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洒进秘密花园里有一星期的时间了。秘密花园是玛丽对它的称呼。她喜爱这个名字,更加喜爱那种感觉:美丽的老墙将她包围起来,没人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好似被关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童话世界。她看过的几本书全是童话故事,其中有的故事里提到过秘密花园。有时候人在里头睡上一个世纪,她觉得实在可笑。她并不嗜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米瑟韦斯特庄园的日子里,她一天比一天清醒。她逐渐爱上了在户外的生活,她不再讨厌风,反而很享受它。她跑得比以前更快了,更远了,还能一口气跳绳跳一百个。秘密花园里的球根们一定非常惊讶。它们的周围被开辟出了如此干净的空地,它们需要的呼吸空间都能保证了,真的,如果玛丽能知道的话,它们的兴致会在黑暗的土里变得更高,玛丽也会为此更为起劲地干着活儿。阳光可以照射到它们,温暖着它们,雨水落下时能够直接抵达它们,它们渐渐变得生机勃勃。
玛丽是个奇特、有毅力的小女孩,现在这件引起她兴趣的事可以体现出她的毅力来了,她是真的被吸引了。她劳作着,挖掘着,奋力拔出杂草,她不断地在劳动中收获乐趣,却不是感觉疲惫。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极具魅力的玩耍。她发现更多的灰绿色小芽冒了出来,这令她喜出望外。它们好像到处都在涌现,每天她都能发现新的小不点儿,有些小得刚刚够勉强从泥土中探出头来窥视。它们的数量如此之多,她想起了玛莎所说的“成千上万的雪花莲”,和球根是怎么延伸播种出新生命的事情。这些球根被遗弃在这儿已有十年时间了,也许它们已经像雪莲一样播撒了成千上万的种子。她思考它们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显示出它们自己是花。有时她停止挖掘,看着花园,用力想象这里将会是什么样子,成千上万可爱的花朵在这里绽放着。
在那一周的时间里,她和本开始亲密起来。她有几次从他身边突然冒出,好像是从地下钻出来似的。事实上是,她害怕他看到自己过来,就会拿起工具走开,所以她总是尽可能偷偷地向他走去。但是,其实,他并不像起初那样反感她了。
玛丽很想和这个老头儿做个伴儿,所以悄悄地取悦于他。同时,她也比以前更讲礼貌了。她第一次见到他,是用对一个印度土著的态度和他讲话的,她那时不知道一个古怪、坚定的约克郡人是不会向主人行额手礼的,也不知道要接受命令去做事。
“你好像知更鸟,”一天清晨他抬头见到她就站在身边,对她说道,“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你,你会从哪里来。”
“它现在可是我的朋友。”玛丽说道。
“这真像它,”本厉声说道,“讨好女性,虚荣轻浮。为了炫耀尾巴上的毛,它没有不能干的事。它腹中填满了骄傲,就好似蛋里填满了肉。”
他并不多说话,有时甚至不去回答玛丽的问题,只嘟囔一声,但是今天早晨他说的比平常多得多。他站起身来,把一只穿着钉靴的脚放在了铁锹上,仔细地瞧她。
“你来这儿多长时间了?”他突然问道。
“大概有一个月的样子。”她回答道。“你发生了不小的改变,”他说道,“你比刚来的时候胖了,也不那么黄了。你刚来这个花园的时候简直像只拔过毛的乌鸦。我想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比这更丑、更酸的娃娃脸了。”
玛丽并不虚荣,因为她从没想过她的样子,所以她并不怎么生气。“我知道我胖了,”她说道,“我的袜子紧了,过去都是松的。本,知更鸟来了。”
那边,知更鸟真的飞来了,她感觉它比任何时候都美丽。它的红马甲光滑得如同缎子一般,它玩弄着自己的翅膀和尾巴,歪着脑袋,跳来跳去,摆出各种活泼优雅的姿态,好像要让本钦慕一般。但是本一直态度冷漠。
“哦,这就是你的艺术!”他说道,“在找到更好的人选之前,你只能拿我将就些时候。这两星期来你一直在卖弄你的红马甲,梳理你的羽毛。我清楚你要做什么。你想要讨好那个冒失的年轻女性,向她吹嘘自己是米瑟牧尔上的头号精致的公知更鸟,做好准备要跟其他所有公知更鸟打架。”
“啊!瞧瞧它!”玛丽惊呼道。知更鸟正兴致勃勃地去施展它的魅力、大胆地冒险。它跳得离本越来越近,越来越专注地盯着他看。它飞上了最近的茶藨丛,歪歪头,开始对他唱一首歌。
“你以为你这么做就能让我不说了,”本说道,皱起眉来,玛丽认为他肯定想努力不要让自己露出愉悦来,“你认为没有谁会站出来反对你--没错,你就是这么认为的。”
知更鸟伸展开了双翅--玛丽简直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它飞上了本的铁锹柄,停在了顶端。老人的脸随之逐渐展露出了另一种表情。他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好似不敢喘气--好似即使给他整个世界,他也不会为之稍微动一下,以免他的知更鸟忽然飞走。他完全是在耳语般自言自语。
“好吧,我被下咒了!”他说得那么轻柔,似乎他说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话。“你真的知道怎么收买人--你的确知道!你标致得不像人间之物,你太懂事了。”
他纹丝不动地立着--几乎没法吸气--直至知更鸟拍打了一下翅膀,飞走了。之后他一直站着怔怔地看着铁锹柄,似乎里头有魔力,后来他才开始继续挖地,几分钟没吭声。
可他时不时地微微咧嘴一笑,这让玛丽不害怕对他讲话了。“你有属于自己的花园吗?”她问道。“没有。我是单身,现在和马丁住在大门口。”“要是你有一个自己的花园,”玛丽说道,“你会种些什么呢?”“卷心菜、洋芋和洋葱。”“但这是个花园哎,”玛丽追问道,“你准备种些什么?”“球根和一些好闻的东西--应该是以玫瑰为主。”玛丽双眼一亮。
“你喜欢玫瑰?”她问道。本把连根拔出的一棵杂草扔到了一边,才开始回答。“对,没错,我喜欢。我认识一位年轻的女士,我是她的花匠。她有很多的玫瑰,她爱它们像爱孩子一样--或者像爱知更鸟一样。我见过她弯下腰去亲吻玫瑰花。”他逐渐拔出了另一棵杂草,对着它皱眉,“这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她现在在哪儿?”玛丽饶有兴趣地问道。“天堂,”他回答道,将铁锹强行深深地插入土壤,“按惯常的说法。”
“那玫瑰后来呢?”玛丽追问道,兴趣更浓。
“它们自生自灭了。”玛丽变得十分激动。
“它们都死了?玫瑰自己就会死吗?”她冒险问道。“哦,我曾经很喜爱它们--我喜欢她--她喜爱它们,”本很不情愿地承认,“一年中有一两次,我会去做一点……修剪,在根的四周松松土。它们简直长疯了,因为种在了肥土里,所以有些存活下来了。”
“它们没长叶子,又灰、又褐、又干的,你怎么判断它们是死是活?”玛丽好奇地问道。
“等春天一到--等阳光照进雨水里,雨水落进阳光里,之后你就明白了。”
“具体到底要怎么做--怎么做?”玛丽喊道,忘记了礼貌和小心。“沿着细枝和枝条观察,如果你见到有些地方有一点儿褐色的小包鼓起,你就在春雨之后再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他骤然停住了,好奇地盯着她迫切的脸,问:“怎么你突然对玫瑰这么关心?”他等待回答。玛丽感到脸色发烫。她很害怕回答。“这--我是想玩那个--那个我有一个自己的花园,”她结结巴巴地回答,“我--在这儿没有任何事情可做。我没有玩具--也没有人陪我玩。”
“哦,”本一边缓缓地说道,一边看着她,“的确如此。你没有。”他的口气很奇怪,以至于玛丽怀疑他是否是有些可怜她。她从没有可怜过自己,她仅仅是厌倦、不顺心,因为她讨厌的人和事。可是现在看来世界在变,变好了。要是没人发现秘密花园的话,她就能一直自得其乐下去。
她又和他待了不到一刻钟,请教了所有她敢问的问题。他回答了所有问题,用他古怪的声调,他看起来并不是真的不顺心,所以没有捡起铁锹离开她。当她要离开的时候,他说了一些关于玫瑰花的话,这让她想起了他说的自己曾经挚爱过的那些玫瑰。
“你准备去看那些玫瑰了吗?”她问道。“今年没去。我的风湿让关节痛得僵硬得不行了。”他用古怪的声调嘟囔着说,非常突兀,他好像对玛丽大为恼怒,尽管她看不出来他为何要生气。“听着!”他大声吼道,“你别问这么多,我遇到的小孩里数你问题最多。一边玩儿去,今天我跟你说够了。”他的语气十分严厉,她明白没法再待下去了。她顺着外侧走道慢慢边跳绳边走着,反复地琢磨着他。玛丽心想,说来奇怪,他身上似乎有另外什么东西令她喜欢,无论他多乖戾。她喜欢上本了。没错,她的确喜欢他。她总是努力想让他和自己说话。并且她开始坚信他了解世间一切关于花草的事。
秘密花园外四周蜿蜒着一条带月桂篱笆的小道,尽头是一道门,那道门通向远处的一个树林。她觉得没准能顺着这条小径溜出去,看看树林里有没有四处乱窜的兔子。她很享受跳绳这项运动,当她到达了那道小门,她打开门穿了过去,突然她听到了一道低沉的、奇特的哨声,她想找出那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那真是一件怪事。她停下来看,却几乎停止了呼吸。一个男孩子正坐在树下,背倚大树,吹奏着一个粗糙的木笛。他的模样很快乐,看上去大概十二岁左右的样子。他看起来很干净,鼻子翘着,脸色深红得像罂粟花一般。玛丽从没有在男生的脸上看到过如此浑圆又湛蓝的眼睛。在他倚着的树干上,攀附着一只棕色的小松鼠,正在观察着他,旁边的灌木丛后面,一只公野鸡正伸着它的脖子优美地探看,离他很近的地方有两只兔子坐了起来,鼻子一翕一动地吸气--看起来,它们居然都被他吸引而靠近他,聆听着他的笛子发出的奇怪的低声呼唤。
当他见到玛丽,便伸出手,对她讲话,声音低得好像和他的笛声一样。“别动,”他说道,“会吓走它们的。”玛丽一动不动。他停止吹笛,从地上站起来,动作慢得几乎看不出来他在动。最后他站起身来后,松鼠蹿入了上面的枝叶里,野鸡缩回了头,兔子四腿着地,跳开了,但是它们丝毫没显出畏惧来。
“我是迪肯。”男孩自我介绍道,“我知道你就是玛丽小姐。”此时玛丽意识到不知为何从一开始她好像就已经知道他是迪肯了。还有谁能像印度土著迷惑蛇一般迷惑兔子、松鼠和野鸡呢?他有着宽宽的、弯弯的红嘴唇,他的微笑在脸上荡漾。
“我需要慢慢地站起来,”他解释道,“因为你如果做了个快动作,会惊吓到它们。野生动物在身旁,身体移动要慢,说话声音要低。”
他和她说话的样子不像他们从未谋面,反倒像多年的老友。玛丽完全不了解男生,她对他说话有些僵硬,因为她感觉很害羞。
“你收到了玛莎的信吗?”她问道。他点了点头,玛丽看到了他红褐色的卷发:“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他捡起了地上的东西,正是他吹笛时放在他身边的东西。“我带来了园艺工具。这里有一把小铲子、叉子、耙子以及锄头。哦!
都是非常棒的。还有把泥刀。我买其他种子的时候,女店员还送了我一包白罂粟跟一包蓝色飞燕草种子。”
“能给我看看种子吗?”玛丽说道。她好希望自己说话能像他一样。他说起来快速又轻易。听起来似乎是他很喜欢她,完全不在意玛丽会不喜欢他,虽说他只是个普通的牧尔小男孩,穿着带补丁的衣服,眉目含笑,头发粗糙棕红。
“我们坐在这根圆木头上看花籽吧。”她说道。
他们坐了下来,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粗笨的小牛皮纸袋。他解开了绳子,里面有好几个整齐的小袋子,每个上面都有一个花的图案。
“我买了很多木樨花和罂粟花,”他说道,“木樨花是能生长的东西里闻着最香的,无论你把它们撒到哪儿它们都会生长,罂粟也是一样。只要你对着它们吹口哨,它们就可以开花,它们漂亮极了。”
他停了下来,很快转过头来,他像罂粟一样深红的脸色亮了起来。“正在呼唤我们的知更鸟在哪儿?”他说道。短啼是从冬青丛里发出来的,猩红的浆果异常鲜亮,玛丽认为她知道那是谁。
“它真的是在叫我们?”她问道。“没错,”迪肯说道,好像这是世间最寻常的事,“它在叫它的一个朋友。是在说‘我在这里。看看我。我想跟你聊聊天’。它就在灌木丛里。那么它是谁?”
“它是本的朋友,但是我想它也认识我。”玛丽回答道。“没错,它认得你,”迪肯继续低声说道,“并且它很喜欢你。它已把你当成自己人了。它立刻就会告诉我关于你的全部。”他靠近了那丛灌木,动作缓慢,就像玛丽之前注意到的那样,之后他发出一声和知更鸟自己的啭音相差无几的声音。知更鸟留意地听了几秒钟,之后回应他,犹如在回答一个问题。
“没错,它就是你的朋友。”迪肯轻声暗笑道。“你说它是我的朋友?”玛丽急切地问道。她真的非常想知道。“你认为它真的喜欢我吗?”“它如果不喜欢你就绝不会靠近你,”迪肯回答道,“鸟儿是挑人的,知更鸟蔑视起一个人来会比人类更厉害。看吧,它在讨好你。‘你看见了一个家伙吗?’它正在说。”
看起来这一定是真的。知更鸟一边在灌木丛上跳着蹦着,一边侧着身走,啭鸣着,歪着头。“你理解鸟儿说的所有内容吗?”玛丽问道。
迪肯的笑在脸上伸展开来,直至他只剩下了一张宽宽的、弯弯的红嘴唇,他揉了揉他粗糙的头发。
“我想我是知道的,他们都觉得我知道,”他说道,“我在牧尔上同它们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我见到过它们破壳出来,长羽毛,学飞行,开始唱歌,直至我感觉自己也成为了它们中的一个。有时候我感觉自己也许就是只鸟儿,或者是狐狸、兔子、松鼠,甚至是一只甲壳虫,只是我自己并不知道而已。”
他笑了起来,回到了圆木上,重新开始介绍花籽们。他给她讲解它们开花时是什么样子的,教她怎么栽种它们,照料它们,如何给它们施肥、浇水。
“你看,”他忽然说道,“我可以帮你种上这些花。你的花园在哪儿?”玛丽纤细的小手忽然在大腿上紧攥成了一团。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她沉默了整整一分钟。她从来没有想到会这样。她感觉十分倒霉。她感到自己脸红了又变白。
“你有一个花园,是吧?”迪肯说道。她的脸再次红了又变白。迪肯看着她的脸色变化这么快,却依然不发一言,他开始感到迷惑了。“他们不肯给你花园?”他问道,“你还没得到它吗?”她的双手攥得更紧,眼睛看着他。
“我一点儿都不了解男生,”她慢慢地说道,“你能帮我保守一个秘密吗,如果我告诉你的话?这是一个非常大的秘密。如果被人发现的话,我就不知该怎么办了。我相信我肯定会死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得特别凶狠。
迪肯更加迷惑了,用手再次揉着满脑袋粗糙的头发,不过他脾气很好地回答道:
“我一直都保守着秘密,”他说道,“如果我没法对其他兄弟保守秘密,那些狐狸幼崽的秘密,鸟儿的巢,野生动物的洞穴,牧尔上动物们的安全就没有了。没错,我能保守秘密。”
玛丽小姐并不想这样,但是她确实伸出了手抓紧了他的袖子。“我偷了一个花园,”她语速很快,“它并不是我的。它不属于任何人。没人要它,没人在乎它,甚至没人进去过。可能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已经死了。但我不知道。”
她慢慢觉得发热,感觉心里和曾几何时一样的乖戾。“但是我不管,我不管!没人能将它从我这儿抢走,只有我在乎它,他们不。他们让它死,任它自己被锁起来。”她满腔怒火地说完了,双手捂在脸上,放声大哭--可怜的小玛丽。
迪肯好奇的蓝眼睛变得越发圆了。“哦--哦--哦!”他说道,逐渐拖出了一声惊叹,既是惊奇也表示同情。
“我没事可干,”玛丽说道,“我一无所有。是我自己发现了它,是我自己进到它里面。我只不过就和那只知更鸟一样,他们是不会把花园从知更鸟那里抢走的。”
“它在哪儿?”迪肯放低声音问道。玛丽立刻从圆木上站起身来。她清楚自己又感到了乖戾,并且顽固不化,可是她毫不在乎。她傲慢,保持着印度做派,同时感到愤怒而悲伤。“请跟我来,我带你去看。”她说道。她领着他绕着月桂小径,来到常青藤浓密的走道。迪肯跟着她,脸上挂着一副近乎同情的奇异表情。他觉得自己是被领去看一只陌生鸟儿的巢穴,所以动作必须轻柔。当她向墙抬起脚步,撩起垂拂的常春藤,他惊得一动。那儿有一道门,玛丽缓缓将其推开,他们一起走进去,之后玛丽挑衅地朝他挥了挥手。
“就是这里。”她说道,“它是一个秘密花园,我是这世界上唯一希望让它活着的人。”
迪肯对着它一次次地环顾,又一次次地环顾。“哦!”他几乎在耳语,“这真是个奇特又美丽的地方!我好像是一个人在做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