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
十三世纪
那只巨大的水怪在水面露出头部和颈部,朝着湖滩游去,黏糊糊的头上长着灰色的鬣毛,迎风摆动。他停下来,看着湖滩上那个跪在地上身穿士兵服装的女子,她身边躺着一个年迈的女人,正在说着什么。
这个画面很快消失了,诺莱格睁大眼睛,盯着这黑暗潮湿的牢房。他感到全身都在疼痛,但是想到自己还能看到这些幻象,他又感觉到些许安慰。他已经好多天没有类似的梦境了,也不知道刚才看到的这个画面到底是过去的事情,还是未来的事情,抑或是正在发生的事。诺莱格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盖过了身边两个表兄急促的呼吸声。
在这个深夜里,苏格兰士兵打开了牢房门,他们要找的这三个牢犯显然已经无法对他们构成任何威胁了。他们看到这三人此时正蹲坐在地上,一个挨着一个,冻得瑟瑟发抖。士兵们不得不将他们拉起来,架着他们往前走。
诺莱格、安格斯和亚当已经被关在这个监牢中五天了,现在他们正被押送到大厅中去,奥斯加在那里等着他们。
“对那些我不能理解的人,我从不在意,也从不相信。”奥斯加用不带任何情感的语气说。
他此时正坐在自己的宝座上,周围都是他的参事们,他对面前这三个刚刚恢复了一点儿体力的牢犯说:
“在我面前的这三个人居心叵测。他们中的一个人否认自己亲生父亲的丰功伟绩,另外两个人则像傀儡一般追随着这个人。”
“我们是心甘情愿追随他的,我们完全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安格斯用仅存的一点力气说。
“闭嘴!”奥斯加大吼,“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也不许开口。我本来想让国王来赎走你,但是这个尤里奇·德·内斯里给的赎金远远超过了那些国王。费兹威廉,我知道你的命很值钱,但是我没想到他们居然为了你给出这么高的价钱。我真怕你们抱怨这几天我照顾不周。我现在心情也很沉重,说心里话,我也不相信你们会图谋不轨,虽然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们所谓的家事是什么。不过,交易就是交易,从现在起,你们就归这位神秘的德·内斯里所有了。不过既然我不知道你们的目的,我就更不知道这个高价赎你们的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他还要求我把你们来时带着的武器交还给你们,这要是在以前,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不过这次,我会在你们走出我城堡大门之时把它们还给你们,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奥斯加站起来,表示他的话已经说完了。三个人被押向大门,正准备走进内厅的奥斯加突然又转过来,对着诺莱格说:
“费兹威廉!你要小心了!一旦疯狂遇上权力,就会酿成大祸!”
诺莱格、安格斯和亚当走出杜那威城堡大门的时候,清晨的阳光洒向整个奥斯加封地上的绿色山谷,远处依稀可见爱尔兰的海滨,好像一切都预示着更加美好的未来。他们拿到了奥斯加归还的兵器,终于在五天的关押之后彻底走出了这座冰冷的城堡。
“你们哪一位是加勒特的儿子?”一个女人问道。
三个年轻人并没有注意到城堡门边有一个特别的女子在等候他们。而当他们看清面前这位说话的女子时,三人都惊呆了。她有一双迷人的绿色眼睛,身着一件青绿色长袍,宽大的斗篷让人禁不住猜想下面浓密的黑发是何等美丽,而她发丝下是一张精致的脸,颧骨有些突出,双唇晶莹饱满。
“我是诺莱格·费兹威廉。”诺莱格一边说着,一边不能自已地看着面前这个人,这个女人和他的母亲太像了。
“您好,诺莱格大人。我的主人内斯里将我派来这里,他想要见一见您。”
“是那位赎了我们的人吗?”诺莱格问。
“正是。”
“你是谁?我们必须去见他吗?”诺莱格又问。
“我待会儿会告诉您我的名字的。如果我现在跟您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我的。”那个女人回答。
“您说什么我都会相信,美丽的女士。”安格斯突然接过话说。
亚当皱了皱眉,他知道安格斯在打什么主意,也知道安格斯肯定会碰钉子的。
“既然如此,那您能不能跟我走一趟呢?”那个女人边往前走,边向安格斯微笑着说。
“我当然愿意了,我可以跟您到天涯海角。”安格斯也向那个女人微笑着回答。
亚当摇了摇头,他开始有些担心自己这个多情的哥哥有朝一日继承了奥克里根的封地,将会成为怎样的领主。
“当然不会要求您跟我到天涯海角了,内斯里大人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近,就在奥斯加的领地边上。”那个女人回答。
“我们跟您走,女士。”诺莱格回答。
这个女子向着山崖边走去,三人赶紧跟上去。她急匆匆地从峭壁上的一条小路跑下去,然后翻过许多小丘,最后的一个小山丘极为陡峭,在群山中显得易守难攻,就在这个小丘的顶端,一个用粗绳固定在土地上的巨大彩色帐篷正在风中轻轻摇动。他们走近帐篷,看到帐篷后还有一辆巨大的旅行马车,车上悬挂的正是内斯里的徽章。这辆车豪华得像国王的座驾,内斯里出行的时候就住在这里面,而在不远处,五匹佩尔什马 正在悠闲地吃着草。那位美丽的女子攀上小坡,长袍和斗篷都在风中飘飞,长发也随风舞动。三个人在后面艰难地爬坡跟上她,她美丽的身影让他们感觉像是一个凯尔特神话中的仙女要把他们带到自己的国度去。
这时,一直被前面的女向导迷得七荤八素的安格斯皱了皱眉,他好像看见了奇怪的事,他觉得前面这个女人的腰部和肩膀好像突然变宽了。诺莱格也注意到了这点,他困惑地回头和自己的表兄对视了一眼。当这个女人停在帐篷的入口处时,他们觉得她不仅是变宽了,还变矮了。而当她用手掀开门帘请他们进去的时候,她的手臂上已经长满了浓密的汗毛。
“尤里奇大人已经恭候多时了。”这回从她嘴里发出的居然是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
诺莱格、安格斯和亚当惊呆了,发生在他们眼皮底下的奇怪变化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力。
“诺莱格大人,我是吉欧弗·德·摩塔尼(Geoffroi de Mortagne),为您效劳。”这个身着青绿色长袍的男人一边做手势请他们进去,一边说着。
现在的这个人看起来约摸五六十岁,满面胡茬,鼻头几乎被脓包糟蹋了,让人怎么也无法把面前的这个人跟之前那个行走在山间的仙女联系起来。
“我早就跟您说过,即使我告诉您我的名字你们也不会相信的。”这个叫吉欧弗的男人微笑着,露出几乎要掉光了牙的牙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巫术吗?”安格斯大喊道。
“我的主人尤里奇·德·内斯里会跟你们解释一切的。请进吧,几位,他在等你们。”
诺莱格第一个走进了帐篷,他的两个表兄跟在后面。秋日的阳光透过帐篷厚厚的帆布照进来,制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浅红色光晕。在一个长长的木架子上,散落着无数本写着奇怪文字的书、卡片,还有许多量器和整套整套的盛着各色药水的小药瓶,上面布满灰尘。一股刺激的硫黄味冲进三人的鼻子里,还伴着一种花朵精油的芳香和灼烧某种香料的味道。三人还适时地注意到了就在这个架子的对面,还放着一张精雕细琢的桌子,放满了各种食物。那些新鲜的水果、蔬菜、烤鸡、面包和红酒,显然都是刚刚准备好的。
半明半暗间,那个巫师站起身,从暗处走出来,停在了诺莱格面前。在他半敞着的大衣下,是一件天蓝色的长袍,上面用金线和银线绣着图案。诺莱格认出了在渡船上看见过的那块镶嵌着祖母绿宝石的坠子,还注意到他瘦削的手指上戴着的闪闪发光的宝石戒指。他的头上戴着一个典型的炼金术师帽子,面颊上布满皱纹,下巴被白须覆盖。这个老人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而他站在诺莱格面前,身高还不及这个年轻人的肩膀。他用犀利的目光看着三个来客。
“欢迎光临寒舍,爱尔兰的年轻主人。”他用爱尔兰语说道。
“尤里奇大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您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
“据说苏格兰的监牢舒适得令人怀念?”
“怎么可能呢,那里简直是个地狱。”安格斯大声说。
“这是不可能的。奥克里根大人,我很了解地狱是什么样子,和那里相比,你们的监牢就像是天堂了。不过,至于你刚才提出的问题,诺莱格大人,如果您愿意与我共进午餐,我就无比荣幸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几乎没什么访客了,而像您这样身份高贵的访客,就更少见了。我知道您现在一定累坏了,但是我还是希望能和您一起聊一聊关于爱尔兰的一些新鲜事。”
“那刚才那位女士呢?她是怎么将自己变身成一个男人的样子的呢,德·内斯里大人?”亚当鼓起勇气问道。
“她已经拥有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容貌,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变成个大胡子男人呢?”安格斯插话道。
尤里奇立刻笑了起来。
“我这位勇敢的仆从德·摩塔尼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容貌。”他说。
“您瞎说的吧!我们可是亲眼看见过她美丽的容颜。”安格斯还在坚持。
“您没有看错,年轻人,但是您看到的是不存在的。对于一个巫师来说,让别人看到幻象远比把自己变身来得容易的多。来吧,可怜的年轻人,我知道你们饿坏了。”
迪尔德丽不停地扬鞭,策马飞奔,但是她的马已经精疲力尽了,她在一条小路处改道,直冲进北边的树林。松针划过她的脸,马儿显然也因为这些障碍物放慢了速度,后面的人马上追了上来。迪尔德丽手握长矛,从马上跳下来,向前方奔跑,但是两个骑马的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其中的一个向她掷来一只长矛,她敏捷地一闪,躲了过去,同时朝着这个人扑过去,他的马一惊,将他从背上摔了下来,迪尔德丽用自己的长矛猛击面前的这个人,对后面迎上来的另外几个男子也采取同样的进攻方式,但是赶过来的后援越来越多,最后迪尔德丽被七个人牢牢制住。其中最为壮实的一个男子抽出腰间的剑,准备就地正法了面前的这个诺曼士兵打扮的人。迪尔德丽现在戴着面铠,头发剃得光光的,身上的铠甲掩饰住了她所有的女性特征,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普通的士兵。
“等等!”一个看起来较为年长的男人突然喊道。
他走近迪尔德丽。这个男人看起来该有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身材高大,满脸大胡子,棕色的长发落在肩上,晒黑的面颊上表情严肃。他盯着面前的这个俘虏看了很久,然后对“他”说:
“你知不知道在肯尼森·麦克肯尼大人的地盘上,偷盗的后果是什么?”
“不知道。”迪尔德丽用平静而低沉的声音回答。
“上绞刑架。”
“那最好不过了。”迪尔德丽面无表情地回答,她的冷漠显然令这个男子感到震惊。
“你是从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字?”
迪尔德丽什么也没回答。
“回答我!”那个人并没打算就此放过她。
“我的领地在爱尔兰,我叫利姆·费兹(Liam Fitz)。”
“很好,利姆·费兹,你的小命就掌握在肯尼森大人手里了。不过,你也别抱什么希望了。走吧!”他向其他人命令道。
迪尔德丽的双手被绑了起来,绳子的一头拴在她今早偷来的那匹马身上,足足徒步走了三个小时,才远远看见那座坐落在多楠岛(Ile de Donan)上的城堡。这座岛与陆地的连通全靠横跨两岸的一座桥,在广阔的艾尔莎湖水域中,这个小岛显得尤为易守难攻。而艾尔莎湖则是苏格兰高地上难得的海湾湖,这天然的位置使得维京人常常将这里作为入侵苏格兰的入口。
迪尔德丽大大低估了这群人的来头,她开始只以为这是一群商人。长途跋涉的劳累也使得她降低了自己的警惕性,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他们手中兵器的来历。她一直觉得自己从他们手里逃出去简直易如反掌,因而才会趁这群人早上在溪边休整时偷了那匹老马,要不是她急于要追上科马克前往格拉斯哥的队伍,救出将要被审判的费安娜,她也不会选择偷盗。
“哈哈,细皮嫩肉的小兵,你累了吧?”一个士兵用嘲讽的口气对迪尔德丽说。
迪尔德丽静默不理,从两个小时前这些人就不断地用言语刺激她。
“这座城堡很漂亮吧?好好享受你最后的散步时光吧,待会儿进去了,我们就要把你带到肯尼森大人那里去。相信我,你不会想见到他的,他满脸刀疤,弓着背,连走路都是四脚着地,他的手就像熊掌一样又粗又大,长满汗毛,他还会请你尝尝他配置的那些药水。”
“嘿,你能别吓唬人了吗!”一个从后面骑马飞奔过来的士兵对着正在吓唬迪尔德丽的那个同伴大吼。
“我只不过是在跟他聊我们的首领,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你跟他说过我们会怎么惩罚他了吗?”不知道谁又接了一句。
“说了。不过,可怜虫,放心吧,偷盗不会判死刑的,肯尼森大人太憎恨你们这些小偷了,他更喜欢看你们受酷刑时痛苦的样子。”
“把他的绳子解开吧,我们马上到了。”
穿过连接两岸的桥,他们来到了城堡外面。城堡内外一片忙碌的景象,士兵们正忙着在城堡建护墙的缺口堆积起许多麻袋,有的士兵正在给其他人分发武器,还有一些正在打磨他们的兵器,迪尔德丽马上明白了,这里一定是要迎来一场战争。迪尔德丽的双手还被绑着,跟着那群骑兵进到城堡内院,此时的迪尔德丽知道自己马上就可能被判处死刑了,但是娜尔达拉的治愈之息让她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积极力量。
“我们要不要先把绞刑架搬过来?”一个士兵向那个黝黑面庞的人说,眼睛还瞟着迪尔德丽。
这个人摇了摇头,小声跟面前的人说了点什么。
“你确定?”那个人问。
那人点了点头。
在两个侍卫的跟随下,那个面颊黝黑的士兵押着迪尔德丽来到了城堡的内廷。他们穿过一扇小门,沿着一条潮湿阴暗的小道走了一阵,最后来到一个由许多巨型石柱撑起的大厅里,他们的脚步声回荡在这个宽大的大厅里,让人感到一种无名的压抑,前面的士兵做了一个手势,后面的两个侍卫就自动退了出去。
“你肯定又饿又渴吧。”这个男人说。
迪尔德丽摇摇头。
“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迪尔德丽打断了他的话,“你就是肯尼森·麦克肯尼,这座冷冰冰的城堡的主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面前的男人惊异地问。
“我从其他人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我在爱尔兰也有自己的领地,我的手下也是这样看我的。”
“那你的意思是,你的手下都服从你一个女人的命令?”
“我叫利姆·费兹,我是……”
“不。”这次轮到这个男人打断了迪尔德丽的话,“我的手下可能很容易糊弄,我可不是。我不是无缘白故就当上首领的。你的眼睛,一个男人不可能拥有你那样的眼睛,你是个女人,利姆·费兹应该是你刚想到的名字吧。我不会探查你的秘密的,我也不会要求你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没有时间了,你跟我来。”这个男人说着就往大厅那头走去。
迪尔德丽照他说的跟了上去,她觉得现在还是不要忤逆这个人的命令。他们来到一个楼梯间,顺着楼梯,攀上了一个正对着艾尔莎湖的平台上,这里能看到整个湖面的动静,也可以看到周围所有的防御工事。肯尼森走到护墙边上,示意迪尔德丽也过去。
“你是个勇敢的战士,利姆·费兹。刚才我几乎是用了十来个手下,才把你制住。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迪尔德丽什么也没说。
“你看到那头密密麻麻的船只了吗?”
迪尔德丽点点头,那边有一个巨大的船队正往这边驶来。
“那些是维京人。他们已经三次袭击了我的城堡了,但都以失败告终。他们最迟今晚就能到多楠岛这边了,这次他们势在必得。我从没想过会向一个女人求助,但是我的手下已经军心动摇了,如果你能在战场上展现出之前那样的气势,我想这能够使我的军队士气大振,逼退那些维京人。”
“我会为你战斗的,肯尼森。”
“如果我们胜利了……”
“如果你胜利了,而且我还活着,你能借我一匹马放我继续我的事情吗?”她问道。
这个苏格兰人看着迪尔德丽,但是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