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一眼就看见了玛丽安·威廉姆斯,却又极力装出一副没看见的样子。这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儿,因为此刻他的心里就像关着一只小鹿,在胸腔里砰砰乱撞;又像是住着一个醉酒的囚犯,怒气冲冲地砸着监狱栅栏。自从上次见到她,伊格就一直望眼欲穿地盼着这一刻的到来,每日每夜,甚至是每分每秒,伊格都幻想着与她再次相见的场面。这一幕在他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上演,搞得他心神不宁,寝食难安。这次玛丽安将头发披散开来,下身穿着一件米色亚麻长裤,上身配着一件白色小衫,袖子向上卷着。伊格跟家人进教堂过道时,玛丽安一直盯着伊格看,可伊格却一直装作没看见她。
李和他的父亲直到礼拜仪式开始前几分钟才到场,他们坐在伊格这一侧靠近祭坛的长椅上。李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玛丽安,对她上下打量。可玛丽却好像根本没在意他,还是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伊格。李把目光从玛丽安身上移开,耷拉着眼皮盯着伊格看。他不情愿似的摇了摇头,接着又扭了回来。
礼拜仪式已经进行了五分钟。整整五分钟,玛丽安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伊格身上。可在这段时间里,伊格一次都没有正视她。伊格两手紧紧攥在一起,温润的汗水浸湿了手掌心,装模作样地盯着莫尔德神甫。
玛丽安还是一直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伊格,直到莫尔德神甫说“让我们一起祈祷吧”,她才收回目光,跪在地上,双手紧握,开始祈祷。就在那时,伊格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十字架,把它握在手心,放入一段光线中,对准了玛丽安在的方向。霎时,十字架金灿灿的反光像幽灵一般划过玛丽安的脸颊,在她的眼角跳动。金光晃过来,第一次,玛丽安眨了眨眼;第二次,她向后退缩了一下;第三次,她终于朝伊格看过来。伊格稳稳地握着十字架,仿佛手心中握了一片十字形的金色光芒,并投射到玛丽安的脸颊上。可她投来的目光却出奇严肃,好像战争电影里的接线员,刚从战友那里收到生死攸关的信息一样。
伊格小心翼翼地操控着十字架的角度,慢慢地将自己的心意通过金光闪出的摩尔斯电码传递给她。伊格花了整整一星期的时间记下摩尔斯电码,在他看来,此时绝对不能出现一丝差错,他要求自己百分之百精确无误。于是他格外小心地举着十字架,仿佛握着的不是十字架,而是一捆炸药,稍不小心就会炸得粉碎。就这样,伊格终于用闪光将信息完整地传达给了玛丽安。两人目光交会,伊格坦然接受了她的目光,然后合拢手掌,把十字架包在手掌里,又移开了目光。这一刻,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觉得跪在身边的父亲肯定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可父亲只是紧握双手,闭着眼睛,默默祈祷。
礼拜仪式继续着,在剩下的时间里,伊格和玛丽安都故意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对方--更确切地说,是不去直视对方的脸。伊格知道,玛丽安此时肯定在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因为他也在用余光暗暗观察着玛丽安。只见她笔直地站在那里,唱着圣歌,伊格沉醉其中。她的秀发映着阳光,宛如一团火焰。
礼拜仪式最后,莫尔德神甫祝福了在座的所有人,然后叮嘱大家要相亲相爱--这句话正说中了伊格的愿望。看着人群陆陆续续地走出教堂,伊格还站在那里,父亲的手搭在他肩上,跟往常一样,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玛丽安走到过道这边,身后跟着她的父亲。伊格期待着她停下脚步,来感谢他捡到了她的十字架,可她看都没看伊格一眼,而是回过头看着她父亲,然后跟父亲有说有笑地向大门走去。伊格本想张口叫住她,但目光却落在她的左手上--她伸出食指,指向身后长椅的方向。就是这样一个貌似不经意的动作,看起来好像只是在活动活动胳膊,可伊格心里很确定,这是她的暗示,暗示他该到那里去等她。
看着过道里的人都走出了教堂,伊格才走出长椅,站在一边。他让父母和哥哥先走,自己却没有跟上,而是转过身向着圣坛的方向走去。母亲回头看了伊格一眼,他指了指后堂,意思是去趟洗手间--不能每次都假装系鞋带啊!母亲转过头,挽着泰瑞的胳膊继续走。泰瑞回头看了看伊格,眯着眼晴,一脸怀疑。但他也什么都没说,径直走出了教堂。
后堂一片黑暗,再往前就是莫尔德神甫的办公室了。伊格就在后堂徘徊着,等着玛丽安。没过多久,玛丽安果然转身向这边走来。那时候,教堂正厅已经空无一人。玛丽安在正厅四下张望,却没有发现伊格。伊格站在黑糊糊的后堂里,一直注视着玛丽安的一举一动。玛丽安走到祭坛旁边,点燃一根蜡烛,在身前划了一个十字,双膝跪地,开始祈祷。她耳边的长发滑落下来,遮住了脸庞。伊格朝那边挪了几步,断定玛丽安没有看见他。这一刻,伊格并没有感觉自己在朝玛丽安走去,他的两条腿已经不受控制,就像是坐在车里,仿佛他又坐上了那个购物小推车--同样的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好似就要从世界的边缘坠入深渊。他感到一阵甜蜜的颤抖涌上心头。
伊格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耐心等待,直到她抬起头看过来。
“嗨。”伊格看着玛丽安站起身,“我捡到了你的十字架。你把它落在教堂了里。本来上个礼拜天就想还给你,可你没来,我还担心再也没有机会把它还给你了。”说着,伊格伸出手,将十字架递向玛丽安。
玛丽安从伊格手中接过十字架,连同那条精致的金链,一并放在手上。
“你修好了它。”
“不是我,”伊格说,“我朋友李·图尔诺修好的,他最擅长修东西。”
“哦。”玛丽安说,“代我和他说声谢谢。”
“等他在这儿的时候你可以自己跟他说的,他也来这个教堂。”
“能不能帮我戴上?”玛丽安说着,转过身去背对着伊格。她举手将背后的头发撩到一边,微微向前低着低头,露出白皙的脖颈。
伊格赶紧把手掌在胸前蹭了蹭,擦干手心的汗水,然后把项链小心翼翼地拿起来,轻轻围在玛丽安的脖子上。他希望玛丽安没看见他禁不住颤抖的双手。
“你以前见过李的。”伊格急急地找着话题,“就在项链坏掉的那天,他就站在你的身后。”
“那小子?那天我的项链断掉之后,他要给我戴上,但我以为他想要勒死我。”
“我没勒着你吧?”伊格问。
“没。”她回答。
伊格的双手抖个不停,怎么也扣不上项链的扣环。可玛丽安并不着急,耐心地等着。
“刚才,你是为谁点的蜡烛?”伊格问。
“我姐姐。”
“你有个姐姐?”伊格很诧异。
“她已经不在了。”玛丽安的回答直截了当,不露感情。伊格心里一阵难受。他真不该问这个问题的。
“你破译出我给你发的信息了吗?”伊格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心里想着得赶紧换个话题。
“什么信息?”
“就是我用闪光给你发的信息!那是摩尔斯电码,你知道摩尔斯电码吧?”
玛丽安咯咯地笑起来--这出人意料的笑声打破了空气中的宁静,伊格差点弄掉了项链。这一下却也让他发现了项链的玄机,一下子就扣上了,项链稳稳地戴在了玛丽安的脖子上。玛丽安转过身,伊格又吓了一跳。他们贴得如此近,他一抬手就能揽住玛丽安的腰。
“不知道。我参加过几次女童子军活动,可没学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就退出了。再说了,野营什么的,该知道的我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我爸爸以前就在林业局工作。不过,你给我发的是什么信息?”
玛丽安的这番话着实让伊格彻底乱了方寸。他不止一次地设想过这次“摩尔斯电码对话”的内容,费尽心思,绞尽脑汁,想象出她可能会问到的每个问题,还仔细研究了怎样才能对答如流,可现在看来,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了。
“可那天你不是也用闪光给我发过信息吗?”伊格蒙了。
玛丽安又笑了起来:“我只是想试试我需要晃多少次才能被你发现。那你认为我给你发了什么信息?”
伊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感觉自己的气管再次被束紧,脸上一阵滚烫。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以前有多傻,居然一相情愿地以为她在向他发什么信息,更傻的是,自己还研究半天,说服自己她发出的信息是“我们”。世界上哪个女孩会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孩发这样的信息?如今真相大白,伊格恍然大悟。
“我发的信息是‘这是你的’。”伊格想了半天,觉得最稳妥的办法还是直接避开她刚才的问题--不过这并不是一句实话,虽然听起来不假。其实伊格给玛丽安发的信息也只有简单的一个字:“好。”
“谢谢,伊格。”玛丽安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伊格嘴上这么问,心里却是又惊又喜,他看到玛丽安的脸上突然泛起一阵红晕。
“我问了别人。”她说,“我也忘了为什么问的,我……”
“你叫玛丽安。”
玛丽安惊异地凝视着伊格,眼神中充满了疑问。
“我也问了别人。”伊格说。
玛丽安朝教堂门口望了望:“我父母可能在等我呢。”
“我们走吧。”伊格说。
两人边走边聊,走到天井的时候,伊格已经了解到:他们都在上初级英语课;玛丽安家住在克拉彭街;她的母亲给她报了名,让她去当本月底教堂举办的公益献血日的志愿者,而伊格也是志愿者之一。
“我在报名表上没看见你的名字啊。”玛丽安同伊格并肩走着,边走边说。这句话一出,伊格用了三步的时间才恍然大悟--玛丽安在报名表上找过他的名字。伊格转头一瞥,看见玛丽安自顾自地微微笑着,神神秘秘的。
两人走出了教堂大门,外面阳光灿烂。明晃晃的阳光洒下来,伊格的眼睛一时没能适应,眼前一片茫然。恍惚间,他看到一个黑影冲他飞过来,伊格下意识地伸手一接,原来是个橄榄球。视线慢慢清晰起来,伊格看见哥哥泰瑞、李·图尔诺,还有一群男孩--就连艾瑞克·汉尼迪也在。莫尔德神甫在草地那边,像一柄大扇子一样叉开双腿,伸着胳膊,对着伊格喊道:“伊格,这儿!这儿!”伊格的父母和玛丽安的父母在一起,德里克·派瑞斯和玛丽安的父亲谈笑风生,好像两家已经是多年的老朋友。玛丽安的母亲长得十分清瘦,薄薄的双唇几乎没有血色。她举着一只手遮挡着刺眼的阳光,略带痛苦地对着女儿笑笑。那天,阳光洒满了大地,空气中弥漫着太阳晒过的气息--炙热的柏油马路的气息,被阳光炙烤的汽车的气息,还掺着刚刚修剪的青草芬芳。伊格并不擅长运动,可这一次,他举起橄榄球,用力一抛,那球旋转着急速飞行,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稳稳地落在莫尔德神甫那双布满老趼的大手里。莫尔德神甫身穿一件黑色短袖衬衫,领子是纯白的,显得人格外精神。他拿着球,高举过头顶,健步如飞地跑到了草坪的另一边。
伊格父子三人,再加上莫尔德神甫,一群人在草地上追着、跑着,橄榄球成了这半个小时的主角。李被分派到四分卫的位置,虽然他也不擅长运动,但看起来还是很有球员的派头--他向后倒退着,领带搭在一边肩膀上,神态镇定自若。玛丽安踢掉鞋子,也加入了橄榄球方阵,成为球场上唯一一位女将。她的母亲见状,赶紧制止:“玛丽安·威廉姆斯!你的裤子要是沾上草灰可就洗不掉了!”这时,玛丽安的父亲却在空中挥了挥手说:“就让她好好玩吧!”本来大家玩的是触身式橄榄球,可每一局玛丽安都要把伊格撂倒。每次她都会向伊格猛地冲过去,一下将他扑倒在地。伊格居然被一个苗条瘦弱的十六岁女孩打得落花流水--这样的滑稽场面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伊格自己笑得最开心,也最陶醉,他心甘情愿当玛丽安的手下败将,甚至故意制造机会让玛丽安把自己撂倒。
“他们一开球你就该倒下的。”玛丽安开玩笑地说,她已经把伊格按倒五六次了,“因为我每次都能撂倒你,你还不如自觉点……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伊格躺在那里,乐不可支。
玛丽安跪坐在伊格身边,红红的头发扫到了伊格的鼻子,弄得他痒痒的。伊格闻到了柠檬和薄荷的香气,项链从玛丽安的脖子上垂下来,再一次把金灿灿的阳光晃进他眼里。这次,闪光里蕴涵着满满的幸福与喜悦。
“没什么,”伊格说,“我想我读懂你了,清清楚楚。”