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
十三世纪
松林里下起了大雨,水流顺着树枝缓缓流动,连这树林也好像在为修道院惨遭洗劫而悲恸不已。几间草屋上的火还未熄灭,黑夜好像也比平日来得早了点。迪尔德丽走出费安娜所住的房间--现在俨然废墟一片,向着湖边走去。她既没有看见费安娜的踪迹,也没有找到“绿皮书”--一定是被科马克拿走了。迪尔德丽爬过苏格兰高地上的山头,这段路好像永远也看不到尽头,但是此时的她却精力旺盛,视力好像也比以前好了,甚至可以轻松地在黑暗中沿着通往马里湖的土路小跑。毫无疑问,娜尔达拉的治愈之息给了她无比强大的力量,但是这力量却不足以让她抵御精神上的伤害。当她看见遍地的修道士和修女的尸体时,夺眶而出的眼泪和雨水混在了一起。她一点也不敢去查看这些死去的人,生怕在其中发现费安娜的尸体,这些虔诚的信徒穿梭在神圣的马里湖修道院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迪尔德丽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忍心向这些无辜的人下手。
来到湖边之后,她向着托格朗不时出没的那个地方走去,她知道费安娜经常会去那里和托格朗交流。她手中拄着长矛,轻轻跪在湖边,屏息凝神,希望能看到托格朗浮出水面,但是水面毫无动静。等了很长时间以后,迪尔德丽终于放弃了,她又回到修道院附近,在那里徘徊。费安娜有没有在这场屠杀中幸存下来呢?她去了哪里?派洛怎么样了?他在琳内湖的水晶室里受了伤,现在怎么样了?他的伤好点没有?科马克的手下有没有对他做什么?
迪尔德丽感觉自己被绝望笼罩了,现在只身一人站在这里,手足无措。
迪尔德丽冲进漆黑的树林里。“让狼吃了我吧。”她心想。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什么也不愿想,甚至觉得自己最好就这样不停狂奔,直到精疲力尽而死。就算这样死去也比修道院那些冤死的人幸运。她想起已经变身为海蛇的丈夫和正生活在卡塔尔领地上的儿子,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意义全无,她在黑暗的树林中越走越深,好像要远离外面的世界。
就在这时,她看到前方的路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橡树,雨水打在树枝上,形成巨大的水帘,突然,她好像从某处传来一种奇妙的音乐,她绕过橡树,大雨突然停了。地上浮起一层轻雾,树林好像突然披上一层淡淡的蓝色。迪尔德丽摘下了自己的面铠,仔细聆听着这不知从哪里来的乐声,这是一首曲子,但是难以描述,轻盈而又缥缈,好像小时候听父亲说起那些神话故事时候的感觉。她继续向前走,前方的景象让她目瞪口呆。
“迪尔德丽。”身后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迪尔德丽立刻抽出长矛回转身指向这个声音的来源,但是身后空无一人。
“你的武器在这里是没有用的。”那个声音好像又跑到她身后去了。
迪尔德丽又原地转身,这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个瘦高男子,衣着华丽。那熟悉的红棕色头发,鲜明的五官和聪敏的神态让迪尔德丽激动地说不出话,只知道呆立在原地。
“派洛?”
“我早就认出你来了,姐姐,虽然你现在穿得像个士兵。但你一绕过那棵橡树我就认出你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迪尔德丽扔下长矛,扑向弟弟怀中。
“派洛!我以为你死了,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是什么奇迹让你活下来的?”
“我并没有活下来。”派洛回答。
他微笑着后退了一步,对迪尔德丽说。
“跟我来。”
两人一齐向树林深处走去。
“这是哪里?我是在做梦吗?”迪尔德丽走在派洛身旁问道。
“你现在在一群人的保护之下,而且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突然,迪尔德丽感觉自己好像身处一个时间和空间都在不停转动的地方,等她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她发现自己坐在派洛身旁,身边是一些衣着奢华的男男女女,所有人都围在一个巨大的篝火旁。这些人个个容颜姣好,举止文雅,有一些在低声说话,用的是一种奇怪的语言。还有一些正在听奇怪的音乐,而那音乐似乎是从他们身后的树林中发出的。迪尔德丽仔细观察这些人,发现其中的一些长相很古怪,像是半人半兽,还有一些比例正常的人,但是身材要么就像小孩,要么就像巨人。一个穿着鲜红色外衣的巨人微笑着看着迪尔德丽,她腼腆地点头致意,然后转向派洛。
“你跟我在一起没事的。”派洛安慰道。“我们可以说话,但是要小声点。别跟其他人说话,保持礼貌和谦恭,但是别有其他的举动。否则他们可能会让你离开这里到树林里去,那样你就永远逃不掉了。”
“这里是西堤国 (Sidh),对吧?”
派洛点点头。在很小的时候,迪尔德丽就曾遇见过这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人,他们在奥克里根封地上流浪。她的父亲也曾警告过她,千万不要和这些人说话,因为他们有着迷惑人的外表,这些人虽然看起来举止文雅,但是有一些却十分残酷无情。
“这个地方一直以来就让我又向往又害怕。”迪尔德丽对自己的弟弟轻声说。
“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和人类社会并不一样。”
“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派洛?”
派洛顿了一下,他看了看身边的人,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谈话,这才开口。
“水晶室被毁,加勒特掉进水中之后,我受了伤,但还是撑回了修道院。这还得感谢那位把我们送到斯塔法岛的老渔夫,科马克的人走了之后,这位善良勇敢的老人回到水晶室,想看看我们是不是还活着。我受了很重的伤,等回到修道院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托格朗也没有再出现在湖边,费安娜只得自己为我疗伤。”
“然后科马克的人又洗劫了修道院?”
“是的,就在我到这几周后,他们突然袭击了这里。”
“费安娜还活着吗?”
“嗯,她还活着,但是被抓起来了。”
“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事?”
“科马克袭击这里的时候,我想尽力反击,但是又受了伤,他们可能以为我死了。我听到了他们的交谈,这些人想把费安娜带到格拉斯哥城去,他们说费安娜是个女巫,要在那里审判费安娜。”
迪尔德丽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人群里的几个人突然安静下来,看着她皱起了眉头。
“你伤心的话会引起注意的。收起你的情绪。”派洛低声说,“夜晚的篝火是为了欢乐燃起的,他们在这里谈笑风生,聆听音乐。这里不允许伤心。”
那个先前看着迪尔德丽的红衣巨人也不再对她微笑了,他盯着迪尔德丽,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微笑,迪尔德丽,微笑,然后点头。”派洛提醒她。
迪尔德丽只得照做。那个人好像十分满意,但是还是盯着迪尔德丽不动。
她只好转向派洛。
“那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她问道。
“科马克和那些士兵离开马里湖之后,我仅剩一点力气,只好逃进了树林。我以前就和西堤国的一些人打过交道,他们不时地在两个时空里穿行。那时我快死了,他们中就有人来到我面前,将我带到这个世界,我在这里可以继续活下去。现在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我现在在这里也是这个原因吗?”
“不。你只能和我在这里待一阵儿,然后你就要回到你的世界里去。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绿皮书‘现在在科马克手里,你必须把它找回来。”
“我知道。这也是尼斯湖长老交给我的任务。费安娜也还活着,我还要把她也一起救出来才行。”
“上帝保佑你。”
“那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马上。”
就像是施了魔法一样,一瞬间,迪尔德丽发现自己拿着自己的长矛,正和派洛一起走在林间。太阳已经升了起来,音乐还在响着,但是好像是在很远的地方。
“从你来到我的世界开始,人类世界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了。”
“一个星期?可是我见到你还不到一个小时啊!”
“这个时空的时间和你的世界不一样。如果在这里迷了路,等你再走出去时外面的人可能已经从少年变成老人了。”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我的弟弟?”
“可能会吧。但是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我需要听听你的声音,我需要你帮助我。”
“我们现在不在一个时空里。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回到马里湖,你找到一扇门,穿过这扇门,我们就能再见面,但是我们也只能说一会儿话。”
“我怎么能找着那扇门呢?”
“最好是晚上,找那些看起来不寻常的小路,就像你之前走的那条,仔细倾听西堤国的乐声。”
“那我现在怎么回去呢?”
派洛指向不远处的一棵巨型橡树,橡树的一部分枝叶垂到地上,看起来像是一道月亮门。
“这个世界的人不喜欢看见有人离开他们的国家。这块石头可以保证你顺利地回到你的世界不受烦扰。你一走出这里,就把这块石头扔回来,把它扔回这边,我这边的人就会放你离开。如果你想自己收着这块石头,那接下来的时间,这边的人会不停地追踪你,直到把你永远带回这里。”
迪尔德丽接过石头,向派洛告别,眼睛里噙满泪水。
“大地之神宽恕和保佑了加勒特,他也会保佑你的。”他说道。
迪尔德丽走到橡树门旁,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她知道他们可能此生再也无法相见了。
“走吧!别忘了把石头扔回来。”
迪尔德丽穿过月亮门。一走出那扇门,原本明媚的天空立刻被阴郁的阴雨取代了。这边像是正午的样子,她刚要把石头扔回去,就发现那块石头闪闪发亮,变成了一块看起来价值连城的宝石。她盯着这石头看了一会儿,突然产生了把它据为己有的念头,但是她马上明白过来这是狡猾的西堤国人想出的招数。她毫不迟疑地把石头扔回身后,刹那间,一切都不见了,派洛、西堤国的橡树门全都消失在眼前。
即使是在城堡大厅听取参事意见的时候,奥斯加·麦克唐纳(Osgar MacDonald)也总是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他棕色的长袍一直垂到小腿肚,下面露出短粗的小腿。他身上披着一件老旧的皮毛斗篷,腰间若隐若现的是他随时带在身上的短剑。
麦克唐纳家族占据了苏格兰最重要的封地之一,他们家族的杜那威城堡(Dunaverty)坐落于阿盖尔半岛 (Argyll)西南端的悬崖之上,与爱尔兰海滨遥相呼应。这个地区长年受到维京人 (Vikings)的骚扰,奥斯加常常草木皆兵,几近病态地防御着自己封地周围的一切进出口。他的脸上刻有常年遭受海风吹拂的纹路,大半个脸上都覆盖着浓密的胡须,总让人觉得这是一个行为粗野的武夫,但是实际上他十分敬仰那些吟游诗人和音乐家。
傍晚的橙色光辉透过窗户照进大厅,炉膛里还燃着一簇火苗,奥斯加正襟危坐,正在和自己的兄弟卢阿格(Luag)和叔叔葛尔丹(Gordan)商讨事宜。
“这个老头是谁,这个叫尤里奇·德·内斯里(Ulrich de Neustrie)的人?”奥斯加用盖尔语问道。
“我只知道这个人很有钱,特别有钱。”卢阿格回答。
“我也听说过这个人。”葛尔丹接着说,“他是个巫师,他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但也是一个奸诈狡猾的厉害角色。”
“但是叔叔,你说的这些都是传言,没人证实过。”卢阿格说,“从我们观察到的情况来看,他只不过带了一个随从,我倒是没觉得一个老头和一个随从能对我们产生什么威胁。”
“你不能只看表面,我的侄子。”葛尔丹说道,“我听说过这个尤里奇·德·内斯里,他自由出入于法国、英格兰和西班牙国王的宫廷中,就好像在他自己家一样。”
“他来自哪里呢?”奥斯加一边听两人的对话,一边问。
“据我所知是布列塔尼 (Bretagne)。”葛尔丹回答。
“他现在住在哪里呢?”
“他的帐篷在我们封地的最南边,在达努山(Danu)那边。”
“你们确定这就是那个巫师?会不会只是一个同名的教徒,或者商人什么的……”
“我认出了他的旗子了。”葛尔丹说,“我们的亲戚大卫(David)曾在苏格兰国王的内廷里见过这个人,他的旗子是一轮弯月,天蓝色的背景,那时他的马车上插的就是这种旗子。”
“这个巫师还和这个男孩同乘一条船?叫什么名字来着,这个爱尔兰人?”
“诺莱格·费兹威廉。”
“费兹威廉,是诺曼人吧。你们觉得这个诺莱格和这个德·内斯里是一伙的吗?”奥斯加若有所思地问道。
“他和他的两个表兄都说没见过内斯里。”卢阿格回答。
“如果说他们真是奸细的话,那他们的伎俩也太差了点,他们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呢?”
“但是既然在我们的领地上,装作赶路的样子,就肯定有可疑之处。我们已经将他们拦截在北边了,还让他们前来面见你,承诺说你会给他们提供暂住的地方。”
“让他们进来吧。”
“不过,奥斯加,还有一件有些重要的事。”
“说。”
“这个诺莱格就是加勒特骑士的儿子。”卢阿格说。
“加勒特!就是那个水怪猎人!”奥斯加喊道。
“正是他”。
奥斯加抚着自己的胡须沉默了很久。卢阿格和葛尔丹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大人在想什么。
“我必须提醒你,我的侄子,亚历山大国王一直想要得到那些用水怪皮制成的外衣。”葛尔丹面无表情地对奥斯加说。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人身上带武器了吗?”
“当然。但是他们在来见你之前已经同意卸下武器了。”
“他们是说法语的吧,我想。”
“他们也说盖尔语。只有费兹威廉有诺曼血统,他的两个表兄是奥克里根家族的,他们是爱尔兰人。”
“那些神奇的水怪皮外衣,他们也穿在身上的吧?”
“没有,我开始也觉得很奇怪呢。”
“没有吗?那先让他们进来吧。”
诺莱格、安格斯和亚当向奥斯加致敬,此刻这个领主正用自己深黑色的双眸仔细盯着面前的三个年轻人。
“你们和这个尤里奇·德·内斯里是什么关系?”奥斯加用盖尔语问道。
“首先,我们其实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从爱尔兰海滨过来的时候也没有见过他。”诺莱格首先回答。
“在你们鬼鬼祟祟来到我的领土北边的时候,这个德·内斯里正好在南边扎营了,你们要不要解释一下怎么会这么巧合呢?”
“我们一登上陆地,就一路向北走,这位老人和他的随从一直远远跟着我们,直到我们走远。”诺莱格解释说。
“那你们要去哪呢?”
“我们本来打算去罗西莱城堡(Rothesay),在那里找一个住处。”
罗西莱城堡归一个名叫沃尔特·斯图尔(Walter Stuart)的诺曼领主所有。早在爱尔兰时,卡里克弗格斯城堡(le chateau de Carrickfergus)的主人塞尔林(Serlane)大人就给这位斯图尔大人写过信,希望他能收留这三个年轻人,并向他们提供住所和马匹。
“但是罗西莱城堡离这里还有至少一天的路程。”奥斯加说。
“是的,路程比我们预想的更久,也更难走。但是我们不会放弃的。”
“你们没有吃的,也没有马匹。”
“我们会在树林里休整。”安格斯没有耐心了。
“你们在我的树林里!是我的树林!”奥斯加大喊。
“我们没有别的目的。”诺莱格冷静地说。
“这个现在还不知道呢,不是吗?首先,你得告诉我一件事,年轻人。我们都听说了关于水怪皮外衣刀枪不入的事情,你父亲的事迹已经传遍四方了,可是你为什么没有穿上这神奇的外衣呢?”
“捕杀水怪和这笔水怪皮的交易让我父亲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我不会穿上这罪恶的外衣的。”诺莱格回答。
“原来是这样。”奥斯加对这个年轻人的大胆不羁很是震惊。
“你放心吧,奥斯加。我的表兄和我都只是想通过你的领地到罗西莱城堡去,我们只是路过这里。我们有一件重要的家事要办,要到遥远的北方土地上去。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向我们提供今晚的住处,以及一些马匹。”诺莱格坚定地说,他懒得再多说话。
“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住处,也可以提供马匹把你们送到北边去。”奥斯加说。
“非常感谢。”
“但是你们可能要先在我这待上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了。”
“你什么意思?”安格斯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个23岁的年轻人是三人中最大的,他本来就不情愿一直听从诺莱格的指令。
“我想你们对亚历山大二世和亨利三世这两个名字不会陌生吧?”奥斯加说。
三人都沉默了。
“他们一个是苏格兰国王,一个是英格兰国王。”奥斯加接着说,“两人都是诺曼血统,两人都对你父亲献给他们的水怪皮外衣感激涕零,诺莱格,他们一定愿意花很大的代价把你从我这里救出去的,你现在很值钱呢,我倒要用你大赚一笔了。”
“你这个小人!败类!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安格斯大喊,全然不顾奥斯加的手下已经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了。
“把他们三个关起来!”奥斯加大声命令道。
沉重的大门缓缓关上。这是一间潮湿难闻的牢房,安格斯在黏糊糊的地板上走了几步。
“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苏格兰冒险的开端了。”他自嘲道。
“闭嘴吧你。”他的弟弟打断了他的话。
“真希望咱们亲爱的表弟不要把我们考虑在他的下一步计划里。”
诺莱格什么也没说。
“嘿,你那些梦境和预见跟你说什么了,诺莱格大人?我倒要提醒你,你的未卜先知的能力可没有告诉你我们会被关在这么个鬼地方!”
“我们要再等等。”诺莱格低声说。
“等什么,请问?”
“等有人来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