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往日萧妃住所旁的华章殿里,闲置已久的殿阁早已被人洗刷得干干净净,涂着朱红色漆的柱子也被月白色的纱幔包裹起来,水磨青砖地上光可鉴人。
恪儿和愔儿跟着他们的乳母住在后面两间偏房内,我让鸿雁看着人将那只装着父亲遗物的箱子抬进来,放在内室塌下。
鸿雁问我:“那幅宋国公送来的画,要不要挂起来?”
我思忖了一会儿,说:“算了,人来时见到毕竟不便。”于是鸿雁只将带来的那些书、文房用具和衣箱安置好。
我想着去隔壁院里看看季子亲手种下的西府海棠还在否,不想李世民带着人来了。他身着明黄色袍子,头上只带着家常幞头,神清气爽地在众人簇拥下快步走来。
“还满意吗?”他笑语殷殷地问。
“十全十美了。”我答。
“哪里就十全十美了,我替你想着呢,还差一样东西。”他朝身后拍拍手,只见一队人扛着两棵枝繁叶茂的海棠走进来。
“我替你将府中的海棠还有隔壁园子里的那棵都移来了,你从前殿前的早就不知道被谁砍了,所以这就算我还你的。”他说。
“你!”我哭笑不得,“你若想送我海棠,不拘在哪儿找一棵幼苗明年春种下也就是了,现在都结了果了,你好端端地挖了起来,还能活吗?”
他挠挠头,竟一脸茫然:“还有这些讲究?”
我无奈摇头:“你真是不通极了!”
他羞讪一笑:“我哪知道这些花儿朵儿的事?桃李勉强分清就不错了,观音婢也不懂这些,你看我这借花献佛的还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白白露丑了。”
我白他一眼,嘱咐鸿雁道:“找人去内侍监请老花匠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补救,没伤着根就还好,伤着根了的话……”我将目光转向李世民,“有人梦里要小心,有海棠要去哭诉了。”
他揽过我,对扛着花的内侍们说:“你们也去吧,务必要将这两株花完璧归赵。不然,娘娘可就要把朕吵得夜不能寐了。”
他在我耳畔悄声道:“过几日还有好东西给你,东瀛扶桑国送来几株什么劳什子樱花树,我命人给你留着呢。”
“陛下还是命人种到园子里去吧,我这儿又不是花园,几株海棠就够瞧了的,哪折腾得起这么多娇贵的花呀。”
他摇头:“除了你,别人也不配摆弄这些。”
半个月后,李世民立长孙为皇后,承乾为太子。
很快,各宫内的封赐正式下来了,韦氏一跃而上被封为贵妃,我紧随其后为淑妃,月娘为德妃,明媚为贤妃。
据说这封号是长孙议定的,所有有子或有身孕的秦府旧家人才有资格名列妃位,而另一些或出身低下或一无所出的侍妾们,依律封了嫔、采女之类。
月娘向我嘀咕道:“我为德妃倒是皇恩浩荡了,怎么你还在韦氏之下?无论出身还是子嗣,你都远远超过她,某人也太偏私了。”
“她还算好的,”我掰着手指对她算,“你看四妃之中,三个都是我们一派的,她不弄个贵妃是她嫡系,她这六宫之主能做得安心?她也算宽厚的了,杨晗的事儿她满可以堂皇处置,可还是应了我的情,将她带进宫来随明媚住,也没送去掖庭受罪。”
“也是的,”月娘点头,又说,“你听说没,这杨晗的爹又动了个脑筋,送了个丫头进来。”
我冷笑:“我怎么没听见?还是某人告诉我的呢。那日我去问安,她笑着说杨家女儿真是个个出落得明艳动人呀,这不有一个杨家旧县主入宫了,年纪还不满十六岁呢。我顿时羞惭得不知说什么好。”
“那帮投机倒把的,见李世民登基了那个巴结劲儿真是让人看不过眼。”月娘愤愤道。
“你我倒没什么,就可怜了杨晗。”
“可不是?亲生父亲置她于不顾,是死是活问都不问一声,还巴巴地往里头送人。多让人寒心。”月娘说,“那日我去看明媚见着她,那可怜样可不同以往了,见了我也低头问好全不是过去的狂态,我看着都难受。”
“可惜她素日是个心志颇高的人。”我感叹道,“如今只能在深宫中躲躲藏藏等着老死。真不知她夜夜是怎么挨过来的,若是我,儿子都不在了,也没活下去的意思了。”
我曾问过李世民,若是我当日问他要那皇后位置,他会应了屈突将军的请顺势立我吗?他看着我,郑重其事地说:“绝无可能。”
我早知如此,便莞尔一笑。
“昀儿,若论你我情分……”他试图解释。我掩住他的口,说:“我知道,你不必说,我姓杨,只这一点就不行。更何况朝堂下还有文臣武将胆敢对你提这要求,你更是不会从命。而且论起先来后到,这嫡妻的位份本就不该我。”
他盯着我,神情说不出是如释重负还是感慨,道:“我一定会补偿你们母子。”
我笑着摇头:“不必,你还是别把我放在那火上烤吧。”
旋即,李恪从长沙郡王晋封为汉王,很快又改封蜀王,授益州大都督,但因为年幼依然留在宫中。当褚遂良等上奏表示不妥时,李世民坚持,他说“遥领都督之职”便是了。
同时,长孙无忌升为左武侯大将军,后又改任吏部尚书,晋封为齐国公,传言李世民在行赏分封时,皇后曾长跪不起替兄弟请辞,但李世民不听。不久长孙无忌又官拜宰相,门下有褚遂良等重臣簇拥,号称“第一重臣”,长孙一门在李世民的授意下顿时声势大盛,连带着皇后的宠幸也渐渐频密了起来,在诞下长乐公主七年之后,终于又生下一儿两女,在那起闲人嘴中,她地位“又稳固”起来。
屈突通将军被赐六百户食邑,官封洛州都督,虞世南大人只做了一个散淡文官。而宋国公虽官拜宰相,不久却怏怏请辞,此后虽历次复爵,但终不再是朝廷的核心重臣。
好在李世民顾念旧情,连封德彝这般惯于骑墙投机之人都被封赏。贞观二年,屈突将军因病去世,李世民带着恪儿亲为祭酒,大为悲恸。
这年冬天的时候,明媚的孩子呱呱坠地。满月那天,太极宫里雪花飘飞,过了晌午,我就要和鸿雁带着敬儿去园子里采红梅。
我见天正飘着雪呢,敬儿又爱狐裘,便挑了几件往年我特意留着的雪白的上品给她送去,没想到不一会儿鸿雁笑着把东西捧回来了,她说:“有其母必有其女真是一点儿不假。淑妃娘娘您可遇见对手了,小公主也是有这爱红的毛病,看不上你这些素白寡淡的玩意儿。”
我想起往年我也曾这样挑剔,于是失笑。
“她一早就央求着子月翻出早年还在秦王府的时候皇后赏的火红狐裘出来了,您别说,配上小鹿皮靴,越发衬得小脸粉白、眉目清亮,竟比你当年都俊俏。”
我笑着披上青褐色的鹤裘,笑道:“当然要青出于蓝才好。”
因为皇后生性简朴不爱这些花花朵朵,所以园子里也没添什么好花,只剩旧年我还在宫里住着的时候的那一片红梅。
我领着敬儿摘了几支,先让人送去皇后和贵妃宫里,其余的再插入瓶中拿在手上往明媚宫里去。
我以为我到得算早的,没想到月娘一早就过来张罗着将火盆升起来了,她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些鹿肉、马肉的,教给御膳房备着了。
她一见我就笑着说:“好俊的梅花!”转眼看到敬儿,又笑道,“可我们的小公主把梅花都比下去了。”
敬儿笑着就往明媚屋里跑,嚷着要去看小弟弟。
我悄声问月娘:“可请了那两位没有?”
“昨天明媚就下帖子请了,说是借满月之喜邀皇后、贵妃一聚,都答应着要来呢。这不,”她努努嘴,指向旁边榻上堆着的绸缎和玉石,“都是赏的。”
我点头,打起帘子走进内室看明媚,只见她歪在榻上,怀抱着小婴儿,正和敬儿嬉戏着。她见我进来,只嚷道:“哎哟,你怎么进来了?快出去!我还没梳洗呢!这样子可不被你们笑话死了!瞧你俊的!”
“呸!”我笑着说,“早前你这邋遢样不知看了多少去,今天还害起羞来,只要你怀里这个不嫌你丑就好,我们是不怕的。”
她将脸贴在孩子饱满的天庭上:“子不嫌母丑嘛,他还敢嫌我不成?”她一转念,又嗔道,“偏你和月娘作怪,都不肯将儿子们带来,不然多热闹呀。”
我揽过敬儿说:“那几个小子若来了,你还想吃鹿肉?不把你这屋顶掀了都算好的!”
等天色暗下来了,长孙皇后和韦妃两人才结伴双双到了。我们一直等着不敢入席只坐在一边说闲话,好不容易等到她们来了,赶忙上前行礼。
皇后一进屋便堆着笑朝着乳母怀里的孩子伸出手去,她解开灰褐色的皮裘,里头穿着一身孔雀蓝的长裙配着褐色的半臂,脚下蹬着一双花团锦簇的靴子,瞧着倒是精心打扮过才来的,和身旁站着的那位浑身红艳艳犹如一朵红梅的贵妃相映成趣。
她接过孩子,在正位上坐下,笑吟吟地问明媚:“可起过名儿了没?”
明媚道:“还没呢,等着皇上皇后赐名儿呢。”
皇后轻轻拍着孩子,歪着脑袋想了会儿,说:“贞怎么样?取忠贞、坚贞之意。”
我们都应和道:“很好,贴切极了。”
月娘偏在我耳边小声笑道:“她也只好这口。”我回身瞪她一眼,她收敛神色重新端正坐好。
“那表字就取齐德吧,修身齐家的德操,你们看呢?”
“很好,很相配。”
皇后满足地笑笑,拍着怀里的孩子念念有词道:“贞儿啊,你长大了要辅佐父兄修身齐家平天下哟。”
这筵席本是月娘张罗的,一桌子的荤腥碳烤配烈酒,我素日怕腥只得应付着吃了两口不再动筷子。明媚倒是爱极了,满口说道:“哎哟,可比我这个月吃的好多了!你们不知道,我这个月里简直就不知道什么是咸味儿!”
皇后笑:“月子里可不就是这样,你现在出了月子也要注意,这鹿肉什么的虽然补,但多了依旧不好,且不说伤身子,被人听见了咱们在后宫吃这些的,还只当是咱们日日如此,传出去只会说后宫太奢华了,有伤陛下声名。”
月娘刚要作答,门外只听有内侍拉长嗓子喊道:“陛下有赏!”
我们赶紧开了门,皇后为首、明媚随后,待侍婢们送来蒲团便依次跪下听旨。原来李世民特意赏了些珠玉绫罗给明媚,又命人打了一对澄净足金的长命锁给贞儿,以贺孩子满月。
谢恩后,皇后顺手将那对长命锁挂在贞儿脖子上,笑道:“陛下想的就是周到。若不是他今日政务繁忙,现下还和房大人、杜大人和国舅在两仪殿议事,必要亲自过来的。”
大家又回座说了会子闲话,那烈酒也趁着热热闹闹大家全勉强喝了一遭,一会儿酒意上来了,皇后打着呵欠起身说:“夜深了,我也该回去了,你们也早点歇着吧,燕妃才出月子,要多注意。”
韦妃应道:“我也和您一块儿走吧。”
皇后点点头,身边人麻利地取来皮裘,外边儿内侍已经点起灯笼、支着伞候着了。
送走她们,月娘转身狡黠地一笑:“咱们今日就不走了吧,好久我们三个没围炉夜话了!”
明媚立即说:“好呀好呀,我这个月都快闷死了!流云你们几个快点儿去内室把炉子生起来!”
我说:“慢着,将着还有剩的鹿肉什么的,不拘送一些过去给那边的人吧。这大冷天,也没个人做伴,怪可怜的。”
明媚会意,道:“姐姐放心,咱们虽不便去看她,但我按你的意思经常给她送些吃的穿的,倒也委屈不了她。”
月娘插嘴:“你倒不必把她想得那么可怜,我听人说她还有心思描眉画眼涂脂抹粉的呢!”
“苦中作乐罢了,”我喟叹道,“再不这样,人只怕都要憋疯了。”
我靠在炉边,听着窗外北风吹落雪花簌簌的声音,偶尔有雪块从房檐上落下砸在雪地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明媚和月娘兴高采烈地聊着各种轶事,敬儿起初还听得带劲,可很快就趴在我膝上睡着了。我轻轻地拍着她,心里算着,这是在宫墙里的第十五个冬天。
3
果然一到开春的时节,扶桑就送来几株樱花,我瞧着花匠拿着的那几株沾着土的幼苗,觉得颇为稀奇。
恪儿在一旁问:“它们真的是漂洋过海来的吗?”
“是的,殿下。”花匠回答,“这是扶桑人从东瀛坐了整整七十二天船,历经风雨和暴雪到达我国边境,然后又换马车在陆上跑了将近一个月才带到长安来的。”
恪儿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棵树苗,珍惜地瞅着,甚至还探鼻去嗅那泥土的咸腥味儿。
长安的春风温暖又柔和,仿佛是一夜之间,太液池畔的杨柳就都抽芽了。偏殿的回廊下来了一对燕子筑巢,从天明起就啁啾婉转不歇,内侍监听闻就立即派人拿着长长的竹篙要端掉,恪儿和愔儿急得跳脚坚决不让人碰。过不到半个月,这对燕子生下一窝小燕子,肉嘟嘟的身子淡黄色的喙,每日吱吱喳喳地叫着,好不欢畅,他们便常常攀着梯子上去看,看到肉团一般浑身绒毛的燕子便喜不自禁。
这年的东风,给华章殿送来的是欢乐和生机。
等宫里的柳条全部变青的时候,恪儿终于按捺不住跑来问我:“娘亲,怎么那樱花还没开?”
我笑了,放下手中的书,对他说:“那花还得五个春天才开呢。”
“五个春天?”他瞪大眼睛,“到时候恪儿都长大了。”
“是啊,恪儿到时候都十四岁了。”
他面露失望之色地看着绿叶融融的树苗:“那我不是看不到它灿若云霞一般的美景了?耶耶说,过几年我就要出宫立府了。”
“到时候,娘送几株樱花给你,好不好?”我看着神情酷似李世民的恪儿,心里感伤道,当年和我在大兴宫里游戏的季子,就是这般年华啊。转眼间我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他摇头:“这是娘亲心头好,恪儿不要。以后恪儿年年回来看就是了。”
我将这个小男子汉搂到怀里,说:“娘亲最宝贝的就是你们三个,其余什么都不重要。”
在有他们之前,我心中还多少有着当日清高骄蛮的影子,但自从有几个小人儿追在我身边声音艾艾地喊着“娘亲娘亲”后,我便将那影子和石榴裙一起缩在箱子底,今生今世也不打算让它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