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发威之后的第二天清晨,自然有人去请克兰文医生过来。每当这种事情发生后,总是立刻有人去请他,而他总是发现,当他到达时,一个苍白、浑身颤抖的男孩正躺在床上,愠怒却仍然歇斯底里,时刻准备为一言半语而再次爆发抽泣。其实,克兰文医生害怕、反感这些棘手的出诊。这次,他远离了米瑟韦斯特庄园,一直到下午。
“他怎么了?”他到达时,十分恼怒地问莫得劳克太太。“总有一天,一场脾气就会让他自己的血管破裂。这个孩子是半疯的,太歇斯底里、放纵自我了。”
“那么,先生,”莫得劳克太太答道,“你看到他时,会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乏味的、苦脸的孩子,和他几乎一样的坏,可愣是迷住了他。她是怎么干的,无法形容。只有老天知道,她不好看,你几乎听不见她说话,可她干了我们所有人都不敢干的事。昨晚,她就像头小猫那样向他扑过去,跺着脚,让他停止尖叫,不知怎么就震住了他,他竟然就停了下来。今天下午--哦,先生,你过来看看。太难以置信了。”
克兰文医生走进他的病人的房间时,所见一幕着实让他震惊。莫得劳克太太打开房门时,他听到了笑声和絮絮的闲聊。柯林身穿休息长袍,挺直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图画书里的一幅图,冲着那个乏味的孩子说话,那一刻那孩子很难说得上是乏味,因为她的脸由于快乐而显得光彩照人。
“那些貌似长长的螺旋的蓝色--我们将会有很多,”柯林宣布道,“它们叫……”
“迪肯称它们是被养得大一些、鲜艳一些的飞燕草,”玛丽高声地说道,“已经有好多丛了。”
随后他们看到了克兰文医生,停了下来。玛丽随即变得异常安静,柯林则显得异常烦躁。
“很抱歉听说你昨晚病了,孩子。”克兰文医生捎带一丝紧张地说着。他是个极爱紧张的人。
“我现在好点了--不,好多了。”柯林回答道,很像个王爷。“过一两天,如果天气好,我要坐轮椅出去走走。想呼吸些新鲜空气。”
克兰文医生坐在他旁边,给他把脉,并好奇地看着他。“今天肯定是个好天,”他说,“你必须当心不要累着自己。”“新鲜的空气不会累着我的。”年轻的王爷说道。曾经有许多次,同是这个年轻的孩子曾愤怒地大声尖叫,极力坚称新鲜的空气会令他受凉,会要了他的命,因此医生多少觉得有些吃惊,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新鲜空气的。”他说道。“如果就我一个人,我会不喜欢的,”王爷回答道,“可我的表妹会和我一块儿出去的。”“自然还有护士?”克兰文医生建议道。
“不,我不想要护士。”如此的高贵,玛丽禁不住想起了那个年轻的土著王子,浑身上下镶满翡翠、钻石、珍珠的模样,他深色的小手上握有一大块红宝石,挥舞着双手,指挥用人们过来行额手礼,并接受他的命令。“我的表妹知道如何照顾我。和她在一起,我总觉得会好一些。昨晚她让我很舒服。我知道有个很强壮的男孩,要来推我的轮椅。”克兰文医生顿感警觉。如果这个倦累的、歇斯底里的孩子可能好起来的话,自己继承米瑟韦斯特庄园就变得绝无可能了;而他可不是个没有道德的人,他虽然软弱,可也不想让自己陷入真正的危险。
“这一定是个强壮、冷静的男孩,”他说道,“我肯定要对他有一点儿了解。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是迪肯。”玛丽突然开口道。她毫无道理地觉得每个认识牧尔的人都应该认识迪肯。她是对的。她看到瞬间克兰文医生的脸露出放松宽心的微笑。
“哦,迪肯,”他说道,“如果是迪肯的话,你是绝对安全的,他壮得像匹牧尔上的马驹。”
“并且他很可靠,”玛丽说道,“是约克郡忒可靠的小伙子。”她忘记了一直对柯林说着约克郡话。
“是迪肯教你的吧?”克兰文医生问道,并立刻笑了起来。“我把它当法语来学的,”玛丽十分冷漠地说道,“就像印度的一种土著方言。只有极聪明的人才能学会。我非常喜欢它,柯林也喜欢它。”“好的,好吧,”他说道,“假如它能让你开心,它对你也许就没有害处。昨晚你吃安眠药了吗?”“没有,”柯林回答道,“一开始我不想吃,后来玛丽让我安静了下来,她用很低的声音说着话,--关于春天溜进花园的,让我睡着了。”“听着很安神呀,”克兰文医生说道,并更加困惑不解了,斜着眼瞟着玛丽小姐,她正坐在凳子上,默默地盯着地毯,“你明显好多了,可是你一定要记住--”
“我不想记住,”话一下子被打断,小王爷重现了,“我记得当我一个人躺着,我开始浑身疼,想到的事情让我开始禁不住尖叫,因为我太憎恨那些事了。如果有什么地方能有医生让你忘记自己的病,不是记住它,我定会派人带他过来。”他挥着瘦弱的手,标有皇室徽记的红宝石真应该戴在他的手上。“表妹能让我好些,正是因为她能让我忘记它。”
“发飙”之后,克兰文医生从没待过这么短的时间,通常是他被迫不得不留很长时间,还要做许多事情。这天下午他没有给他开任何药,也没有留下任何嘱咐,避免遭遇任何冲突的场景。下楼时,他一直低着头沉思,在书房里,当他对莫得劳克太太说话时,她觉得这个人很困惑。
“先生,那么,”她试着问道,“你能相信吗?”“肯定这是个新动向。”医生说道,“但不可否认,情况肯定比原来好。”“我肯定苏珊·索尔比是对的--我确实肯定。”莫得劳克太太说道,“昨天,我去斯威特村时在她的农舍停了下来,聊了聊。她对我说:’哦,萨拉·安,她可能不是个好孩子,也可能不是个漂亮孩子,可她是个孩子,孩子都需要孩子。‘我们曾经是同学,苏珊·索尔比和我。”
“就我所知她是最好的病人护士,”克兰文医生说道,“一旦我看到她在某家农舍里,就知道很可能我可以救活我的病人。”
莫得劳克太太笑了。她非常喜欢苏珊·索尔比。“她自己有一套本事,苏珊,”她口若悬河地继续说道,“整个早上我都在想昨天她说的一件事。她说:’有一次孩子们打架后,我给了他们一点教训。我对他们说,我上学时,地理老师说地球的形状是橙子形的,我发现在我十岁前,这个橙子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拥有超过他自己的那块地。有时候好像地都不够分。可是如果你们不要,别人也不要,你就以为整个橙子都是自己的了,然而你将来会明白自己错了,并且不碰壁你是不会明白的。但孩子可以从孩子那里学到这些,‘她说道,’没有任何理由攥住整个橙子--连皮带瓤。如果你要去攥整个的,很有可能你连果核都得不到的,而且果核苦得都不能吃。‘”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克兰文医生说着穿上了外套。“是的,她说起话来有她自己的道道儿,”末了,莫得劳克太太非常舒心地说道,“有时候我也对她说过,’哦,苏珊,如果你是别的女人,说着这么一口宽扁的约克郡话,没准好些时候我不得不说,你真的称得上聪明。‘”
柯林那天晚上睡得很好,一次都没有醒来。早晨当他睁开眼睛时,他静静地在床上躺着,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因为他觉得有一种奇妙的舒服的感觉。醒来竟然是如此的美好,他转过身,奢侈地伸展四肢。这时柯林觉得捆住他的绳子仿佛被他自己松开了,紧绷的感觉没有了。他不晓得这是不是克兰文医生原本说的,他的神经放松后就得到了很好休息的状态。他不再躺在床上盯着墙祈祷自己能清醒,此刻他脑海里充满了昨天他和玛丽制订的计划,充满了花园的美景,充满了迪肯以及他的野生动物。有事情可考虑真是好呀。刚刚醒来不到十分钟,就听到走廊里传来了一路跑来的脚步声。玛丽小姐站在了门口,并且一眨眼就到了房间里,穿过房间跑到了他的床边,伴随着一股充满清新的清晨气息的新鲜空气。
“多好闻的树叶味道呀!你出去过了!你出去过了!”他高声地说道。她不停地在跑,头发散乱地被吹开着,新鲜的空气让她整个人都鲜亮了起来,脸蛋儿粉红,虽然他看不见。“真是太美好了!”她说着,速度太快,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你肯定没见过那么美丽的东西!来了!它来了!那天早晨,原本我以为它已经来了,可现在才开始来。它现在已经到这儿了!迪肯这么说的。它来了,春天!”
“来了吗?”柯林大声问道,虽然他对玛丽所说的一无所知,但仍觉得心怦怦地跳。他竟然从床上一下子坐了起来。“快打开窗户!”他又说,并笑出声来,一半是欢欣兴奋,一半是他自己激动的想象。“说不定我们能听到金喇叭!”就在他笑的当儿,玛丽一下跑到了窗边,又一下将窗户打开,清新、温柔、花香、鸟鸣一股脑儿涌入了房间。“这是新鲜的空气,”她说道,“躺下去,深呼吸。当初迪肯躺在牧尔上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他说他感觉它进到了血管里,让他强壮了起来,好似可以长命百岁。呼吸它,呼吸它。”
她仅仅在重复着迪肯告诉她的话,可是她捕捉到了柯林的想象力。
“长命百岁!它让他那么觉得吗?”他说。他按照她告诉的做,一遍又一遍地做深呼吸,直到觉得某种新鲜的、快乐的东西正在进入他的身体里。
玛丽又来到了他的床边。“许多植物正从地下蜂拥而出,”她急匆匆地说道,“花儿正在舒展开放,所有植物都有嫩芽,绿色如面纱般几乎覆盖了所有的灰色。小鸟们为它们的巢穴忙碌着,唯恐迟了,有些鸟甚至为争夺秘密花园里的地盘而打起来。还有富有灵气的玫瑰,一丛一丛的。小道上、林子里到处是樱草花,我们种下的种子也都冒出来了。迪肯带来了狐狸、乌鸦、松鼠,还有一只新出生的羊羔。”
随后她歇了口气。三天前,迪肯在牧尔的石楠丛里发现了这个新生羊羔,当时它躺在死去的妈妈旁边。这可不是迪肯发现的第一只丧母羊羔了,他知道该怎么办。他把羊羔裹在外套里带回农舍,让它躺在火边,给它喂热牛奶。它很柔软,有着一张可爱的、傻乎乎的娃娃脸,较之于身体,它的腿很长。迪肯把它抱在了怀里,口袋里揣着奶瓶,并带着一只松鼠穿过了牧尔来到了这里。玛丽坐在树下,羊羔一团柔软地蜷在玛丽的大腿上,让她觉得自己也充满着奇妙的欢愉。一只羊羔!一只新生羊羔正像婴儿般躺在她的大腿上!
她兴奋地形容着,柯林听着,不停地做着深呼吸,这时护士走了进来。当她看到打开着的窗户,略微一惊。在过去若干温暖的日子里,她一成不变地僵直地坐在这个房间里,因为她的病人确信打开窗户就会让人感冒。
“你确定你不冷吗?柯林少爷。”她询问道。“是的,不冷,”他回答道,“我在呼吸新鲜空气,它能让我强壮。
我要起来到沙发上吃早饭。表妹要和我一起吃。”护士掩住微笑离开,去叫早饭,而且是两份。她觉得仆人的大厅比起残疾人的卧室要有趣,并且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想听听楼上的新闻。关于不受欢迎的小隐士有很多笑话,厨师说:“他找到了他的主人,对他是有好处的。”大厅里的仆人已经厌倦了他一次次的发脾气,有家室的司膳长,不止一次地表达着他的观点:“那个残疾人不如好好地被藏起来。”
柯林坐到沙发上时,两份早饭已经放到了桌上,他用极为王爷式的态度向护士发表一个声明:
“一个男孩,一只狐狸,两只松鼠,还有一只新生羊羔,要在今天早上来看我。他们一来就要尽快被领到楼上来。”他说道,“不准你在仆人大厅里就开始和动物玩耍,不能把他们留在那里。我要他们也到这里来。”护士努力用咳嗽掩饰着,微微地喘了口气。
“好的,先生。”她答道。“我会告诉你你需要做什么的,”柯林追加道,并挥了挥手,“可以告诉玛莎领他们来。因为那个男孩是玛莎的弟弟,名叫迪肯,是个驯兽师。”“但愿那些动物不咬人,柯林少爷。”护士说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他是个驯兽师了,”柯林严肃地说,“驯兽师的动物是从不咬人的。”
“在印度有驯蛇师,”玛丽说道,“他们竟能把蛇头放到嘴里。”“我的天呀!”护士瑟瑟发抖道。伴随着早晨的新鲜空气,他们吃着早饭。柯林的早饭吃得很好,玛丽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你会慢慢长胖的,就跟我一样。”她说道,“在印度的时候我从来不愿吃早饭,可现在我总想吃早饭。”“今早我就想吃,”柯林说,“可能是新鲜空气的缘故。你认为迪肯什么时候能来?”没过多久,大概也就十分钟之后,玛丽伸出了手--他来了。“听!”她说道,“你听到’哇‘的一声没有?”柯林马上去听,听到了,在室内听起来像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声音,沙哑的“哇--哇”声。“是的。”他回答道。
“那是煤灰的声音。”玛丽说道,“你再听,听到一声’咩‘了没有--很细小的一声?”
“噢,是的!”柯林大声说道,脸红了起来。“肯定是那只新生的羊羔,”玛丽说道,“它来了。”
迪肯穿的牧尔靴子又厚又笨,尽管他竭力放轻脚步,可当他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时,依然发出砰砰的声响。玛丽和柯林听着他不断向前、向前,直到穿过挂有挂毯的门,踏上了直通柯林房间的走廊,上面铺着柔软的地毯。
“假如您允许,先生,”玛莎一边开门一边通报道,“假如您允许,先生,这是迪肯和他的小动物们。”
迪肯进来了,带着他那好看的微笑。新生的羊羔在他的怀里,红色的小狐狸在他身旁轻快地慢跑着。坚果坐在他左肩上,而煤灰则在右肩上,果壳的头和爪子则从他的外套口袋里探出来。柯林慢慢地坐了起来,瞪着眼--如同他初见玛丽时那样,但这次是惊奇和快乐的凝视。事实是,他虽然曾经听说过了很多,但对这个男孩他却没有一丝的概念--这个男孩会是什么样?他的狐狸、乌鸦、松鼠、羊羔和他会亲近友爱到什么程度?他们看似几乎成了他的一部分。柯林有生以来从没和任何一个男孩说过话。他被自己内心的快乐和好奇所淹没,都没有想起开口。
可是迪肯丝毫不觉得害羞和别扭。他和乌鸦在第一次见面时,乌鸦并不懂他的语言,只是瞪着他不说话,而他并没有因此而困窘。生灵们在熟悉你之前总是那样的。走到柯林的沙发那里,他静静地把新生的羊羔放在了柯林的大腿上,小东西马上转向了温暖的丝绒长袍,开始拼命用鼻子往里拱啊拱的,用有着卷发的厚实脑袋往侧面顶撞着,并带着细微的不耐烦。当然这时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忍得住不说话的。
“它在干什么呀?”柯林大声问道,“它想要什么呢?”“它想要妈妈,”迪肯说道,笑声越来越大,“我在它饿着的时候来带给你看,因为我知道你愿意看它被喂食。”他在沙发旁边跪了下来,从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奶瓶。“来啊,小东西,”他说道,用棕色的手轻轻地搬过小小的卷毛脑袋,“如果你让它饿一点,你就能享受更多的乐趣。”他把瓶子的橡皮头塞入羊羔拱动的嘴里,“对了。”羊羔狂喜起来,狼吞虎咽地吮吸着。
这之后,就没人再说话了。等到羊羔睡着了,柯林的问题冒了出来,而迪肯愿意全部回答。他告诉他们,三天前的清晨,当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候,他是如何发现的这只羊羔。他站在牧尔上听百灵鸟唱歌,看着它盘旋着升上天空,直到成为碧空中的小黑点。
“如果不听着它的歌声,就会几乎跟丢它,我奇怪地想,眼看着马上就要从世界上消失了,人怎么还能听到它--就在那时我听到了别的什么声音,远远地在石楠丛里。是微弱的一声’咩‘,我知道是只新生羊羔饿了,一般情况它是不会饿的,除非它已经没有了妈妈,于是我立刻去找寻。啊!真是一通好找呀。在石楠丛里我进了出,出了进,一圈又一圈,似乎总是在转错弯。不过,最后我还是看到了牧尔顶岩石上有一点白,我攀爬了上去,发现小东西又冷又饿,已经快奄奄一息了。”
在他们说话的当口,煤灰悄没声地从大开的窗户中飞进飞出,呱呱地评论着景色,同时坚果和果壳跑到外面的大树上,沿着树干上下跑动着,窥探着树枝。队长在迪肯身旁蜷缩着身子,而迪肯出于偏爱坐在了石楠地毯上。
他们看着有关花园的图画书,迪肯知道所有花的俗名,并且能准确无误地知晓哪种花已经在秘密花园中生长着。
“我不会读那个名字,”他一边说着一边指着一个下面写着“聚汤花属植物”的图画,“我们称它为耧斗菜,那边的那个叫狮子花,两种花都是在篱笆里野长的,但其中一种是花,更大、更漂亮。在花园里有一大丛的耧斗菜。等到它们开花的时候,会如同满满一花床的蓝白蝴蝶一般扇动着翅膀。”
“我要去看它们,”柯林喊道,“我要去看它们!”“没错,恁一定要,”玛丽非常认真地说道,“恁一定不能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