花骨朵了,这一冻又得冻没了。”
“这就是风刀霜剑呀。”我接口。
“幸好那些棉衣皮裘还没收起来。”她说,“蜀王的袍服又短了,那日他姆妈来比着给我看,喜滋滋的,说蜀王将来必然高过八尺。”
我笑:“恪儿最像他耶耶,成日家又最好骑马打猎,长得快是自然的。”
“可不,那日他和太子在园子说话,我留心瞧了一瞧,他比太子高了快小半个头。”
提起承乾,我就忍不住叹口气。
“真是可惜了,好端端的孩子,比越王(李泰)清秀多了,越王和长乐公主长得更像立政殿里那位和国舅。”
我点头:“不过李世民倒是很喜欢太子。虽有足疾,但将来又不必上马打仗,不妨事。”
说话间,李世民打发人来传口信说今日西内身体不适,他不过来了,让我早些休息,别又看书熬到三更天,外面雪益发大了,小心着凉。
我命鸿雁拿了些糕点果子给传话的人,又留他喝了壶热茶。人走后,鸿雁才纳闷道:“西内怎么好端端身体不适了?今天晌午时还好好的,月华殿那位还要了好多胡椒饼走呢。”
我摇头不知。
“不过据说即便是某人那么殷勤地伺候着,他照旧不待见呢,成日只搂着妃子喝酒,喝醉了便骂陛下只不过是图声名假孝顺,连着某人一起都是一对虚伪的夫妻。原先像裴寂这些老臣还经常去探望他,如今陛下也不准他们去了。除了某人带着月华殿那位常常请安外,真是门庭奚落得很。”
“该!”我冷笑道。
入了夜越发冷,我将恪儿、愔儿打发睡了之后便让鸿雁在内室生了炉子,我说:“你今晚就和我睡了吧,你那屋子怪冷的,他也不过来,咱们好好说说话。”
她将我的暖炉塞到衾笼中去,应道:“行,我洗洗就过来。”
这时远远听见有人在殿外撞门:“娘娘!娘娘!”
我和鸿雁对看一眼,这又是什么事儿?
不知是谁去外殿应的门,只听见声说:“谁呀?这么晚,都睡下了!”
门外那人喊道:“是阴妃西昌殿里的楚翘,求见杨妃娘娘有急事儿!”
我一听是楚翘,立即下床,命鸿雁:“快把人带进来。”
外面的雪估计已经是皑皑一片了,楚翘身上湿答答的,连小腿上都沾着小团的雪迹,还没等我问,她就“扑通”一声跪下,泣道:“杨妃救救我家娘娘吧!我家娘娘刚刚被人绑走了!”
我和鸿雁都悚然一惊:“这是怎么说的?谁把她绑哪儿去了?”
楚翘道:“才刚刚的事儿,突然韦妃带了一队人来,说是娘娘在今日晌午给太上皇送去的胡椒饼里下了毒,现在太上皇毒发正在垂危间,要拉娘娘去给皇上皇后发落!杨妃娘娘,我家娘娘绝对不会干这事儿的,她素日无心,不知道是哪里得罪韦妃了,求娘娘去皇上那儿求求情,皇上那么疼娘娘,一定能救下阴妃的!”
下毒?我耳边“轰”的一声,跌坐在榻边,这事儿太大了,几乎就是弑君的罪过。虽然我心知必然不是月娘会做的,但……
我问楚翘:“佑儿现在在哪儿?”
“跟着乳母和越枝在西昌殿。”楚翘答。
“鸿雁打发个小丫头和楚翘一起把佑儿接过来,往愔儿屋里送去,留神别让他们打架。你把我的狐裘拿来,我们去西内看看。”
结果我们跑了个空,宫外的守卫拦着我们不让进去,李世民现正在立政殿审问月娘,在一旁坐着的还有皇后和韦妃。
内侍通报后,我带着鸿雁匆匆进去,朝那几位都行过礼后退到一边,月娘正裹着单衣背对着我跪在地上,膝下连个蒲团都没有。殿中的铜鼎内火虽然烧得熊熊的,但还是一阵阵寒意扑来。
“你怎么来了呢?外面雪正大着呢。”李世民皱眉问道。
皇后接口道:“淑妃素日和德妃亲厚,来得正好。德妃呀,你有什么只管说出来,淑妃不是你好姐妹吗?必不会冤枉你的。”
李世民只得叫人给我端张椅子来,对着皇后坐下。此时月娘才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泡肿得像是核桃,一泡眼泪里尽是委屈和茫然。
“阴妃,事已至此,你就老实说了吧。”李世民说,“太医已经验过那些菜馔了,独你的胡椒饼中有毒,你还有什么推诿的呢?”
“那胡椒饼是我做的不假,但是我没有下毒啊!”月娘带着哭腔说,“从我那儿拿到太上皇那儿,经过了多少人手,又怎么一定是我下的毒呢?”
“除了你还会有谁?”韦妃立即跳出来说道,“你整日满腹怨言,成日说什么要是你父亲阴将军还在,这宫中内外谁不知道你苦大仇深?”
“我……”月娘百口莫辩。
“所以你抓住这次机会,在送给太上皇的胡椒饼里下毒,妄图神不知鬼不觉图谋不轨,是不是?”韦妃咄咄逼人。
月娘无奈,转过头看向我,脸上神情楚楚可怜。
我对李世民说:“皇上,阴妃入宫已久,和大家都情同姐妹,虽然爱发些牢骚,但一直以来循规蹈矩,这点不止臣妾和燕妃可以作证,连皇后娘娘也是知道的。而且阴妃膝下有皇子,她即便是不顾念自身也要顾念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这其中只怕有诈,弄不好是有人栽赃陷害,请陛下明察!”
韦妃立马说道:“这胡椒饼是臣妾亲自带人从西昌殿取走的,哪里有机会让什么居心叵测的人沾染?这必是阴妃无疑!请陛下处置!”
李世民握着双拳坐在宽大的龙椅上,他身后的描金巨龙似乎盘旋着要从椅子上飞起来,两道龙须威风凛凛,正对着窗外的大雪。
长孙皇后缓缓说:“这事儿只这么问倒也一时两时说不清,皇上,御医不是说太上皇中的是雷公根的毒吗?下毒之人必不会这么计算巧妙能将所有毒物用完,晌午到现在弄不好这剩余的毒药还没来得及处理,咱们不如搜一搜,搜出证物再说,您看呢?”
李世民点点头:“皇后所言极是,不管是谁下的毒,一定不会天衣无缝。若是阴妃干的,那么西昌殿里一定会有蛛丝马迹,派人搜一搜就真相大白了。”
皇后又道:“这后宫中说起来人人都有嫌疑,那就从我开始吧,从立政殿开始搜,倘若搜到雷公根的,臣妾自当受罚。”
三月天,雪花大若鹅毛,沸沸扬扬的将整个太极宫都笼在簌簌飞落的灰白色雪片中。李世民从内侍监中抽了二十人和十位女官一起去各宫中搜查。从立政殿开始,依次是月华殿、华章殿、西昌殿和玲珑阁,往下再去刘昭仪和张婕妤住的翠华轩等等,长孙皇后吩咐,连掖庭宫都不能放过。
三十余盏灯笼红彤彤的在宫内各处走来走去,原本已经静悄悄成一片的后宫顿时又吵嚷起来,翻检东西的声音、一行人的脚步声还有人说话的喧嚣声,这雪夜的太极宫变成了集市。连在齐云殿已经睡下的敬儿都跑来问我:“娘亲,今晚宫里在干吗呢?”
我哄她说没事儿,皇后丢了一样东西正在找呢。鸿雁赶紧催着乳母带她回去睡觉。
敬儿不依,巴着我说:“在齐云殿都可以听听外头的声音呢,皇后娘娘丢了一样什么东西?很要紧吗?”
我哄她:“敬儿乖,回去睡觉,你看哥哥弟弟们都睡着了。皇后一会儿还要过来的。”
“敬儿今晚可不可以就睡在娘这儿了?”
“敬儿是大姑娘了,要自己住。”
“不!娘亲,我要跟你睡。”说完她就跳上榻,拉开被衾盖在身上,得意地朝我笑。
我只忧心着月娘,便由着她胡闹。
因为身边有女官在,我和鸿雁不便交谈,只得干坐在房里等着搜查的宫人们来。我琢磨了几遍,这事儿必然是韦妃搞的鬼无疑,上回阴妃做了几个胡椒饼带给皇后尝尝,她不过在旁尝过一次,怎么就这么念念不忘?这次必然是她给月娘下的套,晓得她素日无机心必不防这样的小节。
可她为什么要害月娘呢?月娘在四妃中虽有子,但李世民对她从来不上心,韦妃名列四妃第一犯得着和她过不去吗?
除非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月娘只不过是杀鸡儆猴中那只无辜受难的鸡而已,而且我怀疑韦妃也不过是借刀杀人中那把沾满鲜血的利刃,握刀之人必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