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开车离开了父母家,逃离外婆摔得淤青的身体,逃离撞得扭曲的轮椅,逃离从泰瑞口中说出的那些可怕事实。他不知道自己能到哪里去,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再回格兰娜的公寓和镇上了。他不愿意再见任何人,也不愿意再跟任何人说话。
他以全身的力量死死抵着大脑里一扇禁闭的大门:门外是泰瑞和李·图尔诺,他们百般尝试,想闯进伊格的思绪,而伊格拼尽全力抵抗着,不让他们进来。如果他们最终闯了进来,伊格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他不确定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
伊格开车行驶在并不宽阔却绿树成荫的州际公路上,经过了一片又一片开阔的牧场,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忽明忽暗的隧道。伊格看到一辆购物车倒在公路边的水沟里,他想不通一辆空空的购物车怎么会出现在荒郊野地之中。这似乎说明,人们往往不能想象自己抛弃的一样东西会遭到别人怎样的残忍对待。伊格本身就是个例子。那晚他因为一时的孩子气、一时的自以为是、一时的气愤而抛下了玛丽安--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知己--独自走了。是他导致了惨剧的发生。
伊格想起了十年前他坐着购物车冲下埃维克尼维尔小径时的情景。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摸了摸鼻子,那次鼻梁被撞断的地方,如今依然轻微凹陷。忽然,伊格脑子里闪现出另一幅画面:他的祖母乘着轮椅顺着房子前面的斜坡飞快地滑下去,大大的橡胶车轮碾压着斜坡上的草皮,留下了一串车辙。伊格想知道,当车最终撞上山脚的篱笆时,她会摔断哪个部位。伊格希望是脖子。维拉说过,她宁愿去死也不愿意见到伊格,伊格只不过是帮她实现愿望罢了--他还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孝顺的外孙呢。如果维拉真死了,伊格倒觉得是个不错的开端。不过,之后还有更多事情要做。
他感到胃有点痉挛,他以为是情绪低落、心里烦躁造成的,并没有在意。直到肚子咕咕直叫,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是饿了。他努力思索着去什么地方弄点吃的才能尽量不碰见人,就在这时,他看见培特烤肉馆从车身左边一闪而过。
就是在那里,伊格和玛丽安共享了最后一次晚餐。从那以后,伊格就再也没来过这个地方。他觉得这里应该不欢迎他,可越是这样想,他越想进去吃点东西。于是他开车进了停车场。
午饭时间刚过,就餐的人潮已经退去,而且离人们下班后过来喝一杯也还有一段时间,所以这会儿烤肉馆的顾客不多。停车场里稀稀落落地停着几辆车,伊格猜想,这一定是那些酒鬼的。烤肉馆门前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
烤翅10美分/个,百威啤酒2美元/罐。
周四女士之夜,美女如云。
欢迎吉迪恩的男士前来捧场!
伊格站在车旁,身后的太阳将他长长的影子投在肮脏的土路上:一个人形的黑色剪影,一对角从头部刺出,角的尖端正冲着培特烤肉馆的红色大门。
伊格走进烤肉馆的时候,玛丽安已经到了。虽然餐馆里面挤满了来看棒球比赛的大学生,但伊格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她。她坐在老地方,面朝伊格。一见到玛丽安--特别是在久别重逢的时刻--伊格就会不自主地想到自己赤裸裸的身体。伊格已经有三个礼拜没见到玛丽安了,而且过了今夜,他们得等到圣诞节时才能再见到彼此。不过,今晚他们倒是可以来一杯鲜虾盅、喝点啤酒,然后在玛丽安清凉、干净的床上尽情享乐一番。玛丽安的父母去温尼帕索基湖野营去了,不会有人打扰他们甜蜜的二人世界。想到这幅场景,伊格有些口干舌燥,身体里似乎出现了两个自己:一个觉得他们根本没必要在烤肉馆里吃饭浪费时间,另一个却认为不要急于一时,要慢慢享受这美妙的一夜。
伊格和玛丽安之间有那么多话要说。玛丽安一脸焦虑,伊格不用猜也知道为什么。明天,他就要乘坐十一点四十五分的英国航空公司的飞机飞往英国,去伦敦的大赦国际工作半年。如此一来,他们要隔洋相望整整半年。他们以前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
每当玛丽安不安、焦虑的时侯,伊格一眼就能看出来。伊格了解她所有的表现--她整个人会缩到一边,不断用手捋着餐巾纸、她的裙角或是伊格的领带,好像只要抚平这些东西上的褶皱,他们两人通往未来安定生活的道路也会跟着变得平坦了。玛丽安一脸正经,没有一丝笑容。每次看到她这副模样,伊格都觉得她像一个穿着母亲衣服的小姑娘,样子十分滑稽好笑,所以他总是没法正经地对待玛丽安的严肃。
在伊格看来,玛丽安没有理由如此焦虑。当初,要不是玛丽安一再敦促,他或许不会接受这份在伦敦的工作。是玛丽安告诉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百般劝导,最后让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份工作。玛丽安还跟他说试着工作半年也没坏处,如果他实在不喜欢这份工作,半年后回来就好了。其实,伊格不可能不喜欢这份工作,这正是他一直想要的事业,这一点,他和玛丽安心里都清楚。伊格觉得,如果他喜欢这份工作--他一定会喜欢的--而且想留在英国的话,玛丽安会追随他去英国,因为哈佛大学和英国的帝国理工学院有交流生项目,而玛丽安的导师谢尔比·克拉克恰好是项目负责人,所以玛丽安入选这个项目不成问题。那样的话,他们就可以在伦敦找套公寓住下来,玛丽安会穿着平底裤给自己端上茶水点心,之后他们可以共赴云雨。伊格觉得自己的设想实在是太完美了。他之所以用了“平底裤”而没用“内裤”,是因为他觉得“平底裤”远比“内裤”更能激起性欲。所以伊格最终接受了大赦国际的工作,去纽约市参加了一个为期三周的新员工暑期集训。现在他回来了看到玛丽安又在捋平东西,他并不觉得奇怪,他能理解玛丽安的焦虑。
伊格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玛丽安面前。坐下之前,他弯下腰隔着桌子去吻玛丽安。玛丽安没有抬头,伊格只好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玛丽安面前放着一个酒杯,里面的马提尼已经喝光了。服务员过来的时候,她给自己又点了一杯马提尼,给伊格点了一杯啤酒。伊格出神地看着玛丽安:她面容姣好,颈部曲线无比柔美,一头秀发在昏黄的灯光下闪耀着光泽。起初,伊格心不在焉地听着玛丽安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当玛丽安告诉伊格他应该把在英国的这段时间看做他们关系的一个休整期时,伊格才开始认真地听她讲话。不过,伊格以为她那样说只是为了活跃气氛。直到玛丽安谈起她觉得两人或许应该尝试着与其他人交往一下会比较好时,伊格才意识到玛丽安刚才说的一切都是认真的。
“脱光衣服交往?”伊格问。
“无所谓,随便你。”玛丽安回答,她拿起酒杯,一口气喝掉了半杯马提尼。
然而,比起玛丽安刚刚说过的话,她喝酒的样子让伊格有种更不祥的感觉。他觉得玛丽安像是在借酒壮胆,毕竟自己来之前她已经喝了至少一杯,甚至是两杯马提尼了。
“你怕这几个月我会耐不住寂寞?”伊格问玛丽安,想接下来拿手淫开个玩笑,可笑话刚讲到一半,他就停住了。他感到自己的气息卡在喉头,再也说不出一句笑话。
“伊格,我不想现在就开始担心接下来的几个月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两个都不知道几个月后你我会有什么变化,我不想让你觉得半年之后一定要回来跟我团聚,或者我非要去英国交流不可。我们只管现在,不要去想以后。要不我换个方式说吧,到现在为止你交往过几个女孩?”
伊格呆呆地注视着玛丽安。以前,他不止一次地见过玛丽安这副眉头紧锁、全神贯注的样子,但从未像这次一样感到恐惧。
“你心里明白。”伊格说。
“就只有我一个。你知道吗,如今没有人会只谈一次恋爱,没有人会轻易地把一生交给第一次跟他上床的人,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人。每个人都至少和两三个人发生过关系。”
“‘关系’?你用的这个词可真高雅。”
“随便你怎么理解,”玛丽安说,“你得多谈几个女朋友,也跟她们做爱。”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有球员成功跑回本垒了。
伊格想说些什么,但觉得嘴唇已经黏在了一起,张不开口。他只好抿一小口啤酒来润润唇。杯中的啤酒还剩一口,伊格记不起啤酒是什么时候送过来的,也没印象自己举杯喝过。啤酒喝起来不怎么冰了,还有点咸咸的,就像一杯海水。伊格的思绪有些混乱:她一直等到今天,等到自己还有十二小时就要飞往英国了,才来说这些,才告诉他--
“你想要跟我分手?还特意等到现在才告诉我?”
服务员站在桌边,手里端着一篮薯条,笑容僵在脸上。
“请问要点单吗?”她问,“要不,再来点儿喝的?”
“再来一杯马提尼和一杯啤酒,谢谢。”玛丽安说。
“我不想喝啤酒了。”伊格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愠怒,甚至充满了孩子气。
“那么给我们各来一杯青柠马提尼吧。”玛丽安接口道。
服务员走开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已经买好了机票,在伦敦租好了公寓,还有了自己的办公室,而且大赦国际那边也等着我周一早上就开始上班,你却对我这样!你究竟想怎样?想要我明天打电话告诉大赦国际:‘非常感谢你们从七百位申请者里选中了我,但是很抱歉,我必须得放弃这份工作?’还是你想考验我,想看看我更重视你还是那份工作?要是这样的话,你不觉得自己太幼稚、太无理取闹了吗?”
“伊格,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真的希望你去伦敦工作,我想让你--”
“跟别人做爱?”
玛丽安的肩膀抖了一下,似乎被吓到了。伊格也有点吃惊,他没料到自己会说出如此不堪的话。
但玛丽安还是点了点头,有些艰难地开口说:“这件事,要么现在发生,要么以后发生,但无论如何,你早晚都要经历。”
忽然,伊格脑子里荒谬地响起了哥哥泰瑞的声音:“怎么办吧,你要么当个瘸子,要么当个软蛋。”伊格记不清泰瑞到底有没有这样说过,他感觉这像是泰瑞自己瞎编的歌词。然而,伊格突然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句歌词,还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歌里的。
服务员轻手轻脚地把马提尼放到伊格面前。伊格拿起杯子一口气喝掉了三分之一,他从来没有喝得这么急过,一阵又甜又刺激的感觉烧得他浑身火辣辣的。马提尼顺着伊格的喉咙流下去,蔓延到胃里。顿时,他的胸口就像熔炉一般炽热,额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伸手去摸喉咙,却触到了领结。伊格使劲地拽了拽领结,让它宽松些。伊格愤愤地想,自己为什么要穿这件领口有扣子的衬衫!他感觉快要被烤熟了,难受得要死。
“要不然,你会一直很困扰,想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玛丽安接着说,“男人都如此,我不过是看透了这点而已。如果将来我们结婚了,我可不想人到中年时还要因为你跟保姆的婚外恋而痛苦挣扎。我不想让你因为我而留下遗憾。”
伊格拼命忍耐着,他努力地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但他确实无法冷静,更不可能高兴。
“别跟我说什么别的男人怎么想,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就希望过上我们一直以来憧憬过无数次的那种生活。我们不是谈过很多次我们未来孩子的名字了吗?难道你觉得这一切都是在胡扯?”
“这就是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之一。你的言行就好像我们已经有了孩子,好像我们已经结婚了。但事实上,我们既没有孩子也没有结婚。对你而言,孩子似乎真的存在,因为你一直活在自己的憧憬里,而不是活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上。而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要孩子!”
伊格猛地扯下领带,扔到了餐桌上。他现在受不了任何东西勒在脖子上。
“我才不信你这一套!我们设想的生活,那些我们讨论过上百次、上千次的生活,不也是你期望的吗?”
“我不知道我期望什么!自从我们相识以来,我就从没离开过你,也从没认真考虑过自己的生活。我没有一天不--”
“看来是我束缚你了?你是这个意思吧?简直是放屁!”
玛丽安将脸转向一边,眼里一片茫然。她想让伊格消消气。伊格做了几次深呼吸,不断地告诉自己别嚷嚷。
“还记得我们在树屋的那天吗?”伊格问玛丽安,“就是那个挂着白色窗帘的树屋,我们后来再去找就找不到了。你说过,普通的情侣是不会碰上这样神奇的事情。你还说,我们跟他们不一样,我们之间的爱情非同寻常,再也找不出一对情侣如此了。你说我们两个命中注定要在一起,发生的这一切就是不可忽视的预兆。”
“那根本不是什么预兆,那只不过是在别人的树屋里度过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
伊格慢慢地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跟玛丽安谈话就像对牛弹琴,简直是白费力气。即使是这样,伊格还是忍不住想跟她把话说明白。
“难道你不记得我们又去找过那个树屋?不记得我们找了一整个夏天也没有找到?你把它称为脑海里的树屋,难道你都不记得了?”
“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这样我们就不用再去找它了。伊格,这正是我想说的问题--你太异想天开了。做爱就是做爱,而你却认为每次做爱都是一次神圣的、改变人生的经历。你的想法让我感觉压抑而且怪异。我不想再装作这很正常。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们他妈的干吗又无缘无故地扯到树屋上?”
“你说的话让我恶心。”伊格说。
“你不喜欢吗?你不喜欢听我谈性交?为什么,伊格?是不是这破坏了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你根本不想了解一个真实的我,你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完美圣洁的幻想对象。”
服务员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了过来,站在桌边尴尬地问:“看来你们仍然没想好要点些什么。”
“再来两杯酒。”伊格说,然后服务员就走开了。
伊格和玛丽安瞪着彼此。伊格紧禁抓着桌子的边缘,恨不得把它掀翻在地。
“我们认识的时候都还是孩子,”玛丽安说,“我们太把恋爱当回事了,甚至没有体会到中学生的恋情应有的轻松快乐。只有试着跟其他人谈谈恋爱,我们才能理智地审视我们之间的爱情。或许,我们后来会和好,那时就能知道,我们是否还可以像还是孩子时那样爱着已是成人的彼此。现在,我也说不准那时会是什么样。到时候,我们或许就可以重新审视一下彼此,看看自己能带给对方什么。”
“‘能带给对方什么’?”伊格说,“你的口气就像是个信贷员。”
玛丽安用一只手摩挲着喉咙,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这时,伊格才发现玛丽安并没有戴十字架项链。伊格不知道这是不是有什么寓意。正是因为那个十字架,他才和玛丽安才走到了一起,那个十字架就像他送给玛丽安的订婚戒指,早在他们还没有准备谈婚论嫁的时候就一直存在。伊格几乎没见过玛丽安摘下,想到这儿,他越发心烦意乱。
“这么说,你有中意的人了?”伊格问,“为了合理地审视我们的爱情,你想好跟谁上床了吗?”
“我没那么想过,我只是--”
“你当然有!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是你自己说的,我们得跟其他人做爱。”
玛丽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儿,她说:“好吧,伊格,我想你说得对,我也应该试着跟其他男人发生一下关系。一旦我迈出了这一步,你也就不会那么为难了。否则,你一定会在伦敦像苦行僧一样活着。”
“听口气,你真的有意中人了。”
“我……我曾经跟一个人单独出去过一两次。”
“在我去纽约的这段时间。”伊格的语气中并没有疑问,“是谁。”
“你不认识。这和你没关系。”
“但我想知道。”
“这不重要。我以后也不会过问你在英国都干了什么。”
“不会过问我都跟谁上了床。”伊格说。
“是的。随你怎么做,我不想知道。”
“但是我想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叫做‘什么时候’?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什么时候开始见那个家伙的?上周?你和他说过什么?你是不是告诉他你们得等我去了伦敦以后才能在一起?还是说你们已经在一起了?”
玛丽安微微张开嘴回答伊格,伊格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恐惧。一阵燥热涌遍全身,他猜到了一些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他联想到玛丽安当初不顾一切地劝他去伦敦工作的举动,伊格觉得这一整个夏天她都在策划、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你们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你已经和他上床了?”
玛丽安摇摇头,但伊格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是对自己提问的答复,还是表示拒绝回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玛丽安一直在使劲地眨着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伊格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丝毫没有想要安慰一下她的念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控制了自己。伊格处于一种诡异的状态之中,既愤怒又兴奋。一方面,他觉得被玛丽安误解的感觉不错,这样他便有足够的立场去苛责玛丽安,而且他也想看看自己到底能承受多少折磨。他想要通过一连串的发问逼迫她。而与此同时,他脑中开始闪过一幅幅有关玛丽安的画面:玛丽安跪在乱糟糟的床单上,一道道光亮透过半开的百叶窗照在她身上,一个家伙正伸手去摸她赤裸的臀部。想到这里,性欲与恐惧同时在伊格体内升腾。
“伊格,”玛丽安轻声说,“求你不要再问了。”
“‘求’?你还有事情没跟我说清楚,这些事我必须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和那家伙上床?”
“没有。”
“很好。那他去过你的公寓吗?我从纽约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他和你一起在公寓里吗?是不是已经把手伸进你的裙子里了?”
“没有。我们只是吃过一顿午餐,伊格,仅此而已。我们偶尔聊聊天,大多都是跟学校有关的事情。”
“跟我做爱的时候,你有想起过他吗?”
“上帝啊,绝对没有!你怎么能这么问!”
“因为我想了解一切!我想知道所有你没说出来的关于你的龌龊事!”
“为什么?”
“因为那会让我更容易憎恨你。”伊格说。
服务员直挺挺地站在餐桌旁,动作僵硬地给他们端上两杯新的马提尼。
“你他妈看什么看!”伊格没好气地骂服务员,她被吓得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其实不只服务员在看着他们,邻桌的顾客都转过头来看着他们。有的人表情严肃,但大多数年轻情侣则强忍住笑意,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没有什么比看别人当众闹分手带劲的了。
当伊格转回脸来时,玛丽安已经起身站在座位后面,手上拿着他的领带。刚刚伊格把领带扔到餐桌上,玛丽安拾了起来,然后就开始不安地反复折叠伊格的领带,并不断用手抚平上面的褶皱。
“你要去哪儿?”伊格问,玛丽安沉默着,只是转身想要离去。伊格两手扳住了她的双肩。玛丽安踉跄了一下,险些趴到桌子上。她喝醉了。他们都醉了。
“伊格,”玛丽安说,“我的胳膊。”
这时,伊格才意识到自己正用力地抓着玛丽安的肩膀,手指深深地掐着她的皮肤,似乎快能摸到骨头了。伊格定了下神,松开手。
“我不会溜走的,”玛丽安说,“我要去卫生间补个妆。”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我们还没说完。你还有很多事情没告诉我。”
“伊格,有些事情我不愿意告诉你。”玛丽安说,“不是因为我小气,而是因为我不想看见你受到伤害。”
“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
“我这么做都是因为我爱你。”
“我不信。”
伊格故意这么说,他想让玛丽安伤心--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相信玛丽安是爱他的--看到她伤心,伊格会觉得异常兴奋。此时玛丽安的眼里满是泪水,身子摇摇晃晃的,她只好扶住桌子让自己站稳。
“如果我有事情瞒着你,都只是为了保护你。你是那么善良,你应该拥有一个比我更好的女孩。”
“在这件事上,”伊格说,“我们看法终于一致了。我是该找个比你更好的。”
玛丽安等着伊格继续说下去,但是,伊格说不下去了,他再次感到呼吸困难。玛丽安转身走进拥挤的人群中,费力地朝卫生间走去。伊格喝光了剩下的马提尼,看着玛丽安走远。她身穿一条珍珠色的裙子,上身披了一件罩衫,看上去那么美。伊格看到有几个大学生转头盯着玛丽安看,其中一个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们一帮人就大笑起来。
伊格觉得体内的血液变得十分浓稠,缓缓地流动着。他能感受到大量的血液不断涌上太阳穴,涨得他头痛难忍。一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餐桌旁。伊格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听见他叫自己。直到这个男人弯下腰直直地瞪着伊格时,伊格才注意到他的存在。这个男人的白色棒球衫紧贴在身上,身材相当健美。他额头很高,一双蓝色的小眼睛警惕地看着伊格。
“先生,”这个男人又叫了一声,“请您和您的太太离开餐馆。我们不允许您辱骂这里的员工。”
“她不是我的太太,她只不过是过去经常和我上床的一个女人。”
这个大块头--看起来是这里的酒保或保镖--接着说:“你不需要跟我说这些。到别的地方解释去吧。”
伊格站起身,拿出钱包,掏出两张二十美元的纸币放到餐桌上,然后就朝门口走去。离开的时候,伊格一心只想着“扔下她”,他觉得自己这么做非常恰当。刚才和玛丽安面对面坐着的时候,伊格只想着如何逼迫玛丽安说出她的秘密,如何让她难堪。现在,玛丽安不在眼前了,伊格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既然如此,伊格觉得没必要再等她,没必要给她时间继续辩解。伊格不想再耽搁,不想再让玛丽安有机会用眼泪博得自己的同情,不想再听玛丽安一遍又一遍地说她有多爱自己。伊格不想明白玛丽安的用心,也不愿意去同情她。
当玛丽安回来时,她会看到一张空空如也的桌子。伊格的行动比他的言语更能说明一切。他用不着非得开车送玛丽安回家,反正玛丽安是个成年人,可以自己打车回家。这不就是玛丽安想要的吗?什么当伊格远在伦敦时她可以跟别人上床,她不就是想要展现一下自己的成年人风范吗?
伊格觉得自己做得完全正确,他从来没有这么肯定过。快走到门口时,伊格似乎听到一阵掌声为他响起,还伴随着低沉的跺脚声。掌声越来越热烈,直到他开门走出餐馆时,掌声才淹没在外面瓢泼的大雨中。
伊格坐进格雷姆林,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没开车头灯就开始倒车。他打开雨刷,调到最大挡,尽管雨刷全速摆动着,雨水还是如洪水一般从汽车的风挡玻璃上倾泻下来,模糊了伊格的视线。忽然一声巨响,他回头一看,发现格雷姆林撞到了一根电话线杆上。
伊格没有下车检查车的状况,他压根就没有那种想法。雨滴像无数颗珠子,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车窗。掉头开上公路之前,伊格透过乘客座位那边的车窗往外看了一眼,他看到玛丽安就在十英尺以外的地方。她站在倾盆的大雨之中,双手交叠抱在胸前,湿漉漉的头发一绺绺地贴在脸上。玛丽安站在停车场的那一头,可怜兮兮地望着伊格,却始终没有伸手示意伊格停车等她,或倒车回来接她。伊格猛地一踩油门,径直开车离开了。
车窗外的世界一片模糊,只能看到红红绿绿的一大片。下午晚些时候,气温已经攀升到了将近三十七摄氏度,只比预告的三十八摄氏度低了一点儿。车里的空调已经开到了最大,从早上到现在就一直这么开着。伊格浑身湿漉漉地坐在冰冷的车厢中,隐约感觉自己在发抖。
伊格情绪迷乱。有时他真恨玛丽安,想指责她,想看着她难过;但过一阵,他又开始后悔自己一个人开车离开,让玛丽安孤零零地站在大雨中。他想倒回去轻声对她说声“上车吧”。在伊格的印象中,玛丽安仍然站在雨中等着他回去,于是他抬头看了看后视镜,似乎觉得会从镜中看到玛丽安。当然,他肯定是看不到的,因为汽车已经离开培特烤肉馆有半英里了。不过,透过后视镜,伊格看到一辆警车正紧跟在自己后面。这是一辆黑色的警车,车顶还有一根金属横杆。
伊格看了一眼车表盘,发现自己的时速是六十英里,但是这条公路的限速是四十英里。伊格的腿一直在剧烈地颤抖着,他松开油门,一直紧张着的神经也跟着松懈下来。当伊格看到公路右边那家已经关门的甜甜圈店时,他踩了刹车。
格雷姆林的速度依然很快,疾驰的汽车轮胎扬起了一层灰尘,把路上的石子抛得到处都是。从外后视镜中,伊格看到警车从旁边开了过去。不过那其实不是警车,只是一辆车顶装有行李架的黑色庞蒂克。
伊格坐在驾驶座上不住地颤抖,等着自己飞速的心跳平复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还开得这么快,况且自己还喝醉了。既然雨已经不那么大了,伊格决定等雨停了再走。接下来,伊格想到玛丽安可能会往他家里打电话,看看他有没有安全到家,此时母亲最好这样回答:“没有,玛丽安,他还没回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时,伊格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手机。他觉得玛丽安很可能会先给他打电话,所以伊格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关闭电源,然后扔到了一边。他觉得玛丽安一定会给他打电话的,这样一来,玛丽安如果找不到他,就会开始胡思乱想--他难道出交通事故了?他那么难过,该不会故意开车往树上撞吧?想到玛丽安心慌意乱,伊格就觉得很开心。
接下来伊格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停止发抖。他转动曲柄放倒座位,锁好格雷姆林,然后从后座拿了一件防风衣盖在身上。雨点敲击在车顶的声音渐渐变得缓慢稀疏,看来暴雨的威力已经耗尽。伊格闭上眼睛,在雨点清晰的敲击声中安然地睡去。直到第二天早上七点,伊格才转醒过来。车外,阳光穿过树枝的缝隙照射下来。
伊格急匆匆赶回家,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然后打包好行李。他没想到自己要如此匆忙地离开。那时,伊格的父母和维拉正在厨房吃早餐。看到伊格急匆匆地跑来跑去,一副乱糟糟的样子,伊格的父母竟然觉得很有趣。他们没有问伊格昨晚去了什么地方,他们觉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而伊格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告诉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母亲的脸上挂着一丝神秘的笑容,伊格没去理会,他宁愿母亲这样笑着,也不愿意听她唠唠叨叨地追问昨晚的行踪。
由于《热情温室》在夏季暂停播出,泰瑞眼下也待在家里。他答应过要开车送伊格去罗根机场,可现在他还在蒙头大睡。维拉说,泰瑞昨晚跟老朋友出去混了一晚上,直到今天天亮才回到家中。维拉听到有车进门就往外看了一眼,结果正好看到泰瑞在院子里呕吐。
“真不巧,泰瑞是在家里而不是在洛杉矶,”维拉说,“狗仔队错过了一张绝好的照片。要是《人物》杂志知道这件事,一定会这样拟标题--‘当红电视明星彻夜逍遥,在自家蔷薇树丛前狂吐一气’。还有,泰瑞出门和回来的时候穿的根本不是同一身衣服。”
听了维拉的话,莉迪亚脸色略微一沉,开始不安地拨弄她面前的葡萄柚。
德里克坐在椅子上盯着伊格看:“你没事吧,伊格?你看起来心事重重。”
“看来昨晚不光泰瑞自己好好逍遥了一把。”维拉说。
“你能开车吗?我十分钟就能穿好衣服,”德里克说,“我来送你吧。”
“不用,你安心吃早饭吧。我要走了,以免误了飞机。告诉泰瑞我祝他那几个老朋友都平安无事,我到了英国会给他打电话的。”
伊格挨个亲吻了父母和维拉,说了一句他爱他们,然后就走了。清晨的气温凉爽宜人,草叶上的露珠闪耀着晶莹的光芒。伊格将车子控制在时速六十英里,只用了四十五分钟就到达了罗根机场。一路上车流稀少,只是在最后几英里路时,交通才变得有些拥堵。在经过萨福克唐斯赛车场往一个高山上走时,伊格被堵在了一排卡车后面。这个山顶上立着一个三十五英尺高的十字架,伊格的车正好停在了十字架的阴影中。炎炎夏日中,四周一片闷热,唯独这巨大十字架投下的影子里是一片秋日的凉爽。伊格待在这片阴凉中感到一丝寒意。他琢磨着这个十字架是不是叫做“唐·奥尔西洛的十字架”。或许不是。毕竟这个唐·奥尔西洛只是波士顿红袜队的棒球比赛解说员。
伊格顺利抵达机场。英国航空公司的航站楼前人头攒动。伊格买的是经济舱,所以排了很长时间的队才办完登机手续。票务中心到处都是嘈杂的人声、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咔嗒声和广播里传来的模糊不清的通知。检查完行李后,伊格又开始排队报关。这时,他觉察到身后一阵骚乱。伊格环顾四周,发现人们都站到两边,为一队身穿防弹衣、头戴钢盔的警察让道。这些警察手持M16步枪,朝伊格的方向走去。其中一名警察正指着伊格排着的那个队伍做手势。
伊格转过身,发现另一队警察从相反的方向过来了。他们在从两边向中间实行包围。伊格猜他们是要抓捕这排队伍里的什么人,一定是某个人刚好被列在了“老大哥”的安全隐患黑名单里,又刚好混到了这支排队等待的队伍之中。伊格扭头看着那些从后面走过来的警察,他们手握机关枪,枪口朝向地面,头盔上的面罩低低地挡在眼前。那些机关枪确实很吓人,但更令人恐慌的是警察脸上冷漠的神情。
伊格还注意到一件非常滑稽的事,他感觉那个负责指挥的警官--就是那个做手势示意警察散开堵住出口的警官--指的人就是自己。这太荒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