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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穷鬼

“多做事,少说话,甚至不说话”这句话既可以作为小公务员的工作准则,又是莫泊桑为达到语言精练而采取的一种手段。“穷鬼”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无声的抗议比大喊大叫更具震撼力。

别看他又穷又残废,当初却也有过几天比较好过的日子。

十五岁那年,在通往瓦维尔的大道上,他的双腿被一辆大车碾断。从那以后,他便晃晃悠悠架着两根木拐在路旁那些农庄里窜来窜去要饭为生;因为架拐日久,两肩就高耸到耳边,脑袋也就好比夹在两座山峰的中间。

他本是比埃特村的本堂神父于万灵节的前夕,在一条沟里捡着的弃婴,因此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尼古拉·诸圣。他仗着大家的慈悲布施长大,没受过任何教育;村里的面包房老板为了逗笑取乐,请他喝了几杯烧酒,害他成了残废,从此他就变成个流浪汉,除了伸手求乞,不会干丝毫别的事。

从前,德·阿瓦里男爵夫人在紧挨府邸的农庄里,鸡窝旁边,给他留下一块铺着干草类似狗窝的地方,他可以在那里睡觉;饿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到了府邸厨下,总可以得到一块面包和一杯苹果酒。老太太还常常从门前台阶上,或从卧室的窗口丢给他几个铜子儿。现在老太太已经去世了。

在村子里,人们是不大给他东西吃的,人们太清楚他的为人了。四十年来,老看见他那披着破烂衣衫的残废身体架在两条木拐上面,从这家茅屋走到那家茅屋,人们早已感到厌烦。可是他呢,一点也不想走开,因为在地球上,除了这一个角落,除了他在里边苦挨岁月的三四个村落外,他并不认识别的地方。他自己限定了要饭的区域,他的习惯是不走出界外,所以他总也不会越出这个界限。

他不知道他所看到的树木后面是否还有世界。他心里也从不思索这个问题。那些乡下人老在自己的田边或沟旁遇见他,感到心烦,常常这样高声问他:

“为什么你不到别的村子去,老在这儿拐来拐去?”

他总是一言不答走了开去,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对陌生世界模糊的恐惧。穷人害怕的东西何止千百种:陌生的面孔,素不相识的人的斥骂和疑虑的眼光,大道上成对走着的宪兵,这一切都叫他害怕,他见了宪兵常常本能地钻进灌木丛中或躲到石子堆的后面。

当他远远望见阳光底下亮光闪闪的宪兵时,他的行动突然间变得特别敏捷,像猛兽躲藏时那样敏捷。他会从木拐上很快地出溜下来,跟一堆破烂布似的落在地下,把身子缩做一团,变得非常小,就好比缩在窝里的野兔一样紧挨着地皮趴着,那一身棕色的破衣服也跟土色不相上下,简直看不见他了。

其实,他从来也没有跟宪兵打过交道。可是这种恐惧和这种机警好像是他血液里天生带来的,好像是从他向未见过面的父母那里遗传下来的。

他没有藏身之处,没有家庭,没有茅屋,没有躲避风雨的地方。夏天他到处睡觉;冬天,他异常巧妙地溜进人家的谷仓或牛羊圈里睡觉。他总不等到人家发觉他的踪迹就先已离开。他知道从哪些窟窿可以钻进这些房子;因为操纵木拐,两臂变得强壮惊人,他仅仅凭着手腕的力量就能爬到收藏干草的顶楼里;遇到他挨家讨饭讨得足够吃的时候,他还会在那里接连待四五天不下来。

他尽管生活在人群中,却跟林中野兽一样,一个人也不认识,一个人也不爱,在那些乡下人中间只引起一种冷酷的轻蔑和无可奈何的反感。大家给他起个绰号叫“吊钟”,因为他在两根木棍当中摆来摆去,活像吊在木架中间的一口钟。

两天以来,他一点东西也没有下肚。现在没有人再给他吃的了。终于谁也不要他了。农妇们站在自己门口一看到他,就老远地喊道:

“你还不走开,你这个下流东西!不是三天前我刚给过你一块面包吗?”他于是架着木拐转过身去,走到旁边的人家,在那里他受到了同样的接待。

妇人们站在各人门口互相表示意见说:

“我们不能整年养着这个一事不做的懒汉啊。”可是这个懒汉每天都需要吃东西。

他已走遍了圣伊莱尔、瓦维尔和比埃特,没有讨得一个小钱或一块面包皮。现在只有图尔诺尔一处希望了,可是他得在大道上走两法里,肚子和衣袋一样空空如也,他感到累得再也不能挪动。

不过他还是出发了。

那时正是十二月,寒风在田地里刮着,在光秃秃的树枝间呼啸着;低暗的天空里云块飞驰,匆匆地不知要奔向何方。残废人慢慢地走着,很费力地一先一后移动着两支拐棍,一面用留下的一条弯曲的腿支着身子,这条腿的下端还留着一只畸形的脚,裹着一块破布。

他不时地在沟边坐下来休息几分钟。他的昏乱的、沉重的心灵里感到饥饿的悲哀。他只有一个念头:吃,可是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弄到吃的。

他在这条漫长的大路上奔波了三个钟头,后来居然看见村里的树木了,他于是加快了他的动作。

他遇见的第一个乡下人,当他张嘴向他乞求时,这样回答他:“你又来了,老主顾!这么说,我们永远没法躲开你了?”

“吊钟”只好走开。他挨门讨过去,大家都这样粗暴地对待他,任何东西也不给他就把他赶走。他又耐心又执拗,还是挨家求乞了一遍。一个铜子也没有讨到手。

他只好改道到村外各农庄去,于是在雨水泡软了的地上走来走去,疲倦得简直提不起他的木拐。到处人们总是把他赶出来。天气是这样一种又冷又愁惨的天气,人们遇到这种天气,心里便觉得凄凉,脾气变得容易激怒,心灵变得阴沉,既懒得伸手施舍东西,也懒得伸手援助别人。

等他走完了他所认识的几家人家,他便到希盖老板院子旁边,在一条长沟的角上倒下。他从钩上卸下来,这是别人的一种说法;其实就是把两根高木拐夹在胳膊下面,从上面出溜下来。他好久好久待着不动,受着饥饿的折磨,可是他太愚蠢,并不能深入了解到他那深不见底的穷困。

也不知他在那儿等待什么。我们心中是经常抱着毫无目的的期望的。在这个院子的角落里,寒风呼呼吹着,他等候着神秘的援助,这种援助,我们一直希望着上天或别人会给我们送来,既不问援助怎样来,为什么会来,也不问通过谁来,只是希望它来罢了。一群黑母鸡从他身旁经过,它们在这个哺养众生的大地上寻找食物。它们时时刻刻用嘴啄起一粒谷粒或是一条人们看不见的虫子,从容地、准确地继续搜寻着。

“吊钟”先是心里什么也不想地看着它们,后来忽然在肚里,而不是在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念头,不,仅仅是一种感觉,他感到如果用枯枝生上火,把这些动物弄一只过来烤熟,一定很好吃。

他丝毫没想到他这就要犯盗窃罪了。他抄起了手边的一块石头,他手很灵活,石头扔出去之后,一下子就把离他最近的那只鸡打死了。那个动物扇着翅膀侧着身子倒下去。别的鸡移动着细腿摇摇摆摆地跑开。“吊钟”重新架上了木拐,跟那些母鸡一样摇摇摆摆,走去拾他的猎获物。

他刚走到那个头上戴着血迹的小黑东西旁边,就觉得有人在他背上狠狠地推了一下,推得他木拐也脱了手,朝前滚了有十步远。希盖老板怒气冲冲地向这个小偷扑了过来,拼命地打他,又是拳打又是膝盖顶,在这个无力抵抗的残废人身上,像发了狂似的打起来,一个被人窃取了东西的乡下人打人总是这样狠的。

农庄里的长工们也出来了,帮着东家狠狠地揍这个乞丐。等他们打得累了,才把他从地下抓起来抬走,关到柴房里,一面派人去叫宪兵。

“吊钟”已是半死不活,躺在地下,流着血,饿得要命。先是黄昏来临了,继而是夜,继而是黎明。他始终也没吃东西。

快到正午的时候,宪兵出现了,他们预料对方会抵抗,因为希盖老板声称曾经受到穷鬼的攻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保护住自己,他们小心谨慎地把门打开。

小队长一声叱喝:“站起来!”

可是“吊钟”已不能动弹,他试着用木拐把自己支起来,但是没有成功。他们以为这个小偷在装假,在耍奸使坏,故意不肯起来,那两个武装的人于是毫不客气,抓住了他的肩膀,硬把他架在他的木拐上。

他感到非常恐惧,这是天生对黄色军用皮带的恐惧,是飞禽走兽遇见猎人时的恐惧,是老鼠遇见猫时的恐惧。他使出了超人的气力,竟能站稳了。

“走!”小队长说。他也真的走了起来。农庄上的人都看着他走。妇人们举着拳头威吓他,男人们嘲笑着,不住口地骂他。总算把他抓起来了!这一下可好了。

他夹在两个宪兵中间走了。有一股在绝望中产生的毅力支持着他,使他一直熬到黄昏。他的神志已经不清楚,他害怕得什么事也不明白了,因此自己究竟遭到了什么祸水也不知道。

路上遇见的人都停下来看他走过去,乡下人都低声说道:“一定是个贼!”

傍黑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区首府。他从来没到过这个地方。他确实不能想象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能想象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所有这一切可怕的、预料不到的事情,这些从未见过的面孔、新房屋都使他感觉到惊慌失措。

他一句话不说,因为他一点弄不清楚,所以他也无话可说。况且他已经有这么多年没跟任何人谈过话,差不多已经失去了使用语言的能力;他的思想也过于混乱,无法用话语表达出来。

他被关到镇上的监牢里。宪兵们想不到他会需要吃东西,就这样把他撂到第二天。

不过等到一清早,人们来审讯他的时候,却看见他已经死在地上。多么出人意料啊!

情境赏析

莫泊桑的《穷鬼》不以结构取胜,也得不到“欧·亨利式结尾”的快感,人物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按预定轨道自然展开,没有突变,没有传奇,“穷鬼”注定要离开这个世界,仅仅因为饥饿和一只鸡,这个流浪汉不能继续他的流浪之旅。然而他的死却让小说中的村民和警察们意想不到,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小说中有一句描写:“四十年来,他们总看见他拄着拐杖,拖着他那穿着破衣服的丑陋的身子,从一所破房子到另一所破房子。”这句话唤醒了我们童年的记忆,尤其是“穿着破衣服的丑陋的身子”,让我们记起了一幅幅熟悉的画面。

名家点评

莫泊桑的小说具有“形式的美感”和“鲜明的爱憎”,他之所以是天才,是因为他“不是按照他所希望看到的样子而是照事物本来的样子来看事物”,因而“就能揭发暴露事物,而且使得人们爱那值得爱的、恨那值得恨的事物。”

——(俄)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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